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非但沒吃完就滾,還在她家喝了壺熱茶——茶,當然由他親手泡,誰教某人素行不良,有往茶水中下藥的惡例,活該不被信任。
鎏金悠悠哉哉溫火煮水、置茶、溫壺,她家茶葉一般般,稱不了上品,他仍耐心待之,步驟並不馬虎,看他動作利落間,不失風雅,為彼此分茶,再端至鼻前細細品香,金眸輕斂,側顏弧線完美,從眉眼,到鼻梁,再至抵在杯緣的唇形,無一不美,她眼里瞧著的這番光景,遠比嘴里嘗到的茶香更濃韻。
茶嘛,畢竟不是好物,泡得再專注,仍然只是一口粗茶。
喝完茶,他還不走,硬拉著她遍觀她家小破屋環境。
小破屋有啥好逛?
一間老屋子,風吹雨淋便欲墜,幾十步路就逛遍了,倒是她最喜歡躺平午睡的小草圃,那方獨享的秘密天地,被他染指,當他听聞她閑來無事最愛往上頭躺躺、曬日光,他竟也有了興致仿效。
他躺在上頭,金發鋪敞綠茵間,但因夜色深濃,不若白日清楚,可月光柔柔,落在他發間,襯得每一縷金絲淡淡泛光。
他閉眼小憩,同色長睫覆蓋雙眸,模樣慵懶,教人不舍打擾,只好放任他睡,途中她還拿了被子替他蓋蓋。
分辨不清他真睡假睡,她只能一旁干坐,等他自行開口說躺夠了。
等呀等,等不到他張眼,她坐累了,索性跟著躺下。
躺草地數星星能有什麼下場,數著數著,當然就被睡意給侵襲了。
意識漸迷糊間,誰人梳了梳她鬢邊散發,朝她耳後勾,隱約听見一道好輕好低的嗓,問了她什麼,她又含含糊糊答了什麼。
那嗓,特別迷人,帶了些喑啞,貼在她耳邊,好听得讓人無法招架,就算那嗓音叫她去替他摘粒星子下來玩玩,她可能都扛不住這種酥麻請求……
等她睡醒,小草圃只剩下她和被子,還有籠罩滿身的溫暖陽光,鎏金早已不見蹤影。
一個本能驅使,她探手去模袖里的秘藏之物,卻遍尋不著。
鎏金走人就走人,臨走前,竟還拿走她自虛境帶出來的木釵!到底是有多想要呀!
好吧……疑似是她自己拿給他的,可他也忒卑鄙!趁她半睡半醒半昏沉之際,使出迷魅嗓音攻勢,勾引了她,讓她糊里糊涂掏出木釵,雙手奉上……
人家放輕聲,隨口哄誘兩句,什麼都掏給他了!幸好肚兜還在!(結果人家要木釵也不要你的肚兜!﹞
那木釵,不是貴重之物,先前還血淋淋插在別人胸口上,此類凶器,她半點都不想拿來盤發妝點,失去它不痛,痛的是她對自己意志力薄弱的苛責呀!
苛責之後,一抹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溢漫上來。
打一開始,他就是為取木釵而來,現在到手了,也不需要再勤送拜帖,只求見她一見……
想通了這件事,那股失落,越發洶涌,沒法子壓抑下去。
日光那麼溫暖、那麼明亮,竟無法消融心底漸升的空洞冰涼……
她軟軟躺回草圃間,渾身倦懶,沒有半點氣力,費勁抬起手,覆蓋在眼前,阻擋陽光刺痛雙眸,也阻擋眼眶漸起的酸澀及迷蒙。
她沒有料錯。
從那一日之後的數個月,她與他,不曾再見。
本是意料中的事,真正發生了,不免仍有些唏噓。
也只能唏噓。
那一夜,是她貪來的,于他,不代表什麼。
有時她發呆時會想,那一夜,會不會只是她在作夢?
事實上,她和他,壓根沒有過纏綿糾葛,全是她妄想出來的……不然,怎麼會說斷就斷,一干二淨,沒有半分藕斷絲連?
可若真是妄想,她能勾勒出那麼火燙燙的男歡女愛,到底是有多垂涎他年輕的呀?
