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究竟能有多倒霉?
福佑不知道,她唯一確定的是……她這輩子的霉運,終于即將結束。
她,快要死去了。
雨勢沖刷,嘩啦拍打在身上的疼痛,已呈現僵冷麻木,逐漸感受不到,伴隨雨水流淌而下,是傷口間汩汩涌出的鮮血,在她周身鋪散,像一大塊絲綢,艷紅至極。
她名喚「福佑」,可短短十五年人生,卻不曾承福庇佑。
自打懂事以來,藤條與痛楚,便是她最熟悉的兩件事。
她的故事,並不特別,母親生她時難產死亡,不到一年,爹親便再續弦,後娘待她冰冷,總是板臉怒斥,稚幼的她,並不明白理由,總以為……是自己不夠乖、不夠听話,不討人喜歡。
後來弟弟出世,兩人同樣喚她娘親,可吃飯時,爹若不在家,娘從不許她上桌,弟弟碗里永遠堆滿菜與肉,而她,便是半碗白飯加上少少菜湯;弟弟可以光顧著玩耍,她卻要抱著比她還大的水盆,在凍人的大冷天里,去河邊清洗衣裳;弟弟難過哭泣時,娘會抱著他,輕聲哄停,百般寵溺,但她若掉淚,換來的,只是一個巴掌、一句「哭什麼?!越哭越穢氣!家都被你哭倒霉了!」的責罵……
八歲那年,爹親斷氣不到半個時辰,她被後娘連拖帶拉,賣進了窯子,與諸多窮人家的可憐女兒一般,悲慘等待年歲漸長,足以接客賺錢,在那之前,也須像個奴婢,日夜不停工作,因為窯子不養白食客。
她姿色勉強中等,清秀小蓓蕾一株,卻因長期營養不良,以及過度勞動,使她顯得干干扁扁,極為瘦弱。
在窯子里,平凡長相不知算好事與否,一個與她同時被賣入的丫頭,因容貌絕艷,早早便由富爺訂下,待其十四歲開苞,老鴇視那姑娘為搖錢樹,好生侍候著,舍不得她弄髒玉手,連吃飯都得有人喂。
不過半年,那姑娘養出了渾身嬌氣,真當自己金貴無比,成日無所事事,便以欺負她們這些小丫頭為樂,教訓打罵只是尋常小事。
那姑娘特別愛戲弄福佑,或許因為福佑苦慣了,知道哭哭啼啼于事無補,臉蛋上總是流露小小堅毅,那努力求生的光芒,扎了姑娘的眼。
有時故意找些危險事,讓福佑去辦,再笑看福佑摔個頭破血流;或是告狀老鴇,編造福佑拂逆命令,喜見老鴇命人棍棒侍候。
當一個人身陷泥淖,把另一個人踩得更深,見人模樣狼狽,渾身骯髒,她就自覺自己不是最卑賤的那方。
福佑在她眼中,那麼卑微,那麼渺小,那麼無關輕重,所以她屈身于此並不淒慘,瞧,還有人比她更糟糕呢——那姑娘,便是從中自我安慰,才能在這世道中,苟延殘喘。
十三歲那年,姑娘慘遭一名酒客玷污,待老鴇在後園發現時,一切皆來不及,女敕蕊已殘,清白不再,福佑只記得當日混亂,哭泣聲、斥罵聲、瘋狂吼叫聲,不絕于耳,在窯子里掀起滔天巨浪。
曾是捧于掌心的明珠,如今蒙了塵,同樣被棄如敝屣,訂下她的富爺得知此事,怒不可遏,撤回前約,那姑娘,開始被迫送往迎來,淪為掛牌長妓,任人狎戲,一雙玉臂千人枕。
她在污泥里,滾了一身的髒,又怎能容忍,有人比她干淨?
福佑不知曉自己究竟做過什麼錯事,何以遭人怨懟至此?她對那姑娘向來百依百順,從不曾反抗過半句,可那姑娘……依舊不放過她。
一日長夜將盡,天未破曉,姑娘花錢買通三名粗鄙男人,將福佑綁至城外破廟,狠厲凌辱。
到底為什麼……要那麼恨她?
恨到寧願砸下賣身賺取的辛苦錢,也要買通惡徒來欺負她?
