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姑娘,實不相瞞,在下路上遭到山賊搶劫,此時身無分文。」
「關……」關她什麼事?
「姑娘妳來得真是好巧,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姑娘為在下支付飯錢?」
「我……」她為什麼要?
混蛋!阿力真的連看也不看快被壓成肉餅的到底是誰,阿川怎麼還不出來?
家里那幾只統統懂武功,唯獨她不會。早知今日,當初就該和爹斗氣到底,無論如何都要學上一招半式,起碼當這男人被摔出來的瞬間就揮拳把他揍飛,揍到他五髒六腑全部移位才舍得嘔血落地!
「琴……」苗槿眼角余光捕捉到某樣物體,好像是張頗有年頭的古琴。
如果說剛才「砰」的一聲是他撞到她,那麼後面的兩聲「 當」和「咚」,估計就是那張琴發出的。
她對琴呀笙呀簫呀什麼的不了解,隱約瞅見上頭刻著細致花紋,有些紋樣在陽光下發出耀眼光芒。
年代是久了些,拿到當鋪典當,換一頓飯錢是綽綽有余,有必要冒著被砍手砍腳的危險跟她糾纏到底?
「這琴是在下賴以謀生的工具,實在無法拿去典當,還請姑娘見諒。若姑娘願意幫忙,以後必有重謝。」似乎猜到她的心思,深幽眸光快速掃過身旁的古琴,重新回到她臉上,那微微瞇眸仔細觀察等候的模樣,形同威脅︰不答應,等會就只好勞煩妳幫忙墊尸底了。
「等……」給她等等!
第一,他身無分文,他要拿什麼來謝她?
第二,若沒猜錯,這家伙應該是個琴師──琴、師!狽官派人在城門貼告示通緝的刺客也是琴師,跟他扯上關系難保不會遇上天大的麻煩。
第三,她討厭吃飯不付錢的家伙!
當年爹就是上醫館看病老賒賬惹上娘,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借酒裝瘋把娘這樣那樣,後來親是結了,娘也並非對爹毫無感情,可是爹太蠢,結果,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總之,就算這家伙賒的不是她館里的帳,對這種吃飯不付錢的家伙,伸出援手的良心她沒有,看他被亂刀砍死、鮮血流淌半條大街的興致倒是很高昂。
「刀來了、刀來了!」
「怎麼去那麼久?」
「廚子在忙,好不容易騰出一把菜刀,拿好。」
「我用力壓著不讓他亂動,你先來!」
「真遺憾。」听著兩位小二的對話,男子輕輕搖了搖頭,發出一聲長嘆。
「你……」她知道他在遺憾什麼。
這男人好像很高興拉著她一起去走黃泉路,寧願死死壓著被砍死在她身上,也不願起來。
沒能等到兩個沒心沒肺的小二把她從他的尸體下拖出來,她就會先一步斷氣身亡。
「幫、你……」她好不容易拚盡全力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
面對那個悔婚王八蛋,她也只「喔呵呵呵呵」笑著收下人家送來賠罪的百兩黃金就作罷,從沒想過要尋短見,今天又怎會想要跟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死在一塊兒?
她幫他。為了不跟他手牽手走黃泉路,她、幫、他!
「兩位,請稍等一下。」奸計得逞,男子終于開了金口,高聲喊話。
看得出來,他很努力試圖從她身上挪開,真是萬分感謝。
不過他這麼瘦,壓到她身上時感覺只長骨頭不長肉,但單是骨頭也沉得夠嗆,現在他又扭來扭去,除了帶給她沉悶難受,還有不適疼痛,以及──她懷疑這家伙是在裝瘋賣傻,乘機吃她女敕豆腐!
「干嘛?要交代遺言是嗎?」
「兩位難道不看看壓在最下方的人是誰?萬一被壓得一命嗚呼的是哪位達官貴人的千金,如此重責,兩位可擔得起?」其實他很確定她沒有那般嬌貴軟弱。
換作其他養在深閨的大小姐,遇上這種情形,哪一個不是二話不說先噴淚,淒慘哭聲嗚嗚嗚嗚由小到大,非要哭到旁人無可奈何伸出援手不可。
她偏不,寧願把力氣花在抵抗和試圖拿眼神一刀捅穿他的心髒,再亂刀砍死壓住他,順便壓得她快斷氣的小二身上,也絕不讓淚水有機會從粉頰滾落,破壞一臉殺氣騰騰。
「在下初來乍到,對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並不熟悉,不過,現在被在下壓著的姑娘,長著張甚是罕見的花容月貌。」那只黑色眼瞳將視線鎖在她臉上,蘊著似有若無的淺淡笑意,逐一滑過她的眉目、唇鼻和裝束打扮,「姑娘的衣裙是雛黃色的,柔和又暖心,真像初生的絨毛小雞。」
這算是贊美還是戲弄她玩呀?不當用詞,使苗槿在心中無限咆哮。
「秀發又黑又亮,如綢順滑,發上的發飾雖非價值連城,但勝在細膩精致,哎呀,等等,這小小的芙蕖發飾做得栩栩如生……」
這樣的打好像在哪里看過?