窮神懷財在落寞中思起yin欲,一面覺得恍然若夢,一面又覺得,既然是夢,為什麼不讓她多夢幾場才夠本……
發間纏系的那綹金絲,一再提醒她,彼非夢耶。
她也不是很糾結的個性,夜闌人靜時,偶爾覺得有些感嘆,除此之外,該過的日子,還是得過,兩人短暫交集,又各自錯開,這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
她與他的緣分,大抵只有一丁點,財神和窮神,本來就是死對頭,妄想相親相愛什麼的,才是不切頭際。
只是扳指算算日期,肚皮沒有動靜,看來想有個璨璨金發的窮神第四代,也是件不切實際的事兒呀……
若改找別人當破財的爹……不行,她完全提不起干勁,沒有順眼的家伙出現。
不是很糾結的窮神,閑著也是閑著,就繼續糾結了一下下。
心情明明不歡樂,嘴角卻不由得使勁上揚,仿佛被一股無形之力,刻意用手指給硬頂上去,形成她此時雙眼死氣沉沉,唇角挑高高的詭異樣。
「你少煩我,我現在沒有心思笑!」她憑空拂手,作勢撥開什麼髒東西,與某人對嗆。
「怎麼可能沒有心思笑?每一日,明明都是如此幸福美好呀!」幾聲輕靈咭笑相隨,像清風中的悅耳營鳴,爾後才見彩雲間躍下來一道身影,縴縴娉婷。
圍繞在身影周遭數尺的仙澤,潔白勝錦,泛有一股糖飴甜香,異常溫暖,比春風柔軟,比甘霖泌涼,幾乎在觸及仙澤的一瞬間,任何不悅的心境,都自動被驅逐,徒留滿心悅樂……
去他的滿心悅樂!
連心情想惡劣一下的自由都不行嗎?!
劣神榜上,有一個最微妙的名單,乍見此神名上榜,無人不為之震驚,可是靜下來細想,又覺得這榜上有名,真是天經地義,老天有眼,缺她一個就沒有公信力了!
此為何神?喜神是也。
喜神明明是討人喜歡的神只,誰不盼望喜神入門來,怎會排上了劣神榜?瞧她容貌秀麗,和藹可親,永遠笑臉迎人,誰見了無不歡喜,加之她嘴甜,從不口出惡言——
簡單提提兩個血淋淋實例,大家就懂了。
西海龍王當年喪子,悲痛欲絕,喜神一身粉女敕,如嬌花初綻,上門致意,開口就是一陣銀鈴輕笑,悅耳好听,加之一臉容光煥發,拍拍西海龍王,好意送他幾分喜氣,振作頹靡精神,又補上一句︰「死就死了,也不是壞事呀,他不過是比您早了一點點,以後您也會死,大家便重逢了呀,哈哈哈哈——」還沒哈完,西海龍王爆怒,命蝦兵蟹將亂根打出龍宮去。
又一次,土德真君的婚事告吹,起因是未過門媳婦兒愛上自家好兄弟,求土德真君成全,這雙重背叛,嘗過之人才懂得多痛。
土德真君大醉一場,恨不能就此醉死,永不清醒。
喜神听聞此事,抱持著要替土德真君打氣、送些好心情的高尚情操,急匆匆到來,土德真君醉醉醒醒,已經有些神智不清,落下珍貴漢子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此時此刻,他一顆心被至愛戀人捅一刀,又遭兄弟再補一刀,痛得想號啕大哭,暢快宣泄,在大雨傾盆中放聲嘶吼——
喜神天尊一到,喜鵲繚繞,伴隨粉色喜澤彌漫,暖風徐徐,虹彩熠熠,哪來的傾盆?!哪來的大雨?!
低沉陰霾被破壞光光,就連欲滾出眼眶的淚,也讓喜神一掌拍回去。
「眼前大好風光,哭泣掉淚什麼的,多浪費生命呀!听!喜鵲報喜聲如此悅耳,看!七色虹光如此炫目,來,把淚水擦千,與我一起仰天長笑呀哈哈哈哈哈——」
這次喜神很歡暢哈完,沒被打斷,倒是土德真君一口濃血憋不住,噗地噴嘔而出。
當一個歡快樂觀的神只沒關系,當一個歡快樂觀到影響周遭旁人,不管人家死了兒子、跑了娘子,逕自散播歡樂散播愛的白目神只,就不能怨大家不顧情面,在劣神榜的排名上,狠狠投她一票。
對于自己上榜一事,喜神則是這樣看待的——若因我舍身犧牲,佔住一個名額,將一位仙友擠出榜外,少掉一個傷心人,功德圓滿,甚好!甚好!
