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暉院內,由于沐老夫人心緒不佳,丫鬟婆子們皆是小心翼翼的,連走路都沒有聲音,非常的安靜。
沐老夫人靠在青緞靠背迎枕上,靜靜地听著珠翠說著芳菲院最近一段日子發生的大小事情。
珠翠向來是個能干的,幾句話便把一直被人輕忽遺忘的芳菲院里這兩年發生過的事情說了一遍。
其實內容乏善可陳,畢竟大姑娘向來是個膽小的,從不敢惹事生非,就算有些下人們欺到了頭上,也都忍氣吞聲。
對于這樣的主子,珠翠其實是看不上的,語氣間自然帶著點輕蔑,可在場的眾主子,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她這樣的態度不對,便連向來重規矩的沐老夫人也沒有加以指責,只是一邊轉動著佛珠,一邊听著。
她心里還在琢磨著皇上賜婚的用意,他們沐家一向對皇上忠心耿耿,但朝廷內外皆知穆王個性不羈,這樣的人掌著幾十萬大軍,皇上怎麼也不會對他安心,如今這樣的安排,多少帶著點安插眼線的意思。
既然是個隨時可棄的棋子,沐家當然不可能舍了有可能躍上高位的沐婉娟。
那麼沐家嫡女自然就只能是沐修塵了,就算明知皇上其實屬意沐婉娟,但只要她進了宮見了當今太後,仗著幼時的閨中姊妹之情,還有老太爺的余蔭,應能求得了太後發話安撫皇上,皇上看在沐家舊時的情分上,應該也能睜只眼、閉只眼了。
等到明年選秀,沐婉娟憑著沐貴妃的關系,應是能入得了大皇子的眼,一旦大皇子娶了沐婉娟,她相信皇上定然不會在這些細微末節上為難沐家。
沐老夫人心中的算盤撥得響亮,卻難免還是有些猶豫,只覺得手頭上沒啥可以拿捏住沐修塵那丫頭,若是讓她嫁給了穆王,一旦她的身分高了,會不會回過頭來拿捏他們呢?
可是除了這個法子,又有什麼辦法能夠阻止娟丫頭遠嫁西北,又不讓沐修塵那個丫頭成為穆王妃呢?
心中正糾結著,守門的丫鬟翠心便揚聲道︰「大姑娘來了,先稍待一會兒,容奴婢去瞧瞧老夫人是否念完經了。」
沐修塵雖然明知道要是換作府里的其他主子,翠心就不會讓他們等著,而是直接掀簾將人迎進去的同時,向沐老夫人稟報,她仍是落落大方的點頭。
以前的她總不懂,就算她不得寵,可她到底也是沐家的血脈,怎麼他們一個個都能如此狠心,把她當成仇人看待?那時的她也傻得以為,只要自己听話不爭,便能如她爹所希冀的順利成親生子,可直至王爺死的那一天,她才終于知道了真相,原來穆王府會慘遭橫禍,王爺會死于非命,這一切的一切竟都有著沐家作祟的影子,他們這是要用穆王府的血,替沐婉娟鋪路。
她與沐家人雖有血緣,卻非至親,所以他們算計起他來,丁點也不虧心。
前塵往事快速的在沐修塵的心里兜了一圈,但她面上卻平靜非常,進屋後,照著禮數向祖母行禮,起身後,她垂首而立,一副乖順的模樣。
「啊,是塵丫頭來了,來,快到祖母身邊坐。」雖然還沒下定決心,但沐老夫人面上卻是笑得慈藹,還朝著沐修塵招了招手。
沐修塵並未真的一**往沐老夫人的身旁坐下去,而是恭敬地上前幾步,微微垂首,等著老人家說話。
