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符明宵再次醒來,已是翌日傍晚。
他思緒紊亂,神識里多出了不屬于他的記憶,宛如一團棉絮中硬被摻入許多其他的雜物,一時之間無法疏理清楚。
好半晌後,他才厘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俊朗的臉上,那茫然迷惑的神情逐漸斂去,眼神漸漸變得清明。
他為了抵御第一次的雷劫,耗去大部分的修為,不想短短數日後,又有天雷降臨,他本以為此命休矣,沒想到他的元神竟陰錯陽差進入這具身子里,而原主的神魂已不幸在先前的雷擊中喪去。
理順前因後果,他接著又想到他短暫蘇醒過來時,似是隱約間感應到一縷熟悉的神魂,那是幻覺?還是她真出現過?
不給他機會再深想下去,房門忽然被推開。
「表哥、表哥—」隨著嬌呼聲,一名約莫二十歲的女子一路邁著小碎步來到床榻旁,眼眶泛紅含淚,柔美的臉龐滿是擔憂,在瞧見躺在床榻上的人已睜開眼,她嬌軀向前一撲,想要抱他,「表哥,你……」她話還未說完,便被一只大手推開,身子往後飛去,摔跌在三步外的地板上。
這一幕讓房里的下人和跟在她後頭進來的幾個丫鬟全都傻了,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陳漪霜不敢置信的張著嘴,下一瞬回過神後,在同樣醒過神來的丫鬟攙扶下爬起身,走回床榻旁,啜泣詢問,「表哥,是漪霜做錯了什麼事嗎?你為何要這麼殘忍的對待漪霜?」
熊久蒼訕訕的收回方才推開她的手,適才驚見有陌生女子冷不防地撲上前來,他一時不及多想,心生防備的直覺出手,此時看清她的面容,他從先前接收的記憶里得知,這女子是符明宵的表妹,也是他的愛妾,閨名叫陳漪霜。
見他不發一語,陳漪霜委屈的掉下淚來,「表哥可是在怪漪霜來晚了?昨日一接到表哥出事的消息,漪霜就想連夜趕過來,可當時城門已關,無法出城,今兒個天一亮,我便命人套了馬車趕來,只是馬夫不曾來過這別莊,途中迷了路,耽擱了些時間……」
熊久蒼沉默一瞬,嗓音沙啞的道︰「我沒怪妳,只是身子尚有些不適。」
「可是還有哪里疼?」陳漪霜神色著急的問了句,接著回頭喝斥屋里照顧他的隨從,「你們是死人嗎,怎麼還杵在那兒,沒听見表哥說他不舒服,還不快去找大夫過來瞧瞧!」
隨從急忙要出去請大夫,卻被熊久蒼抬手阻止,「用不著再請大夫,我沒什麼大礙。」他接著朝那隨從吩咐道︰「我餓了,送些吃食進來。」
那隨從趕緊應了聲,出去準備飯菜。
接著熊久蒼看向還杵在床榻旁的陳漪霜,「妳趕一天的路也累了,先下去歇著吧,不用在這兒陪著我。」
親昵的摟住他的手臂,陳漪霜柔聲道︰「漪霜不累,我要留在這兒照顧表哥,只要表哥能早日痊愈,漪霜再累都甘之如飴。」
他努力忍住不去扳開她摟著他的手,「但我累了。」他還沒想好要怎麼應付這一切,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不肯離開,溫柔的注視著他,「表哥累了就休息吧,我不會吵表哥的。」說著,她俯下臉,想獻上柔軟的香唇。
熊久蒼無福消受美人恩,驚恐的瞠大眼,情急之下,只好……再次出手。
獻吻的佳人慘叫一聲,身子往後一倒,這次跌了個四腳朝天,緊接著驚怒的尖喊道︰「表哥—」
熊久蒼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索性兩眼一閉,裝昏。
「妳說,妳究竟對我表哥做了什麼?!」陳漪霜滿臉嗔怒地來到韓舒波的院子,毫不客氣地質問道。這會兒不在侯府,她也顧不得再裝出柔順的模樣。