土德真君嘔那口血的心境,懷財深深體會,此情、此景、此個只想蹲在牆邊領牾高深仙道的自閉時分,最最不想看見的家伙排行,喜神穩坐榜首。
喜神一整尊亮燦燦,不是鎏金那種因金發而輝煌的光芒,是源自于她真誠的笑靨、明媚的歡騰,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耀眼,同懷財說道︰「我給你一些喜樂仙澤,包你馬上開懷大笑,煩惱忘光光!」喜神之所以上榜的原由,繼續在此時發揚光大。
「我賞你一些窮酸仙澤要不要?!」來呀!來互相傷害呀!
「我是看見這處漫天黑鴉鴉,陰沉得像要打雷下雨,才下來看看需不需要我相助嘛。」喜神出自一片好意,她向來最見不得旁人淒風苦雨。
「我很需要你相助。」懷財懶懶瞟她一眼,神情有些蔫蔫的。
「對吧!對吧!窮神天尊請說!千萬別同我客氣!」喜神一臉光彩絢麗,樂意之致,不怕被麻煩,只怕沒人要麻煩她。
「滾得越遠越好。」懷財冷冷道。
狠話一撂,喜神听完也沒露半點沮喪,依舊粲笑嘻嘻,翻手變出兩杯熱茶,湊熱鬧地坐了下來,一杯遞給懷財,一杯給自己,只當窮神是不好意思,沒關系,她懂的,她樂于在一旁靜靜陪伴,等待窮神心情好轉,再朝她吐盡心事。
懷財覺得喜神誤會頗大,但眼下實在沒多余力氣吼她。
既然趕不走喜神,索性廢物利用,拿她來吐吐苦水,問些頗苦惱自個兒的大難題。
懷財接過茶,抿了一口,又沉默一陣,喜神在身旁放光明、溢喜澤,懷財再喝一口,才作勢不經意開口閑聊︰「……若有個人,與你一夜風流,之後長達數月像仙界蒸發,踫也沒能踫上一面……咳,我這是听友人抱怨,我當然並非當事人哈哈……」最後這句,絕不能忘了補充,撇清關系。
「挺好呀,不,是特別好呀!一夜風流後,斷得干淨利落,誰都不拖泥帶水、哩叭唆,最好路上踫見也裝作不相識,看來對方是個懂事上道的!炳哈哈哈——」喜神沒懷財笑得那般僵硬不自然,她天**笑,一笑天下無難事,滿面春光。
懷財一愣︰「……所以不懂事不上道的,是我……呃朋友?」
「一夜風流四字,不就是這麼回事嘛,你要好好開導你朋友,放寬心胸,目光放遠,不管那夜多蕩氣回腸,就應該要遵守游戲規則,下了床,穿回衣裳,彼此不能死纏爛打,看開點,必要時,我樂意送些喜澤給她,助她早日走出陰霾。」喜神彎著眸,搭搭懷財的肩,一臉「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本天尊一塊幫!」的古道熱腸。
許是喜神這一拍,拍散懷財些些茫然,神識清明不少,很多日前糾結的小地方,豁然開朗︰「開導倒不用,我……呃朋友自己也知道,只是腦子空閑下來時,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你說的對,一夜風流就是這麼回事,而且他是被強迫的,這輩子不想見我……呃朋友,的心情都有了吧。」
喜神嘻嘻笑︰「那就別讓腦子空閑,學學我,去做些有意義的事呀,哈哈哈哈——」
喜神向來樂癲癲的,十句有八句廢言,不值得參考,不過這兩句話,懷財頗受用,不禁頻頻點頭。
好主意,忙到沒閑工夫去想,自然不覺得這幾個月……甚至接下來的幾年、幾十年再與他見不著面,能有多煎熬。
一夜風流,他做得到,她當然也可以。
懷財精神為之大振,雙手掄拳,給自己打氣,這還不夠,她需要更多干勁、熱忱以及旺盛的樂觀,好干出一番大事業︰「喜神,賞我滿滿一掌喜澤,我要重振窮神聲威!」
「咦?不是你朋友嗎?」喜神柳眉挑揚,真心求解。
窮神聲威弱了一弱,懷財心虛道︰「……我再轉手贈給呃……我朋友。」
