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偌大的琰鳳宮內渺無人煙……
皇後的寢室內竟是一室狼藉,數幅字畫被扯得破爛,精激華美的瓷器也碎裂了一地,幾要辨識不出原有的對象形態。
竄入室內的風吹得燈影搖曳、綾帳翻飛,牆面所繪飾的棲鳳雕飾也因燈影明暗不定而顯幽詭。
隱約斷續的細碎嚶嚀及壓抑而沉重的喘息聲,則為這一室殘攏上了放蕩旖色。
……
恨嗎?不甘心嗎?
男人飽含情|欲,已近失控邊緣的瞳仁深處也赤|luo|luo的反映著與女人相同的怨慰。
只是,男人的恨及不甘心皆無關此鳳榻以外的第三者,全然,只針對著他正火熱佔有的女人……尊貴的大盛皇後,齊氏,朝陽。
皇帝隨口一句「侍藥有功」,便將浥玉指為予祥宮協理管事尚侍。
因為皇帝對淳王太過寵愛開的先例太多,最為重大的賜宮之舉都無人得以勸退,是以此言一出,雖然引起一陣議論,但予祥宮中總管尚侍日前因急病卸職出宮確有其事,在新任尚侍熟悉掌管宮務前,令他宮尚侍暫時協理宮務,似乎也還說得過去。
再來便是淳王許久未幸春衣宮侍之事並不是秘密,眾人猜想皇帝或許真是因為前些日子差了許多人呈藥未果,卻只有浥玉呈送湯藥有成,而有心讓浥玉多接近淳王,若淳王當真對她有心,或可將其指為淳王侍妾,成就一椿好事,畢竟堂堂首親王身邊無一親近妃妾也不合常理。
此事在後宮中可是鬧得沸沸揚揚,自然也不可能再瞞得住瑯夜,畢竟自己的尚侍不時被喚走,而且通常還是入夜後,瑯夜就算年紀再小,多少也還懂事,也才恍然皇帝不是自己看上了浥玉,而是替淳王物色對象呀……
現在浥玉就算夜宿予祥宮也是正大光明,無須遮掩,盡避無人能證實浥玉到底有沒有上過淳王寢搨,但她如此際遇可是讓許多宮人暗自欣羨不已,尤其是那些曾領皇命為淳王呈藥卻未能完成使命的宮人,更是暗恨自己錯失了得以親近淳王的機會……
夜已深,宇文日正卻是心緒難靜。
雖然半臥在他胸膛上的浥玉沒有移動分毫,嬌軀仍然柔軟放松的貼著他,氣息也未有太大的變化,但當她意識乍然清醒的瞬間,他就知道她醒來了,自偶爾共眠,他就發現她夜難安眠,睡得非常不安穩。
他與她就僵在了一種他尊她卑的關系之中,她總是順從而平靜的任憑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只為了保護她的公主不敢反抗,一徑的逆來順受;此外,絕口不提過去。
看樣子要等她開**代一切,恐怕是終其此生也不可能了吧。折磨她,無異于折磨自己,既已接受了皇帝的勸解,就該放開心結才是,跟她比耐性,他算是徹底的輸了。「你……」
「是……王爺有何吩咐?」他突如其來的出聲讓浥玉心頭一顫,身子一縮,因為沒能察覺他的清醒而被他的突然出聲嚇了一跳,隨之又因為害怕他是否又要說出傷人的話語而感到心慌,但表面上還要強裝著鎮定,沉穩應聲。
「……」嘖!話已到了嘴邊卻無法輕易問出口,他真是窩囊到了極致。
「王爺?」浥玉等不到後話不覺更為忐忑,于是坐起身望向他,只見他面無表情的看著上方,然後,緩緩轉頭與她對視。
他的眼中像是藏了無數心事似的,盈滿了無奈及挫敗,也有了溫度,再不見邪戾之氣。
突然間,她理解到此時看著她的並不是陌生的大盛首親王,而是在她短暫的美好歲月中、那總是縱容她愛憐著她的文立影。
