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雨滴答滴答落著,降在瓦上,落在屋檐,透明水滴順著檐廊墜下,形成一張雨簾,雨聲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小幾上香爐靜靜燃著竹香,香煙裊裊,雨潤帶著竹香,室內顯得安靜舒服。
秋月匆匆奔進來,一面大聲嚷嚷,「小姐,小姐。」
她們幾個陪嫁到現在為止都沒改口,還是喊小姐,因此羽光院的下人很好分,喊四少夫人的,那就是蘇家僕人,喊小姐的,是閔家陪嫁。
齊嬤嬤斥責,「小聲點,小姐正在喝藥呢,吵什麼。」
「不是啊。」秋月一臉著急,「夫人過來了。」
這下別說齊嬤嬤,連閔天雪都驚了—— 她已經醒來快一個月,蘇夫人雖然有派人送些人參燕窩,但從來沒有出現過,怎麼突然來了?該不會听說她好一點,又想來逼她吧。
不怕,她是連續兩年業績第一名的閔天雪,可不是那個脆弱無助的閔九娘。
就算蘇夫人不來,自己也會去找她,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蘇夫人以為鎮西將軍府是什麼好地方,在她眼中不過就是座惡靈古堡而已,人少冤魂多,蘇夫人連閔九娘想當個妾室都容不下,當年對丈夫的妾室還會少下手嗎,蘇定邦堂堂一個鎮西將軍,卻只有三個孩子,唯一一個由姨娘生出來的還沒能長大,說蘇夫人沒使手段,她還真不信。
窗外傳來一陣此起彼落的「見過夫人」。
就見蘇夫人梳著高高的百花髻,插著一支鏤空菊花掐絲金釵,東珠耳環,身上一件仙桃紋錦衣,八寶妃色繡裙,在七八名僕婦恭敬的簇擁下繞過屏風。
蘇夫人的表情很是復雜,看著她的神情中嫌棄又帶有一點無可奈何,在蘇夫人的想法里,閔九娘這樣的商人之女果然太不懂事了,想撞牆怎麼不拿著休書出門再撞,撞在蘇家大廳,這讓她怎麼處理。
她當家多年,實在沒遇過這種情形,前陣子回了娘家一趟,跟母親談起,反被母親還有嫂嫂教訓了一通—— 閔九娘一日沒被休棄,就一日是蘇四少夫人,面子總還是得做的,子卿平安歸來之際鬧出個好歹,可不是讓子卿惹人非議嗎,她何苦這樣逼迫閔九娘?兔子逼急了都咬人呢,何況是個大活人。
嫂嫂說,閔九娘自願為妾不就行了,別惹出人命。
母親也直罵她胡涂,一門父子皆一品,這是多大殊榮,多少人睜大眼楮等著蘇家鬧笑話,她這當家主母也不謹慎點,是,子卿有個商人妾室是不好听,可是正妻尋死更糟糕,鎮西將軍府這麼大,不差這一個人吃飯。
蘇夫人被母親還有嫂嫂接連罵了一頓,也想清楚了些,就委屈子卿收個商人妾室了,不然怎麼辦,閔九娘都以死相逼了,這時候蘇家真不能出事。
所以管事娘子來說,四少夫人這幾日能下床了,她便來瞧瞧,一方面也安安閔九娘的心,讓她別再覓死尋活。
另一邊,閔天雪見到蘇夫人,內心實在不喜,但知道自己頂著閔九娘的身分,也不好太過出格,于是假裝要下床,又假裝頭還很痛的倒了回去繡被中,「跟婆婆告罪,媳婦頭還疼得很,下不了床。」
蘇夫人當家多年,自然看得出她演技拙劣,但能怎麼辦呢,她額頭上都還泛著淡淡青色,總不能揪她下床吧,于是只好說︰「妳人不舒服,就躺著吧。」
「謝婆婆。」
「都下去吧,我跟四少夫人有話要說。」
秋月猶豫著,臉上寫著「婢子在這里保護小姐」,直到閔天雪對她點點頭,這才垂著手出去。
躺在床上的閔天雪就跟坐在床沿的蘇夫人兩人大眼瞪小眼,閔天雪可不是閔九娘,她不但不會怕,還很能忍,工作多年,已經把「敵不動,我不動」的道理參透,蘇夫人不可能逼得動她,在閔天雪看來,蘇夫人只不過區區一個內宅婦人,哪有上司跟同事可怕?
