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先麗只考慮了一個傍晚,不,她其實早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她別無選擇。要保王爺事成,就得冒險一試,不管做出多大的犧牲。
她裝作輾轉難睡,還沒人夜以前,便請身邊侍女向大夫要了幾份安神的藥來,又特意交代她嫌藥苦,要大夫盡可能消除安神藥的氣味。
夜半,她卻陡然睜開雙眼,硬撐著身子下榻。「……雖有些對不住大家,可這都是為了王爺。」
滿懷歉意,她偷偷地將藥混入近側婢女與守門士兵喝的幾壺茶水里頭。
等待時機過去,一確認看守她的人都已被迷倒入睡,月已高懸中天。她匆匆踏進琴房,帶走撼天,出了府邸便以身上全部的銀兩,給了事先偷偷雇來的車夫,坐上馬車沒日沒夜地急急趕往寶山縣。
從出王府的那一步起,她已有準備,此行極為艱險。
不光因為她身子遠比她想象還虛弱,更因為她胸口始終盤旋不去的苛責痛楚,以及隨著馬車巔簸前進從她月復間隱約傳來的沉重悶痛,在在都讓她難受極了。
她知道王爺始終不願她插手祈雨一事,也知道王爺的禁足令是為了保護她,更知道王爺是真心想要與她一生共度,而如今她卻自作主張拿命去賭……
完全背叛了阿藤的信任與期待。
每走一步,都是心痛。
明知這麼做風險極高,若是她今日為此殯命,阿藤……不知會多傷心。
「還好阿藤還不知道孩子的事,否則他一定更痛。但願管事大娘肯保密到底,先什麼都別告訴阿藤……」她眼神黯淡地輕撫尚且看不出的小骯。
她十分清楚,若是今日她退卻,讓戰火再拖延下去,等到犧牲更多無辜百姓之時,王爺同樣會感到痛楚萬分。
甚至,她怕王爺若為此失了擁戴,令這場討伐戰事受到掣肘,會否讓聯軍失去勝機。眼下大齊王的心狠手辣眾所皆知,王爺早已沒有退路,非贏不可。
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得勝的大好時機平白錯過。
「我一定要保住阿藤與討伐軍!」
車夫按照預定計劃送她到達寶山縣內的一座小丘半途,直至馬車上不去之處,她才下車一步步吃力地走上往丘頂的一小段路。
她之前已找人探問過,從那座小丘上頭能眺望縣內全景,尤其是現在討伐軍正在祭天的那座高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到達丘頂,她席地而坐,無桌無幾,盤腿擺好撼天的同時,天方破曉,時辰剛好。
依稀望見遠處,王爺同樣未及雞鳴便已沐浴淨身完畢踏上十丈祭台,就等天一亮由德高望重的地方士紳為主祭,開始焚香祝禱,而後在眾人注目中,進行第七日的獻祭。
彈琴的除了台上的伏懷風之外,還有台下八行八列總計六十四人的樂手。有三十六人皆是從各地集合而來的一等一優秀琴師,其余還有鐘笙笛箏各樣禮樂名家,他們以合奏的方式讓整個儀式聲勢更為浩大。
崔縣人盡皆知的祈雨曲龍神賦,只有第一段的喚龍神,並非想象中的沉重與嚴肅,倒是帶點喜慶熱鬧的氣氛。
輕快的琴音飛揚著,開始敘述一個久遠以前的故事。
傳說,多年前那一日,崔縣市集熱鬧的長街上,有名俊挺青年與一名明眸皓齒的淘氣姑娘在路上無意相撞,為了彼此抱著的名琴孰高孰低而爭論不休,吵到最後,兩人決心以琴曲一較長短,當時不分軒輊。
然而數日之後,由于缺雨而試著獻琴曲祭天找來的琴師,便是當日那名淘氣姑娘,她才一曲奏畢,剎那間空中驚雷大作……
「今日的琴音似乎比前幾日都來得有氣勢。」一旁的官員之中有人低語。
「畢竟已是第七日了,若今日再不落雨,恐怕這次開壇祭雨也是失敗的。人人都說七王爺師承琴仙,雖然琴藝高超,但也不過爾爾,只怕依舊不是天意所歸之人……」