這些日子以來承受的壓力和委屈,幾乎是立即化為淚霧迷蒙了她的雙眼,原來,她仍是在乎他待她的無情,為此而感到傷心,只是自欺、假裝不在意而已。
她眼眶里盈轉著還不足以匯積成淚珠滾落的淚光,噙淚欲泣的模樣非常招人憐愛,讓宇文日正瞧著竟是心疼。
日夜剖析自我後,他不得不承認其實最想弄清楚的,是她的離去會否與其它男人有關;當見到她好端端的出現在面前的那一刻,雖然除去了她可能遭遇不測的擔憂,但旋即籠罩于心的,便僅剩她是否背叛了他的這個疑問而已。
既然無論如何就是要她,就該放下,不追究過去,可他就是無法說服自己裝作他們沒有分開十一年。「當年,你為何不告而別?」就算她說謊騙他,他也還是想要一個說法。
她沒有躲避他的眼楮,因為她沒打算欺騙他,只是隱瞞部分真相而已……浥玉早已在皇帝的指示下預先想好了說詞,只待宇文日正開口問,但若他此生都不欲問她,她也打定主意此生都不會主動提起往事一個字。
現在他既然開了口,那她便說能說的部分︰「還記得初相識那時,曾與你說過我的家族已然沒落,不值一提,對吧?」
「嗯。」盡避當時尚未求得父皇允準,他卻已打定主意先斬後奏,意欲上門提親,她卻說家中已無親長旁戚,只剩她孤身_人,終身大事便由她自己得以作主。
經當時已是他隨從的徐青書四下打探,證實她身邊確實除了一名自小便跟在她身邊的貼身侍女外,父母俱亡,也不見有別的親戚友人走訪,于是不疑有他,輕易信了她的孤女之言。
「謊稱家族沒落,是因為我與母親從不被父族承認,且又不欲你知曉我體內流有異族血統,所以未提我母親是岐陰貴族之後……我的長相傳自父族較多,不若母親生得雪膚褐眼,才讓我得以瞞過你。」
浥玉確實長得與大盛人無異,膚雖白,卻非純種岐陰人那樣瑩白似雪,瞳仁烏黑深幽、青絲濃墨般光滑黑亮,不若岐陰人常見的琉璃瞳、褐赭發,是以才能隱瞞異族血統而不至讓人生疑。
「我不會在乎你有異族血統……」宇文日正一啟口,便被浥玉打斷了。
她道︰「你或許不在乎,但你的家族會在乎,即便是我父族那樣的小小將門也極為在乎血統,何況雖然自稱市集商人之子,卻興梁那處你口中的別莊卻是超乎尋常的宏偉華麗,且僕佣無數、出入所乘皆是良駒華車、府里吃穿雖不算奢靡,可也甚是講究;那時我就猜想你輕描淡寫的一句商人之子,該是不及實際富貴之一二吧。
我或許長得不像岐陰人,但我體內的岐陰血統可能會讓我生下的孩子擁有異族容貌,到那時,我跟我的孩子會面臨何種處境我根本無法想象……
現如今,更證實了我當時的想法一點兒都沒錯,商賈子弟我尚且不夠資格成為正室,又如何能匹配如天地般尊貴的皇家子嗣?若我當年沒離開你,就算你對我情深不變,不會嫌棄我和我的孩子,我也定會不堪你皇家繁規欺凌,抑郁度日……走上如我母親相同的命運。」
宇文日正听了浥玉徐徐細語,才知當年她竟是自己藏了這許多心事,沉思片刻,反復思索她所言後,輕嘆道︰「我竟是讓你這般不可信任?」
「這無關信任與否,而是世情如此。初識時,我一徑沉浸于甜蜜歡情中,並沒有多余的心去思考現實,但當你開始因為收到所謂的家書,一去便是十天半個月之久,且頻率漸繁後,我開始多思憂郁,害怕總有一天你會對我感到厭倦,或許你不會拋棄我,但你可能無力反抗親族施予的壓力而迎妻納妾。