閔天雪靜靜的數著窗外的春雨落地聲,一滴,兩滴,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蘇夫人終于敗下陣來,先開口,「妳身體可好些?」
「回婆婆,已經好多了。」
「藥可都有按時吃?」
「有的,丫頭們很盡心,一日三次煎藥,不曾偷懶。」
然後就安靜下來。
閔天雪繼續數著窗外雨滴聲,蘇夫人卻奇怪,她怎麼不求自己了?
雖然已經在母親跟嫂嫂勸說下同意讓閔九娘當妾室,可是,現在跟她想得不一樣啊。
她以為今天過來,閔九娘會從床上爬起來,跪在她腳邊,潸然淚下,苦苦哀求,自己就讓她求,然後高高在上的點個頭說「好吧,那就當我們子卿的閔姨娘吧」,然後閔九娘痛哭流涕的感謝—— 奇怪,她怎麼就在床上躺著,不講話了?
四周寧靜,落針可聞。
許久,蘇夫人忍不住再度開口,「妳就沒話想跟我說?」
「沒有。」
蘇夫人啞然。
閔九娘不開口,也只能自己開口了,「妳那日說想做子卿妾室,我想想,就允了妳吧,畢竟妳入門快兩年了也沒有大錯,只不過妳可得跟我保證,好好侍奉將來的四少夫人,安靜點,別惹事。」
「婆婆,我想清楚了,我不為妾室。」
蘇夫人一驚,「妳要出府?」
母親說,當初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她給子卿娶媳婦,可子卿平安歸來後那媳婦就不見了,這代表什麼,代表蘇家涼薄,被人參上一本,皇上雖然不會因為妻妾之事有所懲罰,但也是印蚌黑印子了。
而且別以為沒了閔九娘,子卿的婚事就容易了,當家夫人這樣無情,誰敢把女兒嫁過來,講白了,閔九娘在,代表蘇家有情有義,子卿的婚事才可能順利。
她想想也是,妾室就妾室,蘇家不差那一雙筷子,只是現在閔九娘說什麼,她不為妾室?
「我是正妻,又無大錯,何必為妾?」
相對于閔天雪的平靜,蘇夫人的臉色可就精彩萬分了,「妳說什麼?」
「我閔家雖然是商戶,但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當年我也是八抬大轎抬著從正門過的,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蘇四少夫人,沒道理丈夫不在時我是,丈夫要回來了我卻要為妾的道理。」
蘇夫人有點生氣了,「可妳的身分,妳怎麼配?」這閔九娘好厚的臉皮,區區一個商人之女也想當她兒子的正妻?讓她當個妾室就該謝天謝地了,還想當正妻呢,子卿的嫡子怎麼能由她生出來?
閔天雪挑眉一笑,「我是蘇家名媒正娶的媳婦,是蘇家說我配的。」
蘇夫人噎住了。
沒錯,當年為了不想委屈子卿,他們蘇家可是大張旗鼓的娶媳婦,就怕人不知道,光是敲鑼打鼓的隊伍就上百人,穿著紅衣服前去迎親的小廝跟丫頭一路放鞭炮,灑糖果,在閔家門口更灑起銀珠子,就是要讓人知道,子卿娶妻啦。
「媳婦也知道婆婆不喜歡我,我另外有個提議,婆婆不妨一听。」
蘇夫人一臉不舒服的點點頭,「說,說吧。」
終于!