〈喚龍神〉一段奏完,便由伏懷風獨奏只有他听過琴仙指導的第二段〈君臨天下〉。前幾日,當這兩段結束之後,伏懷風會再領著眾人輪流彈奏許多大伙耳熟能詳的地方歌謠,直到日暮西沉的逢魔時刻才停手。
就盼龍神會有如傳說一般地因一時好奇,受到樂音喧天的熱鬧場面吸引而自雲間探出頭,而後更受到樂音的感動而願意降雨。
已是開壇獻曲的第七日,雖然自伏懷風以降的眾官員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不過是假戲一場,但在百姓的心目中,仍然希望傳說中的琴仙弟子能帶來奇跡。
所有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地將目光緊鎖台上伏懷風的一舉一動。
從來帶著溫和笑意,不論何時都不曾在人前動搖的伏懷風在听到他結束第二段之後,竟然從遠方傳來了一段不曾听過的琴曲時,登時臉色驟變。
他側耳傾听琴音出處,在一確定琴音來自何地時,出人意料地,他扯下了縛在眼上的白紗布,立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疾速自高台上飛身而下,不顧祭禮未成,硬是奪了匹馬,留下眾人一臉驚疑,自顧自地瞬間奔離祭壇。
「王爺……王爺的雙目可是復原了嗎?」底下有人驚呼。大伙都覺得遠方有道琴音隱隱約約飄來,但依稀听不真切,只以為是有人恰恰在此時撫琴;但傳說中眼盲數年的王爺突然恢復了目力,這才真真切切是個奇跡!
令人吃驚的事不只如此,當那前所未有的優美琴聲停歇之時,初時陽光依舊,但是群山之中突然有一大片灰蒙蒙的雨雲聚集,且愈來愈濃,更以雷霆之勢往外疾速擴散開來;轉眼間,百里內層層疊疊烏雲蔽日,白晝竟然頓時無光。
眾人尚未來得及為眼前這場天地變異驚慌之時,突然有人因身上驟然受冷而打了個激靈。接著一點、兩點、數也數不盡的水滴如傾倒般從天而降,頓時打茫了所有人的眼楮。
「落雨了!」
「奇跡!」
更有甚者,人群之中先是有幾名孩童嚷嚷起來手指遠方,說是在厚重雲層之中隱隱泛著數道金光,有只通體發亮的白龍在其中游走——
那方向,正是早先德昌王不顧一切沖去的方向。
有人總算回過神來,最後激動失聲驚呼︰「看!那里!龍神現身!」
暴雨如利箭射落,山間狂風大作、雷電交加,小山丘頂上一抹渺小身影,讓人遠看難以察覺在那之中其實有名端坐著的年輕姑娘,而她那姣好的面容幾乎要讓激痛折磨得失去原樣。
痛。極痛。
自月復間傳來像是一刀刀要自她身上剜下一塊塊連心肉的劇痛,差一點便讓岑先麗失去理智;但她死死撐住不斷傳來的暈眩痛楚,雙手挑撥琴弦的速度不曾耽擱片刻。
幾乎在同時,她還沒合上的眼中隱約映入一片漫開的紅,只見她右手上緊縛的白色紗布早已讓血色泌染濕透,可是手上那疼全然抵不過身下的痛,手疼如今已經微不足道了。
到最後,當她指尖挑起末音,立即失力垂下一邊,以為終于安心奏完〈樂降雨〉一段時,眼也隨之合上。
琴師,你奏曲喚龍神,意欲為何?
模模糊糊間,那尊貴嗓音帶著回音伴隨隆隆雷聲幾乎在同時響起,讓岑先麗硬撐著再次強打起精神傾听,卻因為听得不十分清晰,只能肯定這聲音她彷佛似曾相識,她……竟然熟悉這龍神的聲音……
怎麼會?是在何時何地她這凡人能與龍神有了交會?
可是此刻听著龍神揚聲字字句句,不僅月復間椎心之痛、手傷激痛,每每她試圖回想便招來更厲害的頭痛欲裂,最後也只能勉強氣若游絲地回應︰「此段既是樂降雨,自然是……盼著降雨的。有了雨,便能解除各地干旱了……」
降雨,不能平白無故。
「我……我願傾盡所有來換……哪怕是我的天分、我的琴藝、我這雙手……我的性命……只求降雨一場……」
那端,龍神突然靜默了一會兒。
不過這次……罷了。就如你所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