後娘如此,那姑娘亦然……這世間,真有毋須結下的仇恨,即便雙方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也見不得旁人好過嗎?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卻是恨加身。
太多福佑不明白的事,弄不懂,也不想懂,反正,她要走了,離開未曾善待她的殘酷世間……
受辱求死的她,由破廟不遠邊的陡坡,毅然決然,一躍而下,沒有半絲遲疑,于是變成現下的景況一頭破血流,一身衣衫不整的狼狽姑娘,歪躺坡底,身後漫開一窪血紅,染紅衣裙,生命一點一滴,逐漸流逝,魂魄意識慢慢抽離……
臨死之前,她腦中閃過的回憶,值得她留念,竟可悲的沒有半件。
雨蒙如煙,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才稍稍轉小。
遠端林叢,雨絲與山嵐交織的朦朧,一人一傘,悠然步來,跫音輕巧似無,在杳無人煙的泥徑間穩健踩踏。
繪有墨梅的傘緣,遮掩福佑眼中那片灰暗天際,她意識渙散,好半晌才遲鈍察覺,有人在她身邊駐足,一開始,還以為是幻覺。
這是無比詭異的景況。
將死之人,沉默不求救;能救之人,打趣般俯覷于她。
傘下那人,面容清俊好看,眉目慈善,唇畔瓖嵌淡淡淺笑,一對眸子明亮有神,盯著她瞧。
看什麼?沒看過人死嗎?她很想這麼說,偏偏已無開口力氣。
紙傘往前挪來半寸,巧妙擋去雨絲,凍得她直打顫的冰冷雨水,不再滴落她臉龐,惹她寒嗦。
「要我救你嗎?」屬于男性的聲嗓,低,且沉穩,帶著笑。
不要。吃力蠕蠕唇,不確定他能否看懂。
拜托,千萬不要,她真的不想獲救,走吧,留下她,獨自在這里,等待死亡,這樣就夠了,其余的,不要他多做。
「不要?這可稀罕了,貪生怕死,人之本能,居然有人說不要,那,我真的不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基本原則。
快走吧……如此淒楚的死狀,誰瞧見了,都覺得觸霉頭吧?這路人,非但沒轉身逃跑,還留在這兒嘮嘮叨叨的……
「可要我為你收尸安葬?」今日真反常,多事到連他自身亦驚訝,人家都說不要他救了,他應該瀟灑撐傘,如她所願,跨過她待死之軀,哪邊涼快哪邊去,繼續去賞這片煙雨山景,悠哉閑逸。
「……」收尸安葬?有必要嗎?也不會有人來祭拜她,就算有墳有墓,終會淹沒蔓徑荒草里。福佑心中哀淒,卻很務實地想。
她費勁搖了搖頭,實則不過微弱一動,氣若游絲。
不用安葬,擺在這兒,等野獸來吃,干干淨淨,尸骨不留,反正這具身體髒掉了,被吃個精光也好。明知心中所思,誰也听聞不到,她還傻里傻氣,在心里自問自答。
不過……這樣躺著被支解,東一只手臂,西一只大腿,腸子外流,鮮血淋灕的,有些恐怖,希望它們把我拖回去窩里吃,別在路邊開動,嚇壞過路旁人。她又默默想著,就連被吃,也希望別在光天化日下。
傘下之人突然噗哧,好似被誰逗得歡樂,笑聲清朗。
他蹲低身,意識漸昏的福佑,得以勉強將人瞧清晰一些些,但也真的只是一些些。
「我知道哪里有虎穴,往那兒一拋便好。」他笑言,極烏沉的眸子微彎,額心黑痣很是醒目。
你……你听得見我說話?福佑驚愕,卻連瞪大雙眼的力氣都沒有。
「你說呢?」
……可以幫我把衣襟拉好嗎?被男人粗魯扯破的襟口,隨她跳下坡地,又給敞了開來,露出布滿抓痕的肌膚,觸目驚心,她想遮,雙手卻無力抬起。
心里此思,正巧試探。
結果傘下那人,果真伸出手來,為她攏好衣襟,遮蓋春光。
你真的听得到!埃佑回光返照地大吼,當然也是用心音。
傘下之人眨了眨眼,略顯調皮。
你是人是鬼?來勾魂的嗎?
「別把我當鬼差呀,等級可大大不同。」尊貴程度也天差地別呢。
……管你是誰,反正不重要了……她都快死了,玉皇老子來,她也沒空下跪迎接。
「除了收拾尸體喂食野獸,還有其余心願未了?」他放軟了聲,嗓音轉為綿細,細語輕聲,問得好生溫柔。
福佑本欲把他瞧得更仔細,起碼記住他的模樣,臨死前最後一個給予她關懷之人,好想……看個清楚。
可眼皮太沉,她支撐不住,緩緩閉上,一顆淚珠滾濕了睫,再由眼尾滑落,沒入鬢間。
……撐著傘,在這里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人,走到了盡頭,生命如風中殘燭,任性一回何妨?
她的這一輩子,不曾向誰索討過什麼,因為知道,開了口,也不會有人成全,她習慣了不敢去討要。
此時此刻,她不願委屈自己,她想……討一個陪伴。
陪著她,直到她斷氣。
于是,在心底,小小聲地央求。
「好,我會在這里陪你,別怕。」執傘之手輕挪,納兩人于傘下。
傘外雨絲紛紛,澆淋在紙傘掩護不到的其余地方,盡避渾身濕透,可她卻不覺寒冷。
雨落在傘上,拍打聲滴滴答答,像首陌生曲兒,不知歌名,但悅耳好听,宛若搖籃曲,哄著疲倦的小娃兒,安然入睡。
雨聲一直在,那人,也在。
不盡如意的一生,在最後的頃刻,才給了她些許溫暖。
自始至終苦悶郁結的容顏,斷去氣息的那一瞬,微笑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