領了喜神的仙澤,改變心情,窮神威風凜凜下凡。
窮神的天命很簡單,不涉及命盤施予的一生財富多寡,看見仗富欺貧之輩,出手把那家伙的財氣拍散,收工。
哪里的富人最多?當「帝城」莫屬。
帝城又稱孔方城,起因是此城鳥瞰下,似極了一個銅錢造型。
城正中央圈出一方內城,四條主要大道鋪設高價玫瑰石磚,顏色似鮮花綻放,長道兩端以玉珠為煉,形成柵欄,尋常城民是不敢踏上玫瑰石磚,生怕踫壞道上一磚一石,只能繞道其余小街行走,四條大道儼然成為富家馬車專駛之用。
帝城的內城地價高、屋價高,物價也高,錢囊沒幾斤重還真住不起。
自古以來,有富必有貧,有主必有奴,富人很難不靠人服侍而獨活,帝城當然也有提供勞務之人,而且為數還不少,可他們不被允許留在內城,全數安排于帝城最外圈,那兒沒豪奢園林、沒有金貴飯樓、沒有絲綢布莊,有的只是遮風蔽雨的簡單瓦房,以及極其便宜親民的小攤小販。
內城最富麗堂皇的飯樓,樓高五層,朱紅漆柱雕刻鳳鳥,花草紋飾瓖嵌螺鈿,樓瓦以金泊增添奢華,樓內桌椅皆是最好實木訂作,所用青瓷碗盤或為蓮葉形狀、或為荷盞模樣、或為蚌殼外形,生動似真,盛起佳肴美食,多出七分雅致。
象牙箸,銀制匙,夜光杯,連吐瓜子殼的漆木容器,都拿了玉石嵌綴幾朵蘭花。
窮神懷財正坐在五樓靠窗處,窗扇雕工何等精細略過不提,系來當窗幔的綢紗料子,可不輸她一身羽衣柔軟,樓高風大,窗幔輕柔翻騰,帶出一波淺藍紗浪。
她本沒打算在凡間現形,無奈看見鄰桌所點糕物太誘人,她若不顯出真身,就沒法子點上一盤好好品嘗,思索了兩個眨眼光陰,她立馬決定冒充凡人。
說冒充也不算,她當神的時間,遠比當人的兩三年更長,可她老覺得,自己身上「人性」強過于「神性」,凡胎血統根深柢固。
手持香扇搧搧,另只手拈糕往嘴里塞,她一連吃掉兩盤,邊吃邊往街景上瞟。
內城算來頗冷清,並無太多閑雜人等穿梭,偶有人馬經過,也是富家排場,馬車瓖金嵌銀,懸掛瑪瑙珠玉,行駛間,翠玉交擊,玉響玎珀,不難听出每一顆珠玉,皆要價不菲。
帝城富人重外表,鮮有低調內斂之人,家有多少財富,也得穿戴在外,供人欣羨一番,一如她過度奢華的精致打扮,在此處喝茶吃糕,全然無違和感。
凡人眼中的她,正吻合內城居住的基本要求——貴氣逼人。活月兌月兌就是個無所事事,上華麗飯樓,撒大筆銀錢,嘗一頓高價甜品的有錢人千金,誰能從她身上察覺半點窮神氣息?
很顯然,她真被誤認成富家千金,獲某人青睞,命飯樓伙計送上幾盤賞心悅目、精巧玲瓏的甜品,討她歡心。
隨伙計手指方向望去,一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沖她頷首微笑,手中茶杯微舉,作勢相敬。
甜品是好甜品,色香味俱全,平盤里,捏了兩條白白女敕女敕的小魚,帶些半透明感,糕身似乎以花汁染色,仿效魚鱗紋樣,下方一朵蓮花糕綻放,盤內澆淋著糖漿,仿效一泓池水蕩漾。
另一碟是兔狀糕,在盤中的竹林里賞月,綠竹與月皆是可食的餅。
又一碟,數朵富貴牡丹糕,花瓣仿真,有紅有粉有黃有紫,于青玉盤中爭妍綻放。
她也沒客氣,銀匙舀了小魚糕往粉唇里送,這動作,千嬌百媚,振奮了公子哥,好比你在街上拿餌食喂貓,貓兒肯吃上一口,你便會得寸進尺,把手探出去模一把……
公子哥行徑如出一轍,喂完她,要來模……不,是來更進一步攀關系。
她沒踫過這類事,只在戲本子上瞧過,她記得是叫……搭訕。
在人間,她死得太早;在仙界,也不會有誰傻傻想搭訕一尊窮神,她略覺新奇,美目微斂,等著看他下一步。
