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明明是日晴天朗的好時節,怎會奔來這一道無形雷霆將她徹底打懵?
眼前的,真是他呀!
內勁驟泄,她再次跌入水中,還可恥地吞了好幾口江水。
不過她在水中並未撲騰太久,因那人已一把提住她的後領,像往地里拔大蘿卜那樣將她整個人拔離水面。
待她意志回穩,發現自己正跪撲在岸邊狂咳兼嘔髒水,而大木板就橫在她斜前方不遠處,上頭的兩人已被松綁。
忽地一幕藕色闊袖落進她含著兩泡淚的眼界里,不是真心要哭,眼中濕意全是給嘔得滲出來的。
「還好嗎?」
略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與她記憶中的琳瑯音色極相似,但更添沈穩。
「可能起身?」
回應那問話,她點頭再點頭,心頭不住縮緊,兩眼直勾勾盯住那幕闊袖。
上好的布料隨江風翩飛,竟不是以往他慣穿的墨色,而是頗有春夏風情的淡衫,但相同的是一身素衫自藏華,沒有多余的顏色,卻在袖口以罕見的隱繡手藝細細繡了一圈紋樣,隨天光不同,繡紋時隱時現。
見那只袖子往回收,撤出她的視線,她驟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想扶她一把,是她發懵,心思亂竄,把他的好意干晾在那兒。
眼皮猛地一跳,她本能地撲去揪住那尚未完全收回的衣袖,隔著薄衫衣料攀著他的前臂,一下子將他弄得半袖淋灕,如當年那個山洪暴漲的大雨深夜,年紀小小的她被人從滅村的那一大股洪流中打撈起來,頭臉四肢盡是泥濘,瑟縮在少年公子懷里不住顫抖,那時的她也是把他的干淨衫子弄得濕透。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妳爹娘的……
那時在她耳邊輕哄的嗓音溫溫淡淡,令她驚懼彷徨的心有了依靠。
她的手臂突然被反握,一股溫熱感從手脈進入,竟是隔著衣料探她脈象。
「我……我無事,能站穩了……多謝乘清公子出手相救。」盡避模樣狼狽,她仍站得筆直,抽回手對眼前男子抱拳行江湖禮,一邊抬睫去看,正式對上那張謫仙般出塵的俊龐,以及那雙淡漠似諸事不縈懷卻又極耐人尋味的目瞳。
被喚出名號,男子僅動了下眉峰,略頷首道——
「小兄弟身為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年歲雖小,能耐卻不小,若說出手相救,倒比不上小兄弟宅心仁厚、膽大妄為。」
小……兄弟?!
惠羽賢再次懵了。
雖說穿慣了男款勁裝,一直覺得這樣的打扮最明快利落,但她並未掩飾自己的女兒身,皮帶勒出腰身,順帶勾勒出胸脯的弧度……唔,盡避不是十分飽滿,那、那也是鼓鼓的,她不信他沒這麼一點眼力,瞧不出她是女子!
再有他所說的那些話,一時之間實在听不懂他是在稱贊她、嘲弄她,抑或在責備她?
在這地界,她即便是強龍也不該去壓地頭蛇,碧石山莊就是那條地頭蛇。
今日「放水流」的事被她給攪黃,不出事便罷,一旦走漏風聲,碧石山莊真會跟武林盟掐起來。她是膽大妄為沒錯,但意隨心動,救都救了也管不得許多。
「在下惠羽賢,武林盟大西分舵第五代分舵主,今次得會閣下,實感榮幸。」對方雖已知她江湖身分,她仍然持禮鄭重拜會,一揖之後又道——
「他日若碧石山莊以今日之事為由為難武林盟,還請乘清公子能做個見證,證明責任只歸我一人,是在下無視江湖同盟之義任性妄為,與武林盟上下毫不相干……公子屆時若肯出面,在下當銘感五內,絕不忘懷。」語畢,她再次深深一揖,隨即奔向被救起的樊、朱二人。
乘清閣閣主凌淵然,江湖上亦稱之為「乘清公子」。
若說武林盟是整個中原武林的龍頭老大,入世翻騰,那位在松遼北路的乘清閣便似一名身在化外的隱士,乘清風兮御陰陽,靜默地旁觀天道人世,並實誠地筆錄下來。
乘清閣的武藝首重本心自修,最高境界是能乘天地清氣並駕馭陰陽之氣。
據聞,首代乘清閣閣主是有那樣的本事。
然奇才不世出,直到百年後的如今,終于又見這一代的閣主從年少時候便隱隱展露了驚世絕艷的馭氣之術,到得成年,功力連上幾層,已臻至爐火純青之境。
