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面龐精致,映著周遭冰焰帶來的雪色,顯得特別白無垢,少掉巨木林蔭的蔽掩,特殊的雙色瞳,更加清晰,幾無雜色,最純粹的藍與紅,汪洋與火焰。
手刃野火,輕巧得猶若踐碎一塊石、踩斷一截枝椏,不見半點狠獰。
他甚至,瞧也未瞧過野火一眼。
「……你,怎麼會在這?你不是被困在虛境里嗎?」懷財很意外見到他。當日明明見他遭釘縛在一株巨木上,動彈不得,而且無水湖上方有焚仙水覆蓋,他如何逃月兌?
青年神情友善,彎唇揚眸的模標,全然無害,哪像是一擊殺害野火的冷厲家伙,嗓首如吟唱歌曲,仍舊清悅︰
「我來拿回我的木釵,那對我很重要,可以還我嗎?」他客氣詢問。
即便客氣,然而瞧過他方才處置野火的冷厲,誰又能知曉,若答了「不可以」,下一個被斷頸之人,會不會淪為自己?
「木釵在他手上,可他現在這樣,也沒法子還你呀。」懷財摟著鎏金,聲音一哽。
「……我還活著。」鎏金出聲提醒。不但活著,人也沒暈,倒是被她緊緊摟進胸前,因懷孕而胸脯頗見成長,壓在洶涌乳波中,呼吸有些困難。
「你別動!你的背脊——」都被打斷了!這幾字,她哽咽得無法說全。
「小事,不足以致命。」這等小傷,神族哪會視為絕癥?只消養養,數日就能接回去了。
「我帶你去找梅先生……」
「……可以換一個嗎?」他已不難預見,梅無盡見他慘狀,表情會有多風涼,光想象,他就覺得病情加重了。
懷財思索著該怎麼搬動他,才能不觸痛他傷勢,法術用時方恨少,若當年勤奮好學,將挪移術學得專精,此時就能不苦惱了。
「我來吧。」絕年青年施予援手,右手凌空輕托,她懷里的鎏金像根羽毛,輕飄飄浮起。
「你輕一點呀!不要弄痛他了!」她趕忙叮囑,邊要騰空帶路,甫走了兩步,裙擺突地被握住,她低頭看去。
只剩一口氣的野火,扯著她裙角,他半截身軀已然炭化,正逐漸崩解。
野火神情迷惑茫然,透著死亡前的渾濁,眼中僅存懷財一人。
不,他看見的,也並非懷財,而是早已縹緲的幽幽芳魂。
「……炘樂……若那時……我跟你說……愛你……你會不會……不介懷我長得……丑……給我一……一個機會……接受我……」野火斷斷續續,很吃力說著。
雖然野火將鎏金傷得那麼重,更曾為達目的,殘忍把她拋進犬群,懷財卻無法真心恨他。
即便是方才,野火意識混亂之際,他周身的火焰,也不曾真正傷她。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野火只是個絕望的可憐人,情傷太甚,將他逼瘋,進而步步犯錯,最終,連自己性命也賠上。
「我會,你那時若勇敢些,或許今日情況就不一樣了……」她不是炘樂,無法代炘樂發言,她只是站在旁觀者立場,覺得許多的「可能」,往往是一念間的差錯。
野火若早知今日的絕望後悔,是否會更義無反顧,去爭取炘樂。
他不該問炘樂「會不會」,而該問自己,敢不敢?
