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離開燕府的,只知道她死命地逃,在這大雨滂沱的無星闇夜里,護著懷中的墨血色古琴和隨身珍藏的缺頁琴譜,跌跌撞撞地直往前跑。
視線模糊,前路茫茫,她不知自己能往哪兒去。
衣袖染紅,沿路淌落鮮血,但即便右手痛得幾乎失去知覺,她依然死命抱著琴。
師傅臨走前托付的兩把琴,「舞霓」已被搶,下的「撼天」,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失去。
「啊呀——」慘叫一聲,她一腳踩空,跌落山崖。
「對不住,師傅……對不住,藤花公子,我無法履約了……這輩子我已當不了琴師了……」
她全身摔得彷佛四分五裂,神智墜人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沉黑暗中,沒人能救她……過往種種如浮扁掠影在她眼前飛過——
你知恩圖報是好事,要留在燕府也無妨,但你身處人世,有些事終究無法避免……
天才易招忌。記住,絕不能讓人察覺我把琴給了你,否則一切時運都將會不同了。為師不知道你將會走上哪條路,只能把龍鱗玉留給你護身,若是走投無路時,你就用吧……
突地,一道尖銳如鷹嘯的挑琴聲刺進她腦中,驚醒了她。
「難得的好琴……卻不響?」
就听見七弦一撥畢,身邊出現那道令人懷念的耳熟男聲困惑低語。
「七爺,咱們得趁雨勢略緩時快快趕路,此時尚能不留車痕足跡避開追蹤,再拖下去……過于冒險。」
「不礙事。我等她醒。」
岑先麗陡然睜大眼。不可能的!但這聲音明明是……
雖然全身上下像是讓人拆了一輪似的無處不疼,可她意識很清醒,看見自己躺在一間四處漏雨的破舊小廟牆角,一旁有主僕五人,主子正盤坐著撫琴……
眼角余光掃去,那人——那人竟是藤花公子!
三年未見,俊逸依舊,瀟灑如昔。她……難道是在作夢嗎?
「醒了醒了!七爺,她醒了!」伴在伏懷風身邊的護衛喊話。
岑先麗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竟是在這樣的落難處境下重逢。
「公子……是你——救了我?為什麼……要救我呢?」許是奔波了一整晚,聲嗓喑啞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要不救你也難啊,你從崖上滾落,砸壞車頂,摔進我懷里。」
伏懷風輕撥手中始終發不出半音的古琴,親切笑著轉向她。
「雖然以前不乏喜愛我的姑娘纏得緊,不過用這麼別出心裁的方式,你倒是是第一個。練得這麼神準是練習多久了?」
「怎麼可能練習!鮑子你——」她喉間哽咽,忽然發現公子……似乎已忘記他們曾見過面。說得也是,大齊姑娘都蒙著面的,他認得出她才有鬼。何況怎麼會有人把那種戲言似的約定當真。
惦著那個約定的人,肯定只有自己而已。三年來,只有她想著公子的事……
「听說……你是連著這把梧桐琴掉下來的。」
「听說?」岑先麗模向懷間,空的。瞥向公子,他不是正看著她那把琴嗎?
既是落進公子懷里,他怎麼可能沒見著琴是她帶著的?
她忍痛坐起,美眸錯愕盯著他模索著將琴小心放回身側的遲緩動作,腿邊還有一把拐杖……她倏地嬌軀發寒,明了了一件可怕的事實——
他的眼楮——看不見了!
「奇妙的默響琴。我記得失蹤的『琴仙』有把梧桐琴也不會響。最近有個傳言,說他的琴已傳給唯一承認的弟子——琴師燕雙雙。姑娘該不會名喚燕——」
她胸口猛一窒,右手背驟然抽疼,不自覺地用手壓著右手臂,強作鎮定。
聲音卻掩不住那隱隱的發顫。「我沒听過什麼燕雙雙,這把琴……是我家傳古琴,來歷不清楚。我、我也不擅彈,怕是弄壞了才不響,正打算進城里修繕。」
「是嗎?看樣子我連指尖都不靈光了呢。在我撫來,它外形極美,音色也該不差啊。原來不是琴仙的那把嗎?」他有些困惑地自嘲。
「瞧公子手勢,定是會彈琴了。」師傅說過撼天是把怪琴,大多數人皆無法讓它發出樂音。雖只一瞬間,但她方才听見公子似乎讓它響七音了?