兩位小二互看一眼,其中一人感到事有蹊蹺,繞到前面探頭下去──
「小、小小小小……小姐?!」
幾乎同一時間,身上的重量全數消失,忍住渾身肌肉僵硬,苗槿困難起身,邊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著,邊用力揮開阿川伸來幫忙的手。
「你們這兩個混、混蛋!我娘平時是這麼教你們的嗎?」
兩個蠢蛋,差點就害她成為一縷幽魂,呼的一聲隨風飄散。
「小姐息怒、小姐息怒,小的罪該萬死!」
老板說對付吃霸王飯的家伙不用客氣,就算會連累他人,寧可錯殺也不可輕易放過,哪料到這回「錯殺」的,竟然是自家老板的寶貝女兒?兩人趕緊鞠躬哈腰、低頭認錯。
「小姐快請進,我們給妳備壺香茶,要廚子做幾道妳喜愛的菜肴小點心──」
「氣都氣飽了,我還喝什麼香茶、吃什麼菜肴小點心!」暴怒人兒一手扠腰,另一只手正打算揪住其中一位伙計的耳朵,眼角瞥到一道默然佇立的玄色身影,禁不住轉頭狐疑問道︰「你怎麼還在這里?」
普通人就該遵守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這條保命鐵則,怎料那個儀容不整的琴師拾回了琴站到一旁,一副靜候發落的模樣。
他有那麼老實?進梧桐居前為何不打著「老子是來吃霸王飯」的旗號,直接被小二亂刀砍死打包丟去暴尸荒野算了?
他灰溜溜逃了自是最好,不逃,她的火氣一瞬間全轉移到他身上。
苗槿作勢要奪過菜刀沖過去報「被壓之仇」。
刀柄剛入手,連「去死吧啊呀呀呀呀!」都來不及說出口,就听見他用溫熙怡然的嗓音好意提醒道︰「請姑娘別忘記方才承諾之事。」
「我……你你你你──」該死的承諾!
這是在提醒她受恩別忘報是吧?吸氣,再用力吸氣,別讓悶堵的火氣積聚肺腑,苦了自己。
硬生生吞下那口氣,苗槿取出一錠銀子往小二手上重重一放,恨聲道︰「這個人的飯錢我幫他付了,回頭別給娘廢話,不然我讓你們好看!」
行了吧?今天算她倒霉,上梧桐居白吃白喝的心情被破壞光光,她回家睡覺!
不顧身後兩只不住鞠躬獻媚,連連歡聲嚷著「恭送小姐,小姐慢走」的家伙,苗槿轉身就走,離開開始變得熱鬧的市集、走過那棵常有頑童游玩嬉戲的榕樹……
走了整整三條街,始終覺得有道人影如影隨形的跟在身後,與她保持一定距離。
敢跟蹤秘聞館大小姐,真有膽識,也太不知死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苗槿驀地轉身,小手揪起裙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奔向後面那個跟蹤狂──
「難得本姑娘大發慈悲不跟你計較,你到底還想怎樣?」她一把揪住那人衣襟,推到一旁的破舊屋牆上,晶瑩大眼瞠得更圓更大,擺出最凶惡的姿態,希望用眼神殺死這個從梧桐居一路尾隨自己至此的廢物琴師!
「姑娘,有人在看。」男子善意提醒,與直嘆世風日下的賣李老人、捂住孩子雙眼匆忙走過的婦人,和直指男女授受不親的書生進行過一番充滿歉意的眼神交流,目光再轉回苗槿身上,發出一聲長嘆。
「說,你跟著我干嘛?」她還「老爺,有人在看」呢!
他嘆什麼氣?受害者是她,他根本沒資格表現出無可奈何。
「在下只是想向姑娘問路而已。」
「你沒看到處都是人?為什麼要來煩我?」她改成用雙手抓住玄色衣襟,用力搖搖搖,看能不能把他腦袋搖靈光一些,搖得他晃來晃去,發絲輕輕飄揚,搖得覆住左臉的長發散開,男子披頭散發的秘密在她眼前真相大白──「你……你你你、你的臉!」
這男人一直遮遮掩掩的左臉遍布著被火燒傷的痕跡,不知是否為了遮掩傷疤,竟然在上面刺上圖紋優美的刺青,青藍圖紋配上受傷的臉,為半毀俊臉增添了幾分詭異。
這便是她怔忡停手的原因。
「姑娘別看,會發噩夢的。」察覺到被毀的容顏暴露在她的眼瞳里,男子匆忙撩回長發遮住左臉,淺淺皺痕在眉心一閃即逝,重新抬起的那只右眼里,連絲毫憤怒暗涌的小小波瀾都不曾浮現。「至于為何不找別人,唯獨找上姑娘,自是因為若人人都像剛才那兩位小二,二話不說就對人拳打腳踢、喊打喊殺,在下即使有數條命都不夠用。姑娘看似很好說話,只好勞煩姑娘好人做到底,幫忙指指路。」
不是她好說話,是倒霉被他砸到,又被那兩個蠢蛋弄得氣血飆升,最後連跟他計較的心思都沒有了。
有本事他到別處看看,等他吃飽喝足才嚷嚷身上沒錢,哪家老板、伙計會給他機會好好說話?
「你……」
慢著,他難道不生氣?即使被這樣粗暴對待,讓不可告人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半晌過後,苗槿好似听到自己的無聲嘆息,等她反應過來,態度有所軟化,略含歉意的問句在不知不覺間月兌口而出︰「你要去哪里?」
「秘聞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