野火听見她的回答,牽揚嘴角,笑了笑,滿足合眸,身體像燃燒殆盡的炭,化為灰白粉末,風輕揚,吹散得無影無蹤。
野火,炘樂,封釋,三人的恩怨情仇,伴隨這一陣清風,歸于虛無,徒留嘆息。
懷財一心只記掛鎏金傷勢,其余的,著實無法上心。
況且,她與鎏金,從來不在那場糾葛之中。
「走吧。」懷財朝絕色青年道。
大概真的是太不嚴重的傷勢,鎏金被送到梅無盡愛上迄今,大夫都還沒空搭理他,將傷患晾在一旁床上,懷財急到看不過去,數次跑來打斷梅無盡與絕色青年的交談。
「你先把他治好,要閑話家常就隨便你了!快一點!」懷財拉著人過來,不管這一拉,招惹多少霉運上身,她對霉神可是沒有半點抵御能力,兒時在梅無盡身邊養血肉,那陣子,她大概把凡人一輩子的霉運全歷光光了,慘況不忍回顧,斑斑血淚史。
「那麼一丁點小傷,延誤個把時辰也無礙。」梅無盡仍沉得在乍見絕色青年的震驚中,其余閑雜事,不過爾爾。
「先治人吧,我看小泵娘急壞了。」最後還是絕色青年開口,才讓梅無盡笆願挪抬尊手,把鎏金被打斷的背脊骨,一段一段接回去,過程還相當潦草敷衍、粗率殘暴,一副恨不能快快了事的樣子。
懷財又不滿了,看了心疼,動手制止大夫粗暴的療程,最後更直接奪走梅無盡手中布帛,自行替鎏金縛纏傷勢,中途不斷碎念其人的醫德瑕疵。
梅無盡樂得輕松,折返回桌邊落坐,與絕色青年喝茶、話當年。
一改方才漫不經心的神情,面對絕色青年,梅無盡面龐明顯充滿敬意,連慣常的慵懶笑意也不見,變得認真,活似課堂學生遇見老師那般,實屬罕見。
「尊神既然離開那處,應該不打算回去了吧?」梅無盡問。
絕色青年對于杯中所盛的茶水,頗感新奇,瞧了瞧,舉杯微晃,抿了一口,細細品味,又飲一口,才回道︰「……我只是過來取釵,拿到之後,回去也無妨。」
梅無盡聞言皺眉,道︰「放眼天界,已無人能再囚禁尊神,您何苦——」
「那兒安靜,無人干擾,前幾百年覺得孤單,後來倒也習慣了,如今的外界,我全然陌生,往日戰友幾乎羽化殆盡,我尋不到留下的理由,再說,我若留下,怕仙界又要翻騰許久了。」
「當年囚禁您的理由,您如何甘心?」梅無盡很替他抱不平,然當時自己力量微薄,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
「無所謂甘不甘心,他們畏懼我,希望我永世不出虛境,情有可原。這茶……真好喝。」絕色青年作了品評,挑動眉峰的神色,竟有些單純。
「尊神——」明明在討論正事,還有心情管茶?
絕色青年見梅無盡惱怒,微微一笑,口吻很似長輩教導晚輩,充滿堅定且耐心︰「無盡,我對自己的宿命毫無怨言,天造神只自有理由,如同你是霉神,夭厲是瘟神,皆是天賦重責,我亦然。只是,我職責已了,天地間,再不需要我,我本該在一切結束後羽化,回歸虛無,我也不明白為何我依在,這非我所願。」
「您怎能毫無怨言?!天地未開之初,魔族吃神族像在進補一樣,那時若不是您,神族早已滅絕,神們卻在您平定所有戰役後,將您囚禁虛境,完全抹殺您的付出和功跡——」
絕色青年首,一泓長發光澤蕩漾,輕笑道︰
「我沒有功跡,那是我該做的本分,我的出世,就是為了殺戮,如今這般難得的平和,殺神自當無用。」即無用,被棄之,又何必追問原由呢?