醒來到現在一個月,閔天雪不只得知了閔九娘短短的十八年人生,也想了很多,從錯愕到接受,倒有了想法—— 別說蘇夫人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蘇夫人啊,每天早上盡孝什麼的,煩死人了,初一十五還要吃齋,她可是無肉不歡啊,別說一天吃素,一餐都忍不了。
然後古代人真的好麻煩,一堆宴會,春宴,秋宴,賞花宴,吟詩宴,可以找出一堆理由辦宴會,吃吃喝喝听戲曲,皮笑肉不笑的一整天,東家長西家短,比誰的釵子更值錢,比誰的手鐲更稀有,她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像籠中的金絲雀,就算籠子是黃金打造的,她也不會高興的。
還有個重點就是,她不想跟沒感情的人當夫妻。
雖然說蘇子卿听起來是個不錯的人,年少有為,奮勇果敢,但還是不行啊,她跟趙國勝戀愛五年才結婚都會出包,何況跟完全不認識的人,肯定問題一大堆。
想想,真的很可怕耶,完、全、不、認、識,見面的第一天就要圓房,媽啊,不要說蘇夫人想趕她走,她自己會卷起包袱逃跑的,太可怕了,她不想跟不愛的人相處,也不想跟不愛的人上床,而且古代避孕方式不保險,她說不定還會懷上孩子。
想到這邊,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古人說得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她現在就得實行上策,但不能莽撞的說走就走,得有時間緩沖,得有銀子,得確定衣食無憂了才行。
「蘇家地大,院子也不少,就開個有井有灶的院子給我,我便在那邊安靜生活,等夫君回府三年後,再以無子休我,豈不是好得多,到時候把平妻扶正,只不過是耽誤一點時間,但夫君的人生還是很圓滿的,無子休妻,就算說到皇上跟前,皇上也不會覺得蘇家有不是。」
蘇夫人狐疑,「妳願意?」
「我願意,但只有兩點,一,給我一萬兩,現銀;二,我或者陪房的人要出門,不得阻攔。」
蘇夫人一臉不敢置信,「一萬兩?」
閔天雪問︰「難道蘇家沒一萬兩?」
「當然有。」開什麼玩笑,蘇家如果連這點錢都沒有,還算得上一品門第嗎,不,這不是重點……
閔天雪又問︰「或者說,在婆婆心中,夫君的名聲不值得一萬兩?」
「當然不是,只是一萬兩,妳要用來做什麼,這大街上的鋪子三五百兩也就夠了。」
「我自然有我自己要用錢的地方,婆婆只要知道一件事情,花一萬兩雖然一時心痛,但往後卻可以高枕無憂,我嫁入蘇家,那可是熱熱鬧鬧,轟轟烈烈,城里無人不知的盛大婚禮,可是夫君歸來後我卻被休了,別人會怎麼看蘇家,絕對是狼心狗肺,無情無義,萬一我鬧起來,那蘇家就更難看了,竟然連個守寡快兩年的女人都容不下,狠心啊,您覺得公公在朝堂上的死對頭願意花多少錢讓我鬧事?不要說一萬兩,恐怕連五萬兩都肯出。」
閔天雪頓了頓,「所以,您現在只有兩條路,一,把我當正頭媳婦,好好對待,我自然也會舉案齊眉,好好侍奉夫君,將來給夫君生下嫡子嫡女,傳宗接代,盡我媳婦的本分;二,給我一個清靜院子以及一萬兩,我安安靜靜不惹事,三年後出門,閉嘴不談蘇家事。」
蘇夫人瞠目結舌,這是閔九娘?是那個小老鼠般畏縮的閔九娘?是她藏得太好,還是自己看錯了?
可是她說的沒錯,丈夫朝堂上的政敵,一定肯花錢讓她出面鬧事,不得不說她的方法真好,無子被休,沒人會怪到蘇家頭上的,這樣對丈夫跟兒子的仕途也好,府邸這樣大,開個院子給她住也不是難事。
等子卿回來,就給他娶個名門平妻,跟對方說好,三年後便扶為正妻,只不過委屈三年,東瑞國制,平妻的孩子也是嫡子,平妻不過名分上退讓些,孩子的地位卻是擺在那的,這條件擺出來,還是很多人會搶著結親的,誰讓她兒子年紀輕輕就位居一品。
一萬兩銀子雖然不少,但想想兒子的前程,也不能說貴,蘇夫人想了想,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