韓舒波一臉莫名的回道︰「我什麼事都沒做。」她最多只掐了下符明宵的人中,而且掐得稍微用力一點而已。
「那我來看他,他為什麼用那種冷漠的眼神看著我,還一再推開我?!」陳漪霜不滿的詰問。她與表哥情投意合,他又素來寵著她,看她的眼神從來都是溫柔多情,而之前在廂房里,他看著她彷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
韓舒波微微瞇起眼,略一沉吟,反問道︰「會不會是他被雷劈壞了腦袋,所以不認得妳這個寵妾了?」昨天她去看過他之後,便沒再去見他,也不知他此刻的情形。
陳漪霜臉色愀變,「妳說什麼,表哥不認得我了?!」
「我是說他可能是被雷劈壞了腦袋。」這才是重點。韓舒波幸災樂禍的想著,也不知這符明宵是不是被劈傻了,要是他真變成了一個傻子,他娘可要哭死。
這麼一想,她提步朝外走去,迫不及待想去瞧瞧他此刻的模樣。
「我還沒跟妳說完話,妳要去哪里?」陳漪霜不悅的追在後頭。
「我去看看他。」韓舒波抽空答了她一句,興匆匆地往符明宵住的廂房而去。
陳漪霜提著裙襬追上她,「妳去看他有什麼用,表哥他又昏過去了。」
「是嗎?」聞言,韓舒波腳跟一轉,往回走,「那算了,等他醒來我再去看他好了。」昏了就沒辦法知道他是不是被雷劈壞腦袋,去了也是白搭。
陳漪霜氣憤地指控道︰「表哥在妳這兒出事,回去後我定會告訴娘……」
突然被扣上這麼一口大黑鍋,韓舒波可不背,她打斷她,警告道︰「妳可莫要血口噴人,妳表哥可不是在我這里出的事,他是在附近遭雷劈,他的隨從才就近把他送到我這處別莊來,我還特地請大夫來替他診治,還有,他一出事,我便即刻命人將這消息傳回侯府去,妳不也因此才趕來嗎,我可半點都沒有隱瞞,妳在誣賴我之前,可要先想清楚再說。」
被她這麼駁斥,陳漪霜呼吸一窒,有些語塞,下一瞬馬上改口道︰「我是一時太擔心表哥,才會說錯話。」她接著又示好道︰「還請姊姊不要生氣,這兩日辛苦姊姊了,接下來就由我來看顧表哥吧。」徑自搶過照顧符明宵的事後,也不等她答腔,她扭著腰便朝符明宵住的廂房走去。
韓舒波嗤笑一聲,陳漪霜這是怕她同她搶人,才這麼迫不及待的去守著吧。不過她當寶的人,在她眼里還不如一根草呢。
這段時日她人雖在別莊里,但她留在侯府里的下人,會暗中將侯府的消息傳過來。
她听說符明宵前兩個月收了一個通房,讓陳漪霜因此醋勁大發,但那通房不久後竟投環自盡,她懷疑這件事八成與陳漪霜月兌不了關系,不過只要她不作死的犯到她頭上,她在侯府里的事,她也懶得去管。
翌日,得知符明宵已醒,韓舒波特意領著施嬤嬤和幾個丫鬟前去探望。
她一進房,就瞧見陳漪霜眼眶泛紅,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朝她喚了聲,「姊姊。」
韓舒波覺得有些納悶的問道︰「妳這是怎麼了?」符明宵不是醒了嗎,她這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陳漪霜抿著唇,輕搖螓首,細聲說了句,「我去替表哥熬粥。」
韓舒波若有所思的瞟去一眼,隨口道︰「別莊里有廚子,想吃什麼吩咐廚子做就是。」
「表哥一向最喜歡吃我親手熬的粥。」說完,陳漪霜神色復雜的回頭看了符明宵一眼,輕移蓮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表哥的神智明明很正常,但自他蘇醒後,對她十分冷淡,再不像以往那般憐惜呵疼她。
走出廂房後,她猛然思及一個可能,莫非……金蝶投環自盡的事,表哥已經知道真相了?這是在怨她太過心狠手辣,才這麼冷待她嗎?