鎏金被懷財包扎之余,耳朵听著兩人對話,雖早已猜測過青年身分,然而言談間獲得證實,他仍不免驚訝。
遠古之際,天地渾沌,最蠻荒的戰場,最困難的生存,神族曾淪為勢弱之輩,處處受盡欺凌獵殺。
老一輩神族提及,總免不了幾聲唏噓,嘆當時熬過來的神只,個個風里來浪里去,全是吃過苦頭的,哪似新輩神族,未曾見識往昔壯烈,都是繡花枕頭,軟綿綿。
猶記彼時,為搶生存之地、為爭臉負輸贏、為殘酷玩樂、為噬神增進功力,魔族爭相獵神,越發瘋狂……
長輩口中的那一日,漫天濃雲,如一匹鋪天蓋地的巨大黑幕,遮蔽微弱天光,悶雷電爍穿梭交雜,下方神族鮮血蜿蜒成川,魔族群聚,啃咬著手臂,吸食著骨髓,正不亦樂乎。
一名無名神只,在暗闃濃雲間降下,仿佛天落星子,光輝逼人。
當時,他還不該被稱之「神只」,他面龐似神族清俊,一塵不染,背後一半的烏翅又宛似妖魔,誰都無法肯定他隸屬何方,然他手持利劍,沉默間,屠盡在場魔族,烏墨色的魔血,與神血相融為一,血川源源不絕……
他只殺妖魔,不曾傷及神族,神族自然視他為同類,即便他來歷不明,在神們急欲需要戰友及強大援兵之際,誰還有心顧及其他。
神們依附于他羽翼之下,尋求他保護,神們敬稱他一聲尊神,私下則喊他「殺神」,奉他為尊,直至天地劈開,神族歸天,這位殺神卻從此失去音訊。
原來,他竟是被自己守護的神族所棄,成為禁忌之名,囚禁于誰也無法抵達之境。
原來,教魔族聞之色變的「殺神」,竟是如此美麗溫雅的絕色青年,生有一副任誰見之,都忍不住把他推到戰事後方,叫他趕快先逃,這兒我頂著先的無害面容。
絕色青年眸光悠遠,遙望窗外景致,目中空無一物,仿佛風再柔軟、花再芬芳、天再湛藍,全與他無關,淡淡補上一句︰
「這里,沒有我存在的理由。」語氣中,听不出任何情緒。
沒有惋惜,沒有感嘆,沒有不平,像在說著一件理所當然之事。
「存在需要什麼理由?別人說你能活,你才活嗎?你自己呢?想不想活、想怎麼活,是你自己決定的吧?連存在也要問理由,那吃飽要不要理由?喝水要不要理由?欸欸,干麼掐我手臂,很痛耶,我說兩句不行呴?!」此番高談闊論,當然來自于口不擇言又沒弄清始末的懷財,她正被鎏金捏手,要她閉嘴。
她神族資歷太淺,連殺神名號都沒听過,又豈會知道眼前這名男子,曾教魔族聞風喪膽,冷劍一出,取命千百,腳踩鮮血而面不改色,若要摘下她腦袋,比從桌上取杯茶更容易萬倍。
初生之犢不畏虎,虎前囂張繼續訓,懷財什麼沒有,一顆蠢膽很肥大︰「之前為別人忙活,既然對方不需要你了,正好,你樂得爽快輕松,真真正正地,想想你要怎麼好好過生活,不為誰,只為你自己。」
她說得暢快淋灕,鎏金听得心驚膽戰,生怕她誤觸逆鱗,隨口一句惹怒殺神,他決計無法由殺神手中保她無虞,于是不顧自身傷勢,硬要由床上起身,擋在她面前。
絕色青年倒未露半點不悅,悠然撩袖,伸出手來。
縴長如玉的手,完美無瑕,不染一絲血腥嗜殺,難以想象其握劍時的冷冽狠厲。
「孩子,能把木釵還我嗎?」他對鎏金道。
鎏金手一翻,木釵安躺掌心,遞了上前。
絕色青年取餅釵,上頭垂綴的粉色薔薇,真花般艷美,冰穗下,粉珠微微電,晃蕩著誰笑靨似的弧線,他一時回想不起,卻瞧得出神,良久無語。
「我不知我能做什麼,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絕色青年口吻迷惑,臉龐充滿惘然,竟有些許向她討教的意味。
他的模樣太年輕,懷財壓裉無法拿他當長輩看,加之井底之蛙,不知曉他往昔豐功偉業,語氣一如平輩,還帶點教導意味,听得鎏金又是一驚,她道︰「你是仙界的囚犯,想在仙界蹓是不可能,凡間倒沒問題吧。不然,你先立志當個吃貨,吃偏四方美食,邊吃邊找,看看你能做些什麼。」這是她臨時能想到的建議,乍听下,是個毫無建樹的廢言,不過她又補了幾句,勉勉強強倒撿得出幾分歪理︰「這一路,遇見的人、遇見的事,說不定會讓你產生,也許是……心血來潮,想開一間『殺神豆腐鋪』啦『殺神飯館』啦,或是哪家店的西施惹你注意,你剛好找她歷歷情愛、嘗嘗七情六欲,一年找不到,你就找兩年,兩年找不到,你就找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活個兩百年對你又非難事,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你想怎麼活下去的方法。」
梅無盡和鎏金都來不及堵她的嘴,尤其是鎏金,完全不相信她能提出多好意見,還是少說為妙,拿她那套人生歪理去教壞殺神,再說,殺神也不可能輕易信她,听她那番胡說八道——
「好,就听你的。」絕色青年居然認同她的教導,附帶一記「受教了」的淺笑,梅無盡與鎏金,一個險失手砸了茶杯,一個差點自床沒摔下。
尊神果然只會殺戮、只懂殺戮,其余部分等于是個無知稚兒吧?!