「姑娘應該不是帝城本地人,否則魏某定當識得姑娘。呀,失禮了,在下魏傾城。」
報上姓名,沒獲得預料中的反應,一抹淡淡失望,浮現公子哥眼底,想來應該是個一亮出名號,便會得到「您是魏傾城!久仰久仰」之類的泰承,可惜窮神孤陋寡聞,當真不知「魏傾城」是什麼貨色。
懷財解決第二塊小魚糕,糕體沾滿糖漿,甜得頗得她喜歡,她微微一笑,算是給魏傾城良好回應,他不請自坐,自然熟的手段頗高,挺有交際本領。
「好吃嗎?這是富貴樓的新菜色,隱藏版菜譜,非熟客想點還點不到。」短短幾句,抬了抬自己身價,能與富貴樓是熟客,身分絕非等閑。
「還行。」她並非唱反調,只是她先吃了兩盤糕,又灌了茶,飽食感自然會降低美味感。
魏傾城輕笑,仿佛認定貴氣美人自有其驕氣,不以為忤︰「姑娘吃慣了更好的,才會覺得富貴樓糕品一般般,不知能否請教,姑娘是哪戶人家的明珠,魏某斗膽,改日登門拜訪?」
「要見我得送拜帖,接不接,看我心情。」說完,想起自己曾經連退某人五張拜帖的豐功偉業,不由得又笑了一下,艷且美麗。
「哦?姑娘好大的面子。」魏傾城欣賞美人一笑。
「還行。」又是同一句回答。
「接不接是姑娘決定,送不送則是魏某誠意,還望告知拜帖當往何處送?」
「……你這是調戲嗎?」人齡不及三歲的窮神,接缺的世間之物太少,目光淺短,眼里難得存有一抹單純天真,充滿興味。
她問得太直白,不拐彎抹角,饒是魏傾城這類火里來浪里去的巨商公子,也難免一呆。
「呃,不能算是吧……在下絕無輕薄之意,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同蝶兒戀花,在下這行為應該稱之為,追求。」
「追求?這個詞兒也新鮮,好,你繼續。」她吃著兔狀糕,賞給了他這等殊榮。
魏傾城越瞧她越有趣,哪戶人家的嬌千金,一副高傲模樣,骨子里卻像孩子,不解世事。
「你出門沒帶丫鬟或護衛?獨自一人,不怕遇到危險?」
「危險?這里有狗?!」她銀匙一頓,艷顏瓖嵌警戒,左右張望。
危險只讓她聯想到狗?這世道,比狗還要可怕的危險,不知多上多少。魏傾城失笑。
「你怕狗?狗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比起我一幫屬下,還要更教人信任,我養了不少,外人看它們凶悍,一玩熟了,只只乖巧可愛得很!」魏傾城諸多興趣之一,就是養狗,一論起狗經,神情明亮發光。
「……你可以滾回去你那桌坐嗎?」她毫不客氣趕人。
可惜有人听不懂,依舊樂呵呵地說︰「你若怕大狗,我家還有初生狗崽,小小的,軟軟的,咬人像在撓癢癢。」雙手比畫著狗崽大小,說到「軟軟的」時,十指作勢捏了捏,仿佛掌心真的捧了只蓬松女敕犬,懷財激靈靈打了個哆嗦。
「……」她決定不給他調戲和追求了,彼此興趣天差地別,謝謝甭聯絡。
魏傾城終于發現美人對狗話題多無趣,因為她百無聊賴,拿銀匙去戳碎碟里的牡丹糕,好好一朵精致花形戳得不成樣。
他干笑,想著要快些轉移話題,說說姑娘會感興趣的玩意兒……嗯,對街的金飾鋪近來好似有些新貨色,沒有姑娘不愛金銀珠寶,從這兒著手好了——
他啟唇正要說,她停下辣手推花的動作,慵懶掀起長長羽睫覷他,先行開口︰「這帝城算是你地盤嗎?有沒有听說哪個富豪素行不良,老愛欺負窮人、強搶民女、苛待下人之類的?」
魏傾城沉吟︰「帝城我相當熟稔,但這類劣行,我還真沒听過……」
「那你呢?你曾放狗咬人不?」她手中銀匙指向他鼻尖,凜冽逼問。
「我怎會做這種事,呃,我家的狗……是咬過偷兒沒借,但平時沒我命令,不會胡亂傷人。你問這做什麼?」
