第六章
風吹動了樹叢,帶動一片沙沙聲響,可是厲穆稹沒有動,依然定定地看著那樹叢後的方向。
樹叢後方慢慢地出現一抹身影,陸厚樸尷尬的站起身,試著露出最無辜的笑容,替自己解釋,「我真的不是刻意要偷听的,只是剛好路過……這樣的理由能行嗎?」
厲穆稹嚴肅地看著一身濕漉漉的她,不由得皴起眉,「你怎麼會在這兒?方姑姑不是說你讓人帶走了?」
她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讓他不得不心生懷疑。
徐月溶輕輕笑著,一張蒼白柔弱的臉龐溫和的看著陸厚樸,「樸兒,你可來得真巧。」
她故作親昵的稱呼,讓陸厚樸出現在這兒的原因越發可疑。
陸厚樸冷冷地看了那個女人一眼,「大娘,咱們不是很熟,就不用特地裝熟了吧!還有,我不大喜歡讓人喊我樸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喊下人呢!」
徐月溶愣了下,勾起,抹抱歉的微笑,可眼里卻閃過微微的惱怒,「這樣獨特的秀女……我還真是頭一回見。」好一個口無遮攔的臭丫頭。
陸厚樸輕哼了聲,對于這女人話中的諷刺明白得很,立即不甘示弱地反諷了回去,「是啊!大娘活了好些年,都不曾見過我這樣特別的姑娘,今日我可是發了善心,讓大娘能夠好好見識見識,大娘也算是不虧了。」
徐月溶被堵得無話可說,只能不滿的瞪著她。
厲穆縝看著兩個女人針鋒相對,半晌後才對著陸厚樸問道︰「穆庭可好?你既然能夠平安無事地找到這兒來,那他應該也無事了吧?」
「他……王爺沒事,我把追兵都給引過來又甩開了。」陸厚樸不怎麼在意地說著,目光在他和徐月溶之間來回,「那我就不妨礙兩位說話了,我……」
「你先走吧。」
「何不留下听听?」
徐月溶和厲穆稹幾乎是同時開口,卻是完全不同的回應,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撞,徐月溶那柔和中帶著陰森的挑釁,在夜色中一覽無遺。
陸厚樸眨著一雙大眼,圓女敕的臉蛋左瞧瞧右看看,無辜地道︰「呵呵……我這真是左右為難啊。」
厲穆稹瞪了她一眼,「有什麼好為難的?難道在這宮里,朕說的話還不能作數了嗎?」
陸厚樸雖然很不想拆他的台,可是心里卻忍不住骯誹,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還當面唱反調的人,不就在他面前嗎?
他從她的表情看出了她的意思,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若是能夠把人給殺了,他早就做了,又何必讓眼前這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鬧出今日的大動靜來。
徐月溶顯然也是有恃無恐,呵呵輕笑,那縹緲空靈的笑聲,似乎帶著點怨恨,又帶著點讓人說不出的情緒,讓人不由得背脊一涼。
陸厚樸不由自主地站到厲穆稹身邊,他側頭看了一眼,便把身上的披風解下來讓她披上,對于她這種表明要留下的動作只是抿著唇不再多說什麼。
不想讓她待在這兒,只是不想讓她听見那些個齷齪骯髒事罷了,可是換個角度想,如今他還不清楚眼前這個女人留有多少後手,或許讓她留在自己身邊,反倒更安全些。
他體貼的動作像是一根刺刺痛了徐月溶的眼,她如嗚咽般的輕笑著,眸光像是看著什麼可笑之事一般。「既然是帝王,又何必裝什麼情深樣?真讓人覺得羅心!」接著她不給兩人開口的機會,自顧自地又道︰「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查當年你母後是怎麼死的嗎?沒錯!是我下的毒,跟醉芙蓉是一樣的,只不過我混了秘藥,讓她上癮的感覺不明顯,且太醫也檢查不出有哪里不對勁,最後她的身子慢慢變得虛弱,你說,這樣的死法,對一國之後來說,是不是挺諷刺的?」
厲穆稹緊繃著臉,冷然的看著眼前這個早已不復當年美貌的女人,對于她終于親口證實了這些年他一直猜測的事,他的兩手忍不住攢緊成拳。
「可父皇把你關在這兒,這個充當了冷宮的地方,你所做的事,並不是沒人知道。」