梅無盡跳出來圓場︰「尊神,您不如在我這兒住下,我與福佑可以領著您四處走走看看。」
「不了,我想自己一人試試。」絕色青年笑笑婉拒。
不透過誰人的引導,不循著誰人的腳步,不順著誰人的目光,就只單純由著他自己,究竟能看見何種風光、遇見怎生際遇,他突然……有些心生期待。
他為殺戮而生,除殺之外,未曾領受過其他,神生空白了太長太久,回首顧盼,只知腳下蜿蜒無盡血河,方才懷財一席話,或許听來平淡容易,對他,卻是嶄新體驗。
「你擅自從虛境出來,仙界會派天兵追捕你嗎?」懷財突然想到這件事,他釘在巨木上的景況,她記憶猶新,他像個重刑囚犯被對待,如今大剌剌逃出,難保不會有人來逮他回去……
不待青年回答,梅無盡笑出聲︰「追捕殺神?誰處置誰還不知道呢,尊神他就盡情地隨心所欲吧,一則,現今的仙界,比之往昔,並未成材進步,無人能是您的對手;二則,劣神榜上既已掛了名,不劣他一劣,哪對得起此榜?」
絕色青年淡淡一笑,頷首算是同意了,又喝了一杯茶,吃了幾塊糕點後,青年踏上了未知旅程,去尋己身存在意義。
望著消失的雪色身影,一屋四人竟極有默契地同時想︰這殺神尊君,會不會一踩上凡間,就被拐去賣掉呀?瞧他這副不解世事、不懂人間險惡的模樣,嗯……有可能。
「剛是不是忘了提醒他,去凡間要帶銀兩?」梅無盡的愛徒一句話,突破盲點。
「……」另外三人無言。
罷了,讓殺神自己去模索吧……因為白吃白喝被扭送官府,也算人間歷練的一種。
送走殺神,梅無盡顯然對「輕傷」病患懶得上心,隨手拎走愛徒,僅留一句狼心狗肺︰「你們請自便,差不多能動的話,就自己走了,診金擺桌上,不送。」
緊接著,忙帶愛徒趕赴一場凡間廟會,廟會人潮多,有人潮的地方,自有小吃攤販,他與愛徒要從第一攤吃到最末攤,再由最末攤吃回第一攤,行程緊湊。
懷財來不及找他開藥單,霉神早走遠,連衣角都看不見,她朝天際吠︰「他傷那麼重,你好歹開帖養筋骨的補湯,要滾再滾呀!」可惜,無人理睬她。
沒湯藥能喂他,她只好倒杯清水過來,小口小口要他喝,聊勝于無。
「我真沒事,霉神天尊才能如此放心走人。」鎏金見她眉頭皺皺,一臉擔憂,這擔憂是為他而生,他竟有絲歡喜。
「我的理解是這樣,梅先生單純就是醫德有缺失,治病治一半,不負責任。」她哼聲。
在人家的地盤上,這樣道人家是非,真的沒問題嗎你?