「隨便問問。」她收回銀匙,繼續戳花糕。
「若真要吻合你提及之人,倒也不能算沒有,金老爺對待下人就挺嚴厲,若辦事不合心意,動輒打罵是常事,冰天雪地里將奴僕剝個半光,罰跪門前更是家常便飯……」
懷財來了精神,抬眼的神色摻雜了興趣,又听魏傾城笑笑說︰「教訓幾個劣等奴僕,也不是多大的事啦……習奴欺主,太慣寵只會讓下人騎到頭上,難以使喚,我府上也立有數條嚴規,若有違反,總要教他們嘗些苦頭,得了教訓才曉得乖嘛。」
乍听下是個道理,無規不成矩,管理家業與治國一樣,要維持正常運作,自然須有準則,用以規範人之劣性。
天底下,沒有不教訓奴僕的主子,不過「教訓」兩字,挺微妙的,教訓到哪種程度算恰好,也是門學問,太過則嚴苛,太淺則無法殺雞儆猴。
「說說你都怎麼教訓下人?」她對魏傾城那句「教訓幾個劣等奴僕,也不是多大的事」很有深究,尤其他口吻懲般風輕雲淡,說得一派恬淡。
就她所知,對于處罰人一事上,態度越閑散,越不會去在意旁人死活,下的手也更重……魏傾城是這類的人嗎?看他此時誠懇笑臉,倒不太像。
管束下人這種閑雜事,魏傾城向來不管的,于是招手喚來隨身小廝,要小廝回復她的疑惑。
小廝恭敬揖完身,眸光不敢飄移,定定落在自個兒腳尖,連站姿都直挺挺,細數道︰「府里規矩甚為嚴明,最忌奴僕手腳不干淨,若人贓俱獲,絕對不容續留府里,大概就是杖打一頓再扭送官府;二忌奴僕頂嘴,沒得主人命令,不能隨意插嘴,當然更不可私下評論是非,若犯,重打一百摑耳光,再趕出府邸;三忌奴僕自作聰明,耍些手段伎倆,討主人歡心……」
她喊了聲停︰「三這個不太合理,討主人歡心怎麼了?」她倒覺得如此忠僕該賞,大大的、用力的、好好的賞。
替她解惑的是魏傾城,他啜飲香茗,笑道︰「我討厭太有心機的下人,忠心不該摻雜算計,計較今天做這事,能得多少收獲、多少賞賜,意圖太不單純,想了就煩。」
她打量他好一會兒,頗有心得︰「你雖然滿臉笑意,實際上很是嚴厲嘛。」
「嚴厲是對下人嚴厲,但對于我心愛的人,我一點也不嚴厲哦。」魏傾城又是唇角一勾,平時這麼一笑,帝城多少芳心唾手可得,偏用在她身上,半點用處也無。
「若是今日心愛,明日不愛了,你是嚴厲還是不嚴厲?」
「這個嘛……」他笑了一笑,似乎覺得頗難回答,答個不好,倒淪為變心後郎心如鐵之輩,可他方才的答案,確實存此矛盾。一時答不了,自然想隨意揭過,他順勢挑開話語︰「姑娘倒真有趣,不似一般富家小姐,只談衣裳首飾香粉,更像個明察暗訪的女差爺,真被你查到哪人為富不仁,你打算懲治他嗎?」
「這你都看得出來?」太神了這男人,將她的來意看透透?
魏傾城當她這驚訝反應是作戲,給足了面子笑出聲︰「若是如此,魏某歡迎姑娘來查我。」
「被我查上的人,下場不會太好哦。」
「魏某願為姑娘所擒。」
「……」我不想擒你,我只想拍散你的財大氣粗。不過前提是,魏傾城得踩中她的底線,否則他也不值她浪費時間。
美麗杏眸往魏傾城身後的小廝瞟去,小廝戰戰兢兢的模樣,絕非一日兩日養成,他態度很恭敬,恭敬間,隱隱充滿懼意,很深沉、很違和,僵硬如木頭,顫抖如篩子。
按理來說,魏傾城笑臉迎人,言談中頗帶風趣,不應該讓隨身小廝散發這種恐懼,就連呼吸聲也刻意壓抑,像是擔心擾了主子安寧。
懷財玩味觀察,托腮,瞟回魏傾城,這男人,沒那麼簡單。
再者,他身上財氣滿溢,相較其余凡人,似乎多了過頭,若不是他累世積福驚人,便是另有蹊蹺。
受財神如此眷顧之人,被窮神盯上,也不過是剛剛好而已。
縴指在桌緣敲了敲,不多不少恰恰六下,代替嘴里沒吐出的一句話——就決定是你了!