一想起那個早已死去多年的男人,徐月溶臉色平靜,彷佛那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路人。
「是啊!他知道是誰害死了他的發妻,也知道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徐月溶的臉色瞬間變得猙獰,這件事她至今仍無法釋懷。「他不敢讓那賤人死,也舍不得讓我死,可是我可憐的孩兒呢?他的冤屈如何能平復?!我不服,所以我自個兒的仇恨,我自個兒報了!你瞧瞧,這不就是所謂的天理循環嗎?那人讓我的孩兒死于身體衰弱,那麼我也讓她經歷差不多的死法,一報還一報,公平!」
「這不過都是你一派胡言,那時宮中的皇子除了我,就是你生的二皇子,更別說他出生的時候,我都已經將近十歲了,無論如何也沒有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出手的必要。」厲穆稹對于當年的事情自然也是調查過的,自然不相信她所說的「真相」。
「哼,就因為那男人自以為對我的寵愛,才為我兒惹來的殺身之禍。」徐月溶冷冽的說起她已經許久未曾提過的當年事。
很多事情然已經撕開來,那麼其中髒的臭的,自然也沒有必要遮掩下去了。
「當年我寵冠後宮,有我這個當娘的在,所生的孩兒不用多想也知道肯定榮寵加身,可是即使我沒有爭搶的意思,依然有人不願讓我們娘倆好過,在我生子之前,宮中就隱隱約約傳著,若我生下的是皇子,未來必和你相爭皇上的寵愛,甚至大位,而在我生產後昏昏沉沉之際,不知是哪個產婆,又傳出『此才為朕的第一子』的謠言,不過幾日內,謠言甚囂塵上,甚至連前朝百官都有耳聞,御史也因此上奏。」想起當年那可笑之事,徐月溶的唇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人總是如此的可笑,不過是一句隨口之言,所有人就能夠說得有模有樣。
當年舊事,即使是厲穆稹也只是略有耳聞,卻不知道這在當時造成了多大的影響,可如今他以一個帝王的身分再看,這其中的風起雲涌,又哪里只是簡單的一句「後宮生妒」可以形容的。
一句無心之語,可以從後宮不斷蔓延到朝堂上,甚至引發了御史聞風上奏,如若背後沒有推手,區區後宮之事,怎麼可能在短短時日之內就宣揚得眾人皆知?
他能夠想得到的事兒,想來當年猜出其中有貓膩的人也不少,可最後為何會演變成如此下場,還是讓人不解。
「後來我兒病了,所有太醫都束手無策,只能看著我兒慢慢虛弱而死,他明明知道是那個整日裝賢慧的賤人下的手,卻為了顧慮所謂的周全,要我輕輕拿起,輕輕放下,甚至每次都對我裝出一副情深的模樣,如今想來我仍舊覺得惡心!」徐月溶也知道今日既然被查到了是她下的手,她的下場也可想而知了,而那些她隱藏多年的恩恩怨怨,也不必再藏著掖著。
他不是想知道真相嗎?那麼她就告訴他真相,讓他知道所謂的真相原來就是這深宮之中最為丑陋的那一面。
她輕撫著自己的臉,即使這麼多年來已經被歲月染上了風霜,依然可窺見當年的美貌。
這張臉替她掙來了帝王的寵愛,也讓她喪失愛子,有時候她都不知道最該怨的到底是自己這張臉,還是那些讓人厭惡的人心。
「可也是他在最後咽下一口氣之前,讓我無論如何都還要留你一命,即使當年的你曾經一再對我出手,可他為了避免一雙幼子幼女有個殘害長兄的生母,只把你關進冷宮之中,再對外宣稱那對雙生子的生母已逝,先帝為你做到這個分上的愛護之情難道你沒有半點感激?」
「感激?呵呵……」徐月溶先是淺淺的低笑著,後來是癲狂的大笑,邊笑著,她也咳了起來,再抬起頭時,嘴角已經沾滿了鮮血。
陸厚樸猛地一驚,可是她畢竟也算見多識廣,她細細嗅聞著空氣中的味道,輕皺起眉頭,在他耳邊低語道︰「她事先服毒了,如今毒已深入肺腑,怕是……」
這不過是簡單的毒藥,應該事先就已經吞下,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毒已經蔓延到了五髒六腑,這才吐出血來。
到了這個時候,就算知道她吃的是什麼毒也沒救了,只能看還有什麼話要說的,速戰速決吧!