況且那位人家,還幫你把這身細皮女敕肉養回來,造福了他,他著實不好發表任何附和之語。
「別惹我笑,背好痛。」
「你快躺下,別管梅先生說什麼,我們在這里養好養全了才走。|她攙他側身躺下,替他攏蓋棉被,把他金色長發梳理撥齊,讓他能躺舒適些︰「有什麼要我做的,擦汗倒水之類?」
「陪我躺躺。」他按住她在鬢邊忙碌的柔荑。
「床有點小耶……」她嘴上雖這麼說,足下繡鞋倒褪得麻利,爬了上榻︰「我怕我踫到你傷口,保持一點距離好了——」
話還沒說完,人被撈進他懷里,什麼保持距離,全是浮雲,很顯然她方才的用心,他一點也不受用。
她正想挪挪,做做無謂抵抗,環在縴細腰際的手掌,更緊了緊,听見他聲音飄下︰「好困,這幾天,都沒能安安穩穩睡一覺……」果然一呢喃,懷中的她不敢再動。
他閉眸輕笑。
原來,真的有一種感情,是當珍視之人靜躺臂彎中,柔軟依偎,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全都安然無恙,在他身邊,給他安心及饜足,沒有任何言辭能表達,哪怕自己渾身傷痕累累,亦微不足道。
「破財有沒有說什麼?」他打趣問。先前有人老愛拿孩子當借口,說得理直氣壯,時不時祭出來說兩句,現怎不說了?他還挺喜歡她這玩法……嗯,連他也覺得,孩子叫破財又何妨。
「……破財叫你趕緊睡。」不是說困了,還嘀嘀咕咕什麼呀。
「你替我問問他,他娘要怎樣才肯負責?」
「……破財睡了。我也睡了。」所以恕不回答這種難題。
他將她摟得更緊,笑聲在她鬢邊輕蕩,听見她咕噥「還笑,不怕背傷又痛哦……」,不是說睡了?在講夢話嗎?
相擁的溫度好暖,嘗過冰焰苦頭之後,這樣的溫暖,更顯珍貴。
鎏金在冰焰間,奮不顧身,向她奔來的焦急模樣,于閉上雙眸的此刻,清晰重現,她在他臉上看見了太多太多,多到恁是她遲鈍,也無法再蠢下去的程度。
她悄悄仰頭,覷他金睫閉合的好看模樣,因為淺笑,他唇角微微勾揚,帶一點少年稚氣,雖未睡下,卻也維持著閉眼的悠然,她覺得他這樣真漂亮,每一根睫毛都在發著光。
這個男人,喜歡她,無庸置疑。
說不愛,能騙得了誰?
正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的內心想法,于是更加明白,這責任,自己是絕對不能負的。
喜歡他,希望他未來的路,走得更順遂、更輕松些,若不是真心愛他,她才不替他考慮那麼多,拖他一塊下水,她還能樂呵呵見他受難。
愛情這玩意兒,讓人變得優柔寡斷、變得傻不隆咚,寧可自己痛,也不要他痛。
他值得更好的,是哪家天女都好,至少,別是窮神。
窮神在仙界的地位,大概如同她們一家在人世的情況,最低下的奴僕、污泥一般的存在,空領神尊之名,誰肯給予真正的敬重?就連凡人也不歡迎窮神。
她不會是他最好的選擇,這點自知之明,她有。
她不要他的家人變成他的敵人,為了她,不值得。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是不肯負責,而是不敢負責,她同情過野火,認為野火敗在他的「不敢」,然而立場互換,野火的「不敢」,她比誰都明白。
炘樂是野火心上最美的花,他不敢隨意采摘,生怕自己丑陋,沒資格擁有她。
而鎏金,是她擁有的最美太陽,炫目明亮,光芒四射,遠望深深迷戀,靠近卻只照出她一身寒酸,盡避將自己打扮得艷麗貴氣,仍配不上這般耀眼的他。
野火不敢傾訴情意,怕是說了愛,得不到炘樂同等的回應;她的不敢,卻是因為知道他的心意,不忍心拖累他……
她真是標準的有嘴教訓別人,沒膽說服自己的窩囊廢。
她這個窩囊廢,這一刻,只想暫時拋開糟心的煩事,不管不顧,享受他的體溫,獨佔他的溫柔,听他拂在耳畔的吐納,相擁而眠……
明日的事,明日醒來再煩惱吧。
至少現在,還能擁抱。
鎏金在梅無盡愛中養了兩日,傷勢無礙便離開了。
獨自一個人。
至于懷財,早在他睡醒前半個時辰,溜了。
該說他毫不意外嗎?