不,就算表哥知道金蝶的死是她命人所為,他那麼寵愛她,只要她多對他溫言軟語一番,她相信表哥定不會再為此責怪她。
何況這事分明是表哥有錯在先,他先前答應她今生只獨寵她一人,娶韓舒波是被他爹娘所迫,她可以不同他計較,可他竟背著她與一個丫鬟好上,還要收她進房,她實在無法容忍。
是他背叛她在先,怎能怪她狠毒!
韓舒波在陳漪霜離開後,慢條斯理的踱到床榻旁,覷著坐起身,也正望向她的符明宵,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凝視她的眼神,先是流露出驚詫之色,而後一臉驚喜,這是怎麼回事?他看見她竟如此欣喜,太奇怪了!
她試探的問道︰「世子醒了,身子可有什麼不舒坦之處?」
熊久蒼張著嘴,想說什麼,但在瞧見她望向他時冷淡的神情,遲疑一瞬,吞回已到唇邊的話,說道︰「我沒什麼大礙了,就是頭仍暈得厲害。」
昨天察覺到那抹熟悉的神魂果然不是錯覺,真是她,令他吃驚的是,她竟是符明宵的妻子,接著他轉念一想,悅娘早在二十年前轉世投胎,如今她已是人身,不再是那只修煉三百多年的白狐,嫁人為妻,也是理所當然。
想來她應也沒了前生的記憶,他便打消與她相認的念頭,只是他現下元神附在這副身子里,而這具肉身又是她的丈夫,不過從這身子的記憶里,他發現她這丈夫生前十分不待見她,逼得她傷心離開侯府,搬來別莊靜養。
若非她丈夫已遭雷擊劈死,他倒是很想替她教訓那人一頓。
他一直呵護的小師妹,豈能讓人如此虧待!
「妳放心,以後我會照顧妳。」熊久蒼睇視著她,月兌口說出心中所想。
韓舒波驚訝的瞪大眼瞅著他,懷疑他真是被雷給劈壞腦子了,否則怎麼可能對她說出這種話來。
她忍不住探手,確認他的脈象,可除了虛弱些之外,並沒有其他異常之處。
「你今天可是吃錯了什麼藥?」她轉而懷疑起會不會是請來的那位大夫開錯藥給他。
吃錯藥?熊久蒼不明所以的看了眼先前端湯藥給他的一名隨從。
那隨從連忙回道︰「那藥是莊子里的管事,依照先前大夫開的藥方讓人去抓來煎的。」倘若那藥真有問題,也不是他的問題啊,要問管事去。
韓舒波微一沉吟,吩咐下人去將藥渣拿來給她看。
熊久蒼不解的問道︰「那藥有什麼問題嗎?」
「要看過才知道。」韓舒波順口回了句,在一張繡凳上坐下,等著下人將藥渣帶過來,一邊若有所思的打量他。
細看幾眼,她發覺眼前這個符明宵,與她先前在侯府見到的那個符明宵有些不太一樣,倒也不是面容變了,而是氣韻不同。
先前那個符明宵性情浮躁,五官雖俊朗,但整個人瞧起來少了一種貴為世子的氣度和雍容的貴氣,而此時坐在床榻上的這個符明宵,宛如一塊在流水中被雕琢許久的玉石,樸素里隱隱綻露出一抹內斂的華采,那眼神更宛如藏了鋒芒的寶劍,神光內蘊。
韓舒波這也才明白過來,昨日陳漪霜為何會找上她說了那番話。
不知她心中所想,熊久蒼忍不住必心的問道︰「這段時日,妳過得好嗎?」
迎上他那雙看起來毫不作偽的關切眼神,韓舒波背脊竄過一絲顫栗,也不知為何,她竟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彷佛是面對許久未見的至親。
可她與符明宵不過是對有名無實的夫妻,還互看對方不順眼,哪里來的什麼至親,他又怎麼可能如此關心她?
這簡直是太詭異了!
不過她還是回道︰「我好得很。」
「別逞強。」熊久蒼的聲調里透著一抹寵溺。她丈夫待她不好,對她的死活不聞不問,她哪里可能過得好,他只當她這話是嘴硬。
他這呵寵的語氣是怎麼回事?韓舒波還來不及再多問,下人已取來未煎的幾包藥和已煎過的藥渣。
她走到桌前,打開查看後,確認都是些調氣補身的藥,並沒有問題,所以癥結就是—符明宵當真被雷給劈壞腦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