你不知道,那段日子我過的是有多麼的惶惶不安,就在那時,收到母親死前托孤請求的太女派來的岐陰護軍尋到了我,向我轉達了太女欲將我接引回岐陰照護之心,我想,回到岐陰我會是受人尊敬的貴族之女,不需擔心我體內所擁有的一半異族血統會遭人歧視,于是為了躲避與母親同樣的命運,我決心離你而去。」
這些,沒有一字虛假,她只是把被以性命脅迫的部分小心的隱藏了起來。
「這就是我離開你的原因,並非謊言。因為承襲了已故王後家族封邑而改從母姓,又為了忘卻大盛的一切,便索性連名字也改用母親小名。這些年來我生活于岐陰後庭之中,初期為太女打理書房事務,後則一心照撫瑯夜,如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打听,便可知我所言一字不假。」
皇帝將煙秋閣上自瑯夜、下至灑掃庭階的下侍,加上編入皇宮禁衛營的凜松,總共十一人的性命交在了她的手上,只要她這一生絕口不提那段舊事,皇帝便承諾保障這些人的平安順遂,反之,則立時要了他們的命。
當年毓秀慘死在她懷中,身軀從溫熱柔軟漸趨冰冷僵硬的過程,浥玉死都不會忘記,一個毓秀就讓她心碎至今,她如何能再承擔得起十一條寶貴的性命。
「我之所以去往興梁是受命暗查戰馬于訓養大營大量折損的原由,自當不時返回盛京向父皇稟報,後來之所以時常收到家書,是因為弟弟們通知我父皇身子不適,為了親奉湯藥還需說服父皇允我娶你,所以才多留宮中幾日,絕不是對你的感情淡了;怎知我為你費盡心思,不惜在父皇病中讓他憂煩,你卻放下我一走了之,走得灑月兌又無情,可知我為了尋你傷透了心。」
……也傷了身……她的離去無關移情別戀,雖然安撫了他深藏而不時蠢動的妒嫉疑心,但听完浥玉所敘後,卻又不由覺得心寒,他們之間的感情竟是如此輕易被她所棄,頓時對自己的執著感到不值,也起了埋怨之心。
「男人三妻四妾向來就是尋常之事,我想,就算未忘情于我,你也必定不會寂寞,何況你實際上貴為首親王,有春衣侍寢也是理所應當,不是嗎?」
她在兩個人之中或許確實是較為涼薄的那一個,但若認真計較,他也並非真能稱得起「專情」二字,她就不信自她離去後,他當真不曾有過女人。
「……」該死,他還真無法違背良心,說不出口「沒有」二字!
「……」更無法向她表白他雖然有過不少女人,但他無法在她們身上享受到快感這種絕對討不了好、又極傷男性自尊的話來。
無聲片刻,他不解,為何她只消三言兩語,他便從原本位居的上風頓時落居下風?現在怎麼變成了是他愧對于她的氛圍?雖然知道她並沒有在感情上背叛他,但他也成為了不分青紅皂白就脅迫她、對她施以暴行的惡棍了呀!
「王爺?」她不明白宇文日正何以沉默不語。
「我……」他認分的放下王爺的架子,「其實並不喜狎幼女。」
「……」正為他不再自稱「本王」而不知該感訝異或驚喜的浥玉,被他突如其來的告白給弄傻了,一時之間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只怔怔的呆看著他。
「……你不信?」她的反應,讓他感到挫敗及受傷。
「嗄?」信什麼?他剛剛說了什麼?
他說他其實並不喜狎幼女,意思是他對瑯夜其實並沒有「性」趣?「哦。」
那他為何要嚇唬她呢?浥玉不解。
哦?哦?她這是什麼反應?他就如此不得她信任?
