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房里,靜寂無聲,馮玨垂著睫,看著御醫的指在他的腕上又按又掐。
這人是宮中的御醫,听說是他傷重時,藺仲勛特地差人從宮中請來的,如今是特地再上門診治他。
關子悅听聞御醫來時,本是要進房的,硬是讓他以男女大防為由拒于門外,因為他並不想讓任何人知曉他的病情。
好一會,石御醫松了手,查探他腳上的傷,露出不可思議的笑。「爺兒身上的熱幾乎袪除,而且這傷口也收得挺好,一日三回藥,預估十來日就能行走無礙了。」
「多謝御醫。」馮玨輕漾笑意。
「不過……」
「嗯?」
石御醫猶豫了下,終究還是說出口,「爺兒最要緊的不是傷,而是這積勞損削之病,如今已是陰陽失調,氣血兩虛……這癆癥,恐得要好生靜養才是。」
他說得含蓄,馮玨卻听得十分明白。「我自個兒的身子我很是清楚,多謝御醫之言。」要能養著,他又怎會親自來平川?
爹娘走得早,他束發之齡就撐起了馮家糧行,凡事事必躬親的下場,就是教癆癥纏上身,算了算,打他知曉至今已是三年,他心底清楚,再拖也沒幾年,早已是不治之癥。
「這位爺兒切勿喪志,癆癥並非真是無藥可醫,再者……此癥乃是因為情志憂傷,憂悲傷其肺,只要爺兒能放寬心,切勿大悲大喜,靜養個幾年,哪怕治個不全,也能減輕幾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事我早已看淡了,有生之年能完成家父遺願便足矣。」馮玨一派風淡雲輕地笑著。
又許是因為父親的遺願,才能教他咬牙強忍至今,眼看著彷佛有那麼一線曙光,他怎能放過,又怎能在此時養病?
石御醫本是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含著嘆息咽下。「不過令妹倒是挺擔憂爺兒的病癥和傷勢。」
「你跟她提及我的病了?」
「提了個大概,但她似乎听不懂。」
「既是如此,她要是再找您詢問,還請您含糊帶過即可。」瞧石御醫好似不願,他便又道︰「病體如此,又何苦再讓她擔憂?再過幾年她出閣了,我要有了事,她也不至于那般傷悲。」
石御醫覺得他說得有理,但該說的仍是得說,「可爺兒的身子要是再不靜養,恐怕是拖不過一年了。」他本不想多管,偏偏他是攝政王府上的貴客,瞧王爺待關姑娘諸多禮遇,他自然不敢怠慢這位爺兒。
「是啊,確實是如此。」城里的大夫也是這麼說的。「還請御醫別告知任何人,當然包括我妹子。」
既然他如此央求著,石御醫也只能從善如流。
這當頭,外頭傳來敲門聲,石御醫才起身,便見關子悅端著茶水而來。「石御醫,藺嫂子讓我備了茶水端來,順便要我請您留下用膳。」
石御醫接過茶水,便道︰「不了,一會得趁著城門未關趕回才好。」他很清楚王爺不喜與外人同席用膳,自然不會傻得接受王妃的好意。
「這樣啊……」關子悅沉吟了下,偷覷了馮玨一眼,問︰「御醫,我大哥的身子還好嗎?」
「說到這個,關姑娘,你這套法子可得要借我研究一番,要真可行的話,讓我列入醫冊里,不知成不成?」
「那個沒關系啦,只是你上一次跟我說什麼療什麼郁的,好像挺嚴重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該怎麼醫治?」這事她一直記掛著,因為上回大夫跟她說時,臉色很凝重,教她擔心得緊。
石御醫聞言,覷了馮玨一眼,便笑道︰「不礙事的,這些日子湯藥補了內虛,氣血也充盈了不少,只要好生靜養,不成問題。」
「真的?」關子悅喜笑顏開。
看著關子悅那突綻的笑意,馮玨心中觸動,垂斂著長睫,直是不解。他不過是有身與她大哥相似的皮相,怎能教她打從內心地為他歡喜為他憂?
當他發著高燒時,偶爾會听見她與其他人的交談,可大部分他听見的是她在他耳邊一聲聲地喚著大哥,喚得教他心疼,彷佛要是沒了他,她也活不了似的,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為之動容。
「嗯,我記住了,我會看著他,讓他好生靜養的。」
不知道石御醫又交代了什麼,他只瞧見關子悅粲笑如花的模樣,他驀地想起她對湯榮她說已是二十三歲……
「不知御醫能否替我家妹子診個脈?」他月兌口道。
石御醫疑惑地看著關子悅再看向他。「令妹無礙,當初王爺將你倆帶回時,我已經替令妹診過脈,依個未及笄的姑娘而論,她—身子頗為強健。」
馮玨揚起濃眉,眼角余光瞥見關子悅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子悅,跟御醫說你今年多大年紀。」他現在想確定的是她到底貴庚。如果她撒謊,他也要知道她為何撒謊。
關子悅垂著小臉,輕聲道︰「二十有三。」
「……嗄?」
「御醫,我二十三歲了。」關子悅干笑了聲道。
石御醫幾乎要瞠圓了細長的眼。「……不可能啊,你的脈應該是……」
「御醫,我大概在十四、五歲時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她高中畢業時,大哥覺得不對勁,帶她看了很多醫生,可是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說她身體的時間被凝結了。
她知道,大哥為了這事很是憂心,可她也沒辦法,不管做了多少檢查就是一切正常,可是停止生長卻又是不爭的事實。
石御醫難以置信地按上她的脈,仔仔細細敲按點著,最終問︰「難道你至今尚未有癸水?」
關子悅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壓根听不懂他在問什麼,只能向馮玨求救。
馮玨面色尷尬地輕咳了聲,道︰「月信。」
關子悅輕啊了聲,跟著尷尬了起來。「沒有。」
「也許問題是出在這兒,我先開一帖藥你試試,約莫四天後我再過來。」石御醫動作飛快地就著房里的文房四寶寫起了方子。
關子悅沒阻止他,但知曉這法子是行不通的,因為她在現代的時候就連卵子檢測都做過了,一切都正常,就是沒有生理期。西醫也看,中醫也調,沒用就是沒用。
只是,好端端的,大哥為何要在御醫面前提起這事?很難為情耶。
就在石御醫寫方子時,有人大剌剌地進了房門。「子悅,你大哥的晚膳我拿來了,你跟我一道到廳里那兒用膳吧,我爹娘都等