徐月溶沒有去抹嘴邊的血,甚至對于那些咳出來的鮮血視若無睹,她視線有些虛無的看著厲穆祺站著的方向,像是看著他,又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人。
「不!我恨他,當年如若不是他招惹了我,我也不會入宮,他明明保證過要護著我和我的孩兒,可是卻讓我的孩兒死得不明不白,最後只能我自己向凶手討公道,他甚至還說會獨寵我一人,可是看看他後宮抬進來了多少人!涂氏……一定是個聰明的,但我才不相信當年的事情她完全不知情,若是真不知情,怎麼還能讓那個人將她封了個妃位?」
她突地一頓,斂起了笑意,又回復那清冷空靈的模樣。
「說來不過都是一本糊涂帳,錯在我居然信了一個帝王的情話,錯在所有人都以為那人是個痴情種,卻忘記了那人不僅是個男人、一個父親,還是個帝王,哪有可能憑著自己一時的喜愛,就真的把多年養成的太子給舍棄?」
她一句又一句的反問,在這空礦的宮殿之中更顯蒼涼,沒有人可以給她一個答案,也或者她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願意相信。
一聲又一聲發自內心的質問,讓她的血不斷從口中噴涌而出,染濕了她的前襟,可是她依然掛著那淒涼的微笑。
直到許久之後,她不再說話也沒了動靜,厲穆稹反應過來,上前伸手探她的鼻息時,才發覺她已經睜著眼沒了氣息。
他的臉色沉重,拉著陸厚樸的手往外走,至于守在外頭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麼處理她的後事。
畢竟早在先帝逝世之前,就已經把她的封號都給留下了,雖說這些年將她軟禁在這里,可是宮中還有兩個孩子是她所出,總不能跟其他打入冷宮的妃嬪一般隨意處置。
厲穆稹一路牽著陸厚樸的手回到他的寢宮,兩人皆是不發一語,或許是知道了許多年前的許多真相,不管徐月溶說得有幾分真假,可是那樣淒涼絕望的笑聲,卻在兩人心中徘徊不去。
厲穆稹這些年一直在調查母後當年身亡的真相,可是當他知道事實的另外一面後,他的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以他的身分來說,不能說自己的生母有錯,可對錯之間,他居然不知道誰才是該同情的那一個。
因為起碼能夠確定的是,先帝對徐月溶,也就是月妃,是有真情的,才會在駕崩之前,特地獨留他一人交代了她的事,甚至把兩個孩子出生的真相都告訴了他。
只是沒想到,先帝想的是讓他別對兩個孩子有什麼想法而出手,卻沒想到真的能夠狠下心出手的,是那兩個孩子的生母。
這樣步步算計,到底是為了什麼?明明看起來像是解開了謎團,可是不知怎麼的,這謎團卻是越滾越大了。
一來,徐月溶為何要對自己的親生子女下手?二來,這些年來她被軟禁在宮中,又是如何和宮外的人手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