「我確實曾學過一陣子,不過我家十四妹才真正是個中好手。」
伏懷風眼瞳依舊清澈,他憑著她移動時發出的窸窣微聲轉向她,開始打探她手傷之事,並為讓人掀她衣袖包扎的事賠罪。
大齊女子,肌膚不能隨便讓人瞧見,否則便是不守婦道。
岑先麗盯著被仔細層層包裹起的右手,不由得咬牙暗自垂淚。
她堅稱是意外,把手傷原因推給失足墜崖,輕描淡寫帶過不讓他繼續追問,再扯開話題謝謝他救命之恩。
「不是自盡,我就放心了。否則在你打消主意前,我還真不敢留下你一人。」
伏懷風站起身,讓侍衛攙扶著走到廟前屋檐底下,背對著她時,臉上瞬間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憐惜。他伸出手感覺外頭雨滴。「雨勢果真變小了。」
她知道是失禮,可仍忍不住問︰「公子的眼楮怎麼會……不方便了?」
「不方便?看不見也好。少理紛爭,心里會清靜許多。」
「連晝夜都無法分辨,公子難道不以為人生已無樂趣可言?」
他一愣,失笑搖頭。「正因眼楮被蒙住,所以耳、鼻、舌,甚至手感都變得非常敏銳,更發現到很多以前看不見的事呢。比如夜色的聲音,你听過嗎?」
「夜色怎麼會有聲音?」
「夜色,有燈蕊燃燒的啪滋聲,有金鈴兒鳴叫,有夜鶯啼咕,還可循序漸進為子夜、中夜、深更;說到那氣息也不盡相同,冬梅夏柳……就算看不見,我也能分辨時辰變換與四季更迭,這些不就夠了嗎?」
沒察覺他其實回避了她追問他眼盲的緣由,岑先麗只是看著他依舊燦爛的笑顏,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失去一手,便驟起輕生念頭,實在羞人。
就算今後再不能奏琴,她還能听、還能唱,也能試著教琴,不會沒生路。
這麼一想,手傷彷佛就不再那麼疼了。
「而且,我還有樁天大的樂事正等著我呢。這是秘密,你附耳過來。」
他勾勾指頭要她靠近,輕聲說道︰「我曾經哪,和天下第一的琴師相約,有朝一日,她要為我奏出天下無雙的曲子。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等,等她實現約定。如今我有這機會將耳力磨練得益加靈光,人生怎會毫無樂趣?」
她怔神,視界里頓時水霧迷蒙,心微微震蕩。「天下第一之人……是琴仙?」
見他搖搖長指,她再問︰「那……是燕雙雙?」
「或許是,或許不是。前年與去年我曾听燕姑娘在鳴琴會上奏琴,前年還行,但稍嫌生澀;去年則根本差得多,彷佛換了個人。依我听過的,燕雙雙稱不上第一。天下第一尚未出現——^而我相信她早晚會現身的。」
縴手顫抖地捂住唇,岑先麗想起前年因燕姑娘不滿沒讓她壓軸,說什麼都不願登台,弄得老爺差點顏面盡失,最後改叫她臨時在簾後代奏。
從那之後,燕姑娘便再也不讓她當替身了……公子竟分得出她和姑娘的不同嗎?
她慌張退開,緊咬住唇,深怕耳力絕佳的公子會察覺她的慟哭。
即使如姐妹般的燕姑娘拋棄了她,但僅有一面之緣的公子卻等著她。
很諷刺的人生,可她已不再絕望難受。
突然幾名侍衛趨前提醒公子,雨將停該趕路了,便攙扶他登上馬車。
「你們要去哪兒?」她驚惶追至外頭。「敢問公子大名,救命之恩定將報答!」
伏懷風沒有露面,僅從簾後探出手朝她一擺,下令起程。
馬車與隨行的護衛前進了幾步後陡然停下,其中一人駕馬回頭,送上一小鞭傷藥、一盒蘭香羊脂和一袋碎銀。
「七爺吩咐,等姑娘的手痊愈之後,多少抹點這個消除傷疤。大齊姑娘肌膚若有疤痕會很難嫁人的。姑娘自己保重了。」
「慢著!」她抓緊馬兒韁繩不肯放。「求您告訴我七爺是什麼人。」
「眼前處境艱難,七爺交代不準說,怕連你也給卷進去了。千萬別跟來。」
侍衛甩開她,趕忙回頭追上馬車。
她落寞望著馬車疾行遠去,想到這輩子或許再難再見,她一咬牙,匆匆在一旁揀了個位置,將師傅的「撼天」架在路邊大石上,撩裙席地而坐。
若是別後再見無期,她想為他奏出最初、也是最後的一曲。
師傅說過她是被選上的人……公子知音,必能懂。
雖然右手傷勢讓她的指頭疼得根本無法彎曲,但她取下了長年戴在腕上的玉撥子,勉強以指頭夾著,忍痛奏起必須快速撥弄的泛音。
不管任何人來挑撫都不會響的「撼天」,此刻琴弦急振,迸發出清亮之音,穿林百里,傳至山谷每一個角落,只可惜斷斷續續,拼湊不出曲調。
「唯願公子此身常健,平安順遂直到百年——」
才哼了兩句,不僅手掌立時激疼起來,連包扎的布巾都滲出血紅,點點滴落弦上,「撼天」那一弦更在此刻陡然繃斷。
幾乎是同時,自馬車行進方向的山頂傳來宛若天崩地裂的爆炸聲。
岑先麗被那震天聲響嚇得臉色刷白,匆匆抱琴趕赴那落石滿地的山道上,卻只見被壓在一片凌亂大石底下的馬車殘骸,她心驚看著映人眼簾的血跡斑斑,幾乎要絕了氣息。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