是說武藝上的修為驚世絕艷也就罷了,厲害就厲害在這一代的閣主還生得一副好皮相,據說是遺傳到母家那邊多種族混血的面容,將各族的優點全突顯在外貌上,令肌膚白皙透潤,五官精致異常,正所謂郎艷獨絕,讓「江湖第一美」的封號毫無懸念地落在他頭上。
只是第一美的渾稱,在道上走踏的沒誰敢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全都是背後議論,當成談資。
而此際這位被江湖評為「第一美」的乘清閣閣主垂下闊袖,袖中拇指正悄悄搓撓著握在手中的洞簫,若有所思的目光隨那名跑開的女子淡淡挪移。
女子年歲約莫雙十,一身利落的玄黑勁裝,長發高高地扎作一束,未戴任何飾物,率性地露出整張面容。
他甚少會去留意姑娘的樣貌。
但今日遇上的這一個,老實說,是有些挑動他的好奇心思了。
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輕身功夫,使得相當不錯,內力是有些火候的,才能在短短兩刻鐘內即追上被湍流帶得老遠的人。
接著是她的身手,矯健異常,力氣驚人。
見她擲劍為點,獨據在滔滔江水上揮鞭救人,鷹群飛撲直下,意外起于肘腋之間,她一連串的處理可謂果斷大膽。
放眼當今武林,與她年歲相仿的同輩之中,不知有誰還能做到同她這般的?
他腦中來回逡掃了一遍,竟想不到有誰可以。
之前隔著一段距離,便覺她身姿挺拔,男子款式的黑衣勁裝令她周身透出颯爽神氣,肩線利落,腰板秀挺,加上修長的四肢,立在那兒是稜角分明的一抹風景,一旦動起便成快意流暢的線條與光影。
她較一般女子來得高,嗯……是高上很多。
當她拔背挺胸朝他抱拳時,他發現那雙清湛眸光幾乎快與他平視。僅比他矮半顆頭的女子並不常見,那令她站在人群中亦十分顯目。
當她試圖不動聲色地溜出碧石山莊時,其實從頭到尾都做得十分隱密,可惜的是他當時恰隱身在高處,很難不去留意到她。
也許正因為能輕易對上視線,不需刻意低頭或垂目去看,他對她的模樣真一下子記住了,那不是簡單用美丑、好看或不好看輕易評斷的——
一張曬成淡蜜色的鵝蛋臉上,她的鼻梁挺直,鼻翼縴巧,唇瓣淡若粉梅,輕抿的嘴角堅毅中透出韌度,說實話,是秀氣到有些單薄了。
然,勝在長眉入鬢,那干淨舒俊的兩道眉令英氣勃發,眉下生著一雙長而不狹的丹鳳眼,坦然的瞳底有著干淨清亮的光,很是不錯。
更不錯的是,她剛剛不是求他保守秘密,而是請他見證。
這其中有兩個意思——
一是信他不是嘴碎之徒,今日救人之事不會從他口中泄漏出。
二是就算他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將事說出去,那也罷了,只求他出面將一切責任歸咎于她一人。
年紀這樣小,卻是個在極短時間內能審時度勢、將重中之重的點掌握住的人,有一套自身的行事準則,且還保有赤子之心。
也莫怪會被那位「素行不良」的盟主老大人推到這龍蛇混雜的大西分舵頂缸。
心緒起伏過劇,惠羽賢頸後一陣涼,兩只耳朵卻兀自發燙。
幸得樊磊神智清醒能跟她對上話,讓她的注意力較能集中于眼前勢態,而非被某人的氣場震得七葷八素。
「……碧石山莊樊氏一族的獨門點穴功夫手法甚奇,在下功力粗淺,僅能幫二少爺緩解胸悶氣滯之苦,如何解穴,二少爺得待軟筋散的藥效過去後再行氣自解。」跪蹲在落難的男女面前,惠羽賢盡可能地給予援手,只是朱氏到底是未習過武的弱女子,一番折騰下來早都暈了,手腳被綁縛的地方亦都磨出血痕,但心脈還算有力。她幫渾身濕透的她稍做整理之後,便見樊磊強忍不適,吃力地將朱氏攬在盤坐的大腿上。
她暗自嘆了口氣,就听樊磊啞聲道——
「莫再稱呼什麼二少爺,我樊磊是不忠不孝、無恥無義之徒,自該被族中見棄,但雲娘她……終究是我害了她……不想今日能得一線生機,至少還有彌補的機會,在負盡所有人之後,能不負雲娘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