她不跑,他才覺得奇怪,昨日一整天的殷勤,喂湯喂飯全部親自來,乖巧不頂嘴,他說什麼都只會應好好好,一副聖光慈暉的反常樣,他在她臉上清楚看見︰
本天尊心虛,本天尊只剩今天能對你好了,本天尊要逃了,別想逼本天尊負責!
而且,他若沒料錯,她躲回小破屋後,立馬施術將屋門封死,不讓外人踏入。
憑她那一丁點的破仙術,豈能阻他?
闖門容易,闖她固執的腦門,才難。
一提前方危險別跟來,她硬要湊熱鬧;一听見要她負責,她轉身逃得飛快。
他倒不急著逮人回來,讓她逃個幾日,冷靜冷靜,順便受些心靈煎熬也好,他就不信,割舍他,她會不痛。
讓她痛,她才知道逃避的作為,多蠢。
而她冷靜的這些時日,他著手處理他自家的事,排除任何阻礙聲音,家族的反對,是他的戰斗,與她無關,她只須坐等他戰斗勝利,享受果實……或是,戰斗失敗,他轉而投奔敵營。
當他拋出那句「我要娶窮神天尊為妻」,確實將家族攪得天翻地覆。
財神誓死反對,果不出懷財所料,斷絕爺孫關系都搬出來用了。
不僅爾爾,連打斷他狗腿這類的恫嚇、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幼稚耍賴,財神也說出口。
「為何不行?」鎏金面龐不見畏懼,回視怒氣沖沖的爺爺,口吻同樣平靜。
「因為她是窮神!」光是那兩字,一切免談!
「窮神如何?同為天界神只,既非敵,又非妖魔人異族,我找不出不行的正當理由。」
「……但、但窮神就是不行,傳出去,我們財神家顏面何存?!」
「我還是不明白,這與顏面何關?」
「她爹和爺爺參過咱家一本,還是好大一本!」這世仇,他對子孫耳提面命了幾百遍,難道鎏金給忘了嗎?
「那件舊事,我不認為我們全然無錯,他們一家經此遭遇,沒把我們狠狠恨上,已屬寬宏大量,我們有何立場控訴他們?沒補償他們都該于心有愧了,何來輕視權利?」鎏金不否認自己對她偏頗,因為心疼,因為憐惜,因為愛。
「這……」財神一時語塞。
「我打算把自己當補償送上去,了結財窮兩家這份恩怨。」
鎏金說得全無委屈,但听入財神耳內,又是另外一回事︰
「咦?你干麼這麼委曲求全——是不是她逼你?!她無恥開出這等條件?!我就知道一定是她!窮神那一家全不是好東西——」財神手仗咚咚敲地,表達強烈氣憤。
「與她無關,她怕是連我這補償都不想收。」不過,就算她不收,他也已打定主意,硬送上門,絕不準她推辭,態度不容更改︰「今天只是告知長輩們,並不是尋求同意,無論你們允或不允,我都會與她在一起。」
差別不過是,財神家多了一名窮神媳婦,抑或,窮神家多了個財神孫兒的女婿。
言罷,鎏金在長輩的斥責聲中,準備退出去,總算想到一件不挺重要的事,腳步略停︰「對了,她月復中的孩子,就決定叫破財。」
一句話,說明了兩件事,她懷孕了,那孩子將有個頗威風的名字。
財神一口氣來不及提上來,眼一翻,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