挑上魏傾城,理由不算充足,懷財只是閑得慌,想盡快找些事做。
若事後發現魏傾城構不上「惡富」等級,了不起拍拍**走人,改去找什麼金老爺銀老爺,她又不用負責任,算算不吃虧。
這也正是她謝絕魏傾城送她回家的提議(仙界他也送不到),一轉身又拈訣隱身,跟上魏家馬車,一路回到巍巍魏府。
此時,她坐在巍巍魏府的涼亭飛檐上,紅裙擺下露出白玉luo足,迎空晃蕩,踝上金鈴玎作響,清風拂撩,鈴聲悅耳舒心。
魏府佔地驚人寬廣,幾園幾院幾廳幾軒省略不提,她也沒想逛遍,邸園多碧水山石、蔥郁常綠,俯拾皆具詩意,處處自成美畫。
至于魏傾城為自家愛犬圈畫一大塊草地,供它們奔跑活動,那一區域,遠遠就能听見狗吠,狗每叫一聲,她胸口都跟著重震一分,她死也不會靠近半步。
此處涼亭臨水而立,亭前一片池塘,塘上石橋倒映,小小一隅植滿芙蕖點綴,風平時,水面如鏡;風起時,銀鄰如鱗,一側又有翠玉楊柳起舞,橫看豎看趴著看躺著看,都能看出一番風雅情趣。
懷財試過各式看法,日景夜景無一遺漏,觀察了幾日,除了贊魏家好財力之外,倒沒瞧出其余端倪。
魏府里平平靜靜,僕眾各司其職,掃地的乖乖掃地、除草的認真除草、洗衣的用力洗衣,沒看見爭執或陷害,雖偶有管事責罵下人,聲量不會太大,言詞也不算惡毒習難,句句在理,下人頗受管教,頻頻頷首應諾。
她盯了魏傾城數日,只看見一個勤奮工作好青年,大早出門談生意,夜深才返家,回家還得進書房忙一陣,看看帳、批批文書、听听管事覃報府內瑣事什麼的。
魏傾城尚未娶妻,美麗侍妾倒已納兩名,各自安置院落,相距頗遠,相安無事。
什麼深宅內斗,什麼算計心機,什麼茶里下毒,什麼你肚里懷的那塊肉絕不能讓他出世……全是浮雲,魏府安逸得毫無波瀾。
懷財深覺自己看走眼,打定主意改找金老爺去,還未自飛檐起身,另側的山石後方,傳來幾句逼問,夾帶哭腔,引她瞥眸而去。
說話那女子她識得,是魏傾城侍妾之一,她不知姓名,姑且稱之侍妾甲,正哭得梨花帶雨,好不楚楚可憐,咬唇模樣柔弱,教誰能不憐惜。
顯然她這旁觀者多事,當事人魏傾城倒真的心狠,平淡面龐掛著笑,雙眸卻極冷,睨向美人落淚,文風不動,連抬抬手為她拭淚也沒有。
原來魏傾城也有這副表情,似笑,非笑,眼中一片森寒。
懷財來了些精神,坐挺身姿,右手托著下頦朝下看,她這處地理位置好,全無濃蔭枝葉阻礙視線,瞧得很是完整,听得又清楚,最佳觀賞座位,可惜沒模包瓜子上來嗑,真真失策。
惹哭侍妾甲之事,莫過于失去男人的愛情,在這世道,豢養深閨的女子,所盼所求,也僅僅男人寵愛,或許一輩子難成正妻,然受寵的妾,受男人羽翼保護,獲取一世安穩倒非難事,若再生個兒子,母憑子貴,地位便更穩固了。
可惜,男人的寵愛——多不安穩的玩意兒——無法取決女人自己,得賭賭運氣,看所托是良人或狼人,侍妾甲遇上的,屬于後者。
「別哭哭啼啼了,你知道我討厭听女人哭,以前我最喜歡你明媚笑顏,以及動人舞姿,這副狼狽模樣,太破壞我曾愛過的你。」魏傾城眸里除了冰冷,更有嫌惡。
「為、為什麼現在不愛了?……是我哪兒做得不夠好?你、你說,我願意改……不,我一定改,你希望我變成哪種模樣,我就變成哪種模樣……求求你,別不要我,傾城,失去你,我活不下去呀……」
侍妾甲揪著他衣袖,淚珠成串,落在他衣料上,暈開點點淚花,恍若墨梅。
美人如泣如訴,懷財听了都心軟,心想魏傾城應該也快扛不住了,侍妾甲再嚶嚶哭兩聲,八成就能得逞……
原來女人哭起來能這麼美,她得好好學習學習,下回有機會,也在鎏金身上用用——
她啐了自己一聲,哪還有機會?!這幾個月的教訓,還不能讓她清醒點嗎?!