宇文日正不知該懊惱他的形象于她之惡劣,還是該對自己型塑的表象之精湛而得意才好,不欲面對如此尷尬,于是猛然伸手拉下浥玉,將她卷入懷里,「我累了,睡吧。」
被緊里在他溫暖懷抱里的浥玉雖然心中滿是疑問,但因為他的轉變,和終于對她的離開做了個交代而覺得松了口氣,緩緩的放下了為瑯夜擔著的心,雖然不明白總是殘忍待她的他為何會在今夜放下王爺身段,但僅僅是這些許微小的改變,也足以讓她能在他懷里享受從他身上傳來的溫暖。
看他的反應,該是相信了她所交代的過去,並未起疑,如此她對皇帝應該算有所交代了才是……那麼,她是不是可以不再害怕、不再擔憂瑯夜他們的性命安危了?
放松讓睡意襲來,她放棄抵抗任自己陷入沉睡,這是她自大殿上認出宇文日正及皇帝以來,首次不再抵抗睡意……
浥玉剛服下避娠藥丸,還未及將儲放藥丸的銀匣藏起,就听見有人敲門,尚不及應聲,就見瑯夜沖了進來,臉色一整,她正欲出聲嚴屬責備瑯夜失了禮儀時,瑯夜卻已撲進她懷里嚎啕大哭了起來。
「嗚嗚哇……」瑯夜哭得像個孩子。
從不曾見過瑯夜如此的浥玉心升不祥預感,她立刻張臂環抱住瑯夜的身子,不住親吻她的頭頂,听著她如此大哭,心都擰了。
此時靘水、朱雅及兼美也進了房來,看到她們都紅著眼 掉淚,更是確定了她那不祥之感。
「王上走了?」她還是需要確認所想是否無誤,于是問了靘水。
「是,方才收到岐陰傳來的訊息,朱衛使返回岐陰後,向王上稟報了公主在大盛的生活無須掛心憂煩後,不日王上便進入了彌留,第二日便安詳去了,如今太女已成女王。」靘水邊掉淚邊道。
听其所言瑯夜哭得更屬害了,浥玉拍撫著她的背,輕聲說道︰「瞧,王上是知道公主無須他掛心了才安心離去的,公主該為此感到高興才對。」
她並沒要瑯夜止住哭泣,反倒希望她就這麼痛快的為至親好好大哭一場。「王上此去再無病痛……還能見到思念多年的王後與之團聚,王上不知該有多歡喜呢。」
就像她母親去世時一樣,她傷心卻不至悲慟,是因為她知道死對于被病痛及相思折磨的母親來說,其實是解月兌……
浥玉就這麼抱著瑯夜任她哭盡傷心,然後才扶抱著已不再嚎哭、稍微平靜轉為抽泣的瑯夜,將她送回房休息。浥玉的一顆心全系在瑯夜身上,以至于完全忘了桌上方才來不及收好的銀藥匣……
待浥玉等人走遠後,方從花苑領回新鮮百合的璐子拎著籃子來到浥玉房外,見房門未掩有些奇怪,但還是以指叩門,揚聲喚道︰「浥尚侍?我是璐子。今日花苑分的是百合,所以我直接送到你這里來了……浥尚侍?」
公主雖也愛花,但素來嫌棄百合香味太過濃郁,因此只要領的是百合,通常是先送至浥玉房中的。
等不到有人響應,璐子猶豫了一會兒,原想直接進房將新花替浥玉換上,但想了想,浥玉雖然待人和善,但仍對她們這些大盛宮侍有些防備戒心,轉念便決定還是等找著浥玉跟她打聲招呼後,再將花送來會比較好。
于是璐子將門合起,憐著花籃離開。
璐子只不過在浥玉房門前停留了一會兒,那百合的殘香卻是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