「塵丫頭的爹娘不在了,眼瞅著妳慢慢地大了,如今也到了該論及婚嫁的時候了。」沐老夫人慈愛的感嘆著,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拉過沐修塵那春蔥般的縴手,彷佛眼前的人兒是她打心底疼著的孫女。
在夢里,沐修塵曾經因為沐老夫人這樣的態度熱淚盈眶,以為自己終于苦盡笆來,可到頭來才知道這不過是沐老夫人哄騙人的手段罷了,如今她已不再天真,但她低頭不作聲,彷佛還透著幾分羞澀。
沐老夫人知曉她的性子向來膽怯,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倒是一旁的阮嬤嬤瞧了,心里頭的火氣便蹭蹭地直往上冒。
「只不過妳這個性子,祖母還真擔心妳若嫁了出去會受委屈,怎麼說妳都是咱們家的長女,萬萬不能被人欺負了去。」沐老夫人一邊輕拍著沐修塵的手,一邊語含憂心地說道,只是那份憐愛未達眼底,眼中蘊著一片冰冷。
沐修塵沒有應聲,倒是阮嬤嬤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憤怒,怪聲怪氣的說道︰「關于這點,老夫人倒是可以安心了,如今大小姐的脾氣可是見長了,方才老奴不過一句話不順大小姐的耳,這臉上可就熱辣辣的一片,大小姐有這樣的脾氣,又有誰能給她委屈受呢?」
攢了一肚子的氣,憑借著自己在沐老夫人面前的體面,覷著了告狀機會的阮嬤嬤,說起話來夾槍帶棒的,還順便大方地展現了臉上的紅痕,她就不信沐老夫人真會讓她被這個在府里無依無靠、不得人心的大小姐給欺了去。
「咦,這是怎麼回事?」
見阮嬤嬤要告狀,沐修塵也沒有出聲阻止,依舊溫順地低垂著頭,不急不躁的模樣反而讓沐老夫人有些模不著頭緒。
阮嬤嬤能在沐老夫人這樣的人精面前成為紅人,倒也不是真莽撞,以退為進這一招她更是駕輕就熟,她雙膝一跪,重重地向沐老夫人磕了個頭,啞聲說道︰「是老奴不會說話,不注意沖撞了大小姐,惹得大小姐不高興,這才、這才……」
她很清楚沐老夫人的個性,最是護短,只要她扮可憐,沐老夫人又不喜沐修塵,這把火氣就會往沐修塵的身上燒去。
沐老夫人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頓了頓,發出沉沉的撞擊聲,她的一雙厲眸掃向低著頭的沐修塵,本就是捺著性子周旋,如今心上起了怒氣,自然再也扮不來和藹祖母的模樣。
沐修塵見矛頭指向了自己,她不緊不慢地跪了下去,語氣平靜的說道︰「是孫女不好,方才火氣是旺了些,只是、只是……阮嬤嬤竟開口說出了一番混話,孫女一時氣不過才動手教訓了。」
「她說了什麼?」沐老夫人咬著牙問道,語氣夾雜著怒火,若非一絲理智尚存,只怕她就要揚手替阮嬤嬤討回那一巴掌了。
「阮嬤嬤說……說孫女以為自己當真是沐家的大小姐,來見祖母還要費時間換衣裳,孫女兒一時情急就動了手,還請祖母原諒。」
沐修塵認錯認得大大方方,態度更是誠懇,再加上那句「以為自己真是沐家的大小姐」,剛好戳中了沐老夫人的軟肋,倒教沐老夫人滿心的怒火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兒撒了。
現在的她可不就要告訴她,因她的身分,這回得遠嫁的消息嗎?