老是鎏金鎏金的,人家連你姓啥名啥都懶得去記,你還想為他學習怎麼撒嬌哭泣才美麗嗎?!你的窮神尊嚴呢!你的天尊高度呢!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的逼問︰就算不能用在鎏金身上,學起來也算個好經驗,難保下一個(交往)物件用不著,哼哼!
可惜,懷財好學可嘉,然而正欲偷師的美人兒,下一個眨眼瞬間,被男人冷冷推開,幾步踉蹌不穩,跌坐在地,她與懷財全傻住了。
魏傾城斂笑,臉上依然沒多大情緒變化,原來他不笑的時候,神情判若兩人,與懷財在飯樓所遇見的那位,天差地別,根本是雙胞胎兄弟吧!叫什麼魏禍國之類的?!
「我說了,我討厭女人哭,更討厭女人死纏爛打,我並不是與你商量,而是命令,我給你三天,讓你離開魏府,你若做不到,就由我派人幫你做,你不要考驗我的耐心。」缺了笑意浸潤的嗓,也能恁般冰冷。
他那時同懷財說——對于我心愛的人,我一點也不嚴厲哦——就是這麼回事吧。
想當初,他必定也愛過侍妾甲,為她摘月折星亦不覺辛苦,當他心底有你時,要多少呵護都行,甜言蜜語說再多也不嫌膩,一旦愛逝,他願意給的,只剩這般冷冷言詞。
侍妾甲仍舊落淚,卻當真不敢再開口央求,縴縴雙肩哭得顫動,強忍啜泣聲溢喉。
魏傾城未再多言,轉身離去。
懷財飛下涼亭飛檐,跟在他兩步左右的距離,身形自然仍是隱蔽,說出來的話語不會被他听見,可她太有感缺,不發不爽快︰「看不出來你是這樣的人,有些狠吶……我要是被你追到手,幾年過後,你八成也是這樣待我吧,嘖嘖嘖嘖……」配上連連頭,感嘆人心隔肚皮,人狠隔臉皮,人前彬彬公子哥,人後冰冰鐵心郎。
魏府管事迎面而至,躬身靜候吩咐,魏傾城步伐未停,丟下幾句簡潔,仿佛說著一件芝麻緣豆大的小事︰「給她一筆安身費,送離帝城,我不想再見到她。」
「是。」管事一揖,立馬去收拾善後,看來是個伶俐人,不知見識過主子如此處置失寵侍妾幾次,早練就一身淡定。
她又瞅了魏傾城幾眼,繼續有感︰「比起你先愛後狠,倒不如鎏金從頭到尾的冷臉相對,起碼他態度如一,女孩子心情也不至于一會兒天庭一會兒地獄……呃,都在地獄好像也沒什麼好,算了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真是人面獸心,若沒有隱起身,我可能還看不到你的真面目。」
雖說魏傾城這樣,著實構不上「惡富」之流,但懷財認為,給負心漢些些小懲,倒也無妨,他這般對待舊愛,分毫情面不講,教他受些小挫折,以示天譴。
窮神的功用,此時不發揮,更待何時?
她撩袖抬手,決定一掌落下,拍斷他一整個月的財氣,讓他走路掉錢、買東西被坑,談生意樁樁失利,財庫入不敷出,嘿嘿。
玉荑舉高高,指甲上的花紅色澤鮮艷好看,這一只柔弱無骨的縴手,教人直想握進掌心,好好呵疼廝磨,誰能料想到,它殺傷力如此之大,一起一落間,就是幾張銀票灰飛煙滅的威猛——
威猛的手掌欲揮下,腕際遭人牢牢扣住。
她驚訝,明明她是隱身,凡間無人能看見她行凶才是呀!
猛然往身後瞧,看看哪個不長眼的,膽敢壞她好事——
視線轉過一半,先看見迎風飛揚的金色發絲,陽光照射下,炫目程度多了十分不止,她記憶中,這樣奢麗的發色、這樣柔軟的發瀑,漫在肌膚上撓人發笑,深埋其間還能嗅著淡淡的、好聞的香氣……只屬一人所有。
視線再偏後一些些,順著金絲挪去,鎏金那張冰雕出來的俊顏,落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