閉上眼,沐老夫人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平復心中的怒氣,可總是有些壓不住,又見沐修塵那恭謹的模樣,再想著還得她替娟丫頭擋災,于是心一狠,便揚聲朝著外頭喊道︰「來人!」
屋外立時有人應諾,來的是大丫鬟珠翠,她一見老夫人那鐵青的神色,又見大姑娘和阮嬤嬤都跪在地上,頓時暗叫一聲不好,連忙斂容肅立,就怕這一把無名火會燒到自個兒身上。
「將阮嬤嬤帶去管事嬤嬤那兒,杖責十,好好消消她的性氣,竟敢對主子不敬,我看妳是愈活愈回去了,這種行為便是打死都不為過,但念妳只是初犯,小懲大戒,往後莫要再胡言亂語,塵丫頭自是咱們沐家的大姑娘,懂嗎?」沐老夫人訓斥完,在阮嬤嬤那不敢置信的眼光中,示意讓珠翠將人發落下去,不讓阮嬤嬤再有說話的機會。
跪在一旁的沐修塵那清亮的眸心滑過一片精光,果真如她所料,如今的她有了利用價值,就連沐老夫人都願意對她溫言軟語了。
沐老夫人的性子向來是冷的,莫說只是伺候她幾十年的僕婦,就算當真是自己嫡親的孫女惹怒了她,也是說罰就罰。
如今沐老夫人為了沐家的前程,為了沐婉娟的未來,只能咽下心頭那股惡氣,認下她,心里只怕正難受著,偏生阮嬤嬤還自以為會被保下,殊不知這一切全在沐修塵的算計之中。
「祖母,阮嬤嬤畢竟是伺候妳多年的老人,這樣的重罰是不是不合適啊?」沐修塵怯怯的勸道,看似求情,其實是火上添油。
果不其然,沐老夫人听了她的話,也沒免了阮嬤嬤的罰,只是朝著她說道︰「她人老糊涂了,妳莫要理會她,快起來……來同祖母說說話。」
說著,沐老夫人竟站起身來,彷佛要親自去扶沐修塵起來一般,好在一旁伺候的婆子眼尖,趕忙一個箭步上來扶起了沐修塵,沐老夫人這才又重新坐定。
「瞧瞧,這都該怪祖母不好,前些年看妳身子不好,原想讓妳好好在芳菲院里頭養著,誰知那些下人們眼皮子這麼淺,以為我這是輕忽了妳,竟敢怠慢了妳,妳來同祖母說說,這些年還有哪些人欺負妳了?」
「祖母,沒有人欺負孫女,孫女會罰阮嬤嬤,只是怕她這樣的言詞傳了出去會辱及沐家的名聲,這才……」
「妳做得對,要知道皇上賜婚的旨意才下來,咱們沐家正在風口浪尖上,要是鬧出事來,那些言官還不知道要在皇上面前怎麼編排咱們沐家呢!」
「多謝祖母,若是孫女有哪里做得不對的,祖母可別惱我,我日日待在院子里,對禮數當真不是這麼熟悉。」
沐修塵話說得軟綿綿的,可是听到沐老夫人耳里著實不是滋味,心中起了厭煩,懶得再與沐修塵裝什麼親厚,便開門見山的說道︰「祖母今兒個喊妳過來,就是要跟妳說,皇上前幾天已經下了聖旨,要把沐家大小姐許給穆王爺為正妃,因為路途遠,幾日後就要離京,雖說時間上有些急,但聖命不可違,妳也不必準備些什麼,祖母自會為妳打點好一切,等到了吉時,穆王府的人會先來迎妳,等到了北疆再拜堂成親。」
初時她本來還有些猶豫的,但方才心中那一股氣,便讓她什麼都顧不得,只想將這個惹她心煩的人給打發得遠遠的。
沐修塵狀似驚詫地先倒抽了一口涼氣,接著急切地說道︰「祖母,這……孫女不敢嫁!」
「既是皇上指婚,哪里由得妳說不敢嫁?」沐老夫人沉聲說道,對于沐修塵竟敢拂逆她的意思,心中極度不悅。
「京城誰人不知,咱們家的嫡長女是婉娟姑娘,孫女若是嫁了,這可是誅九族的欺君大罪啊!」
望著她那誠惶誠恐的表情,沐老夫人強壓下心頭那股惡氣,咬著牙說道︰「妳是上了族譜的長房長女,自是咱們沐家的嫡長女,哪里來的欺君抗旨之事?」
「可是家中下人都知道婉娟姑娘才是嫡長女,這樣欺瞞皇上,只怕于沐家無益,再說了,那穆王的性子……」
沐老夫人手一揮,打斷了她的話,幽幽地望著她說道︰「妳管那些下人說什麼,妳只要記住妳就是咱們沐家的嫡長女,族譜上就是這麼說,妳倒也別嫌棄這門親事,雖說穆王的名聲不佳,因戰事毀了容貌,妳嫁過去又是續弦,可那是皇上指的婚,咱們沐家幾代人都是忠君,不可能為了妳抗旨。
「再說,以妳克父克母的命格,穆王不計較就已經是邀天之幸了,難不成妳還有膽子抗旨逃婚嗎?妳也別太害怕,妳是咱們沐家的姑娘,只要妳對沐家忠心耿耿,沐家自然不會虧待妳的。」
沐老夫人厲聲敲打,這是提醒她,就算飛上了枝頭,也還得靠著沐家這個娘家,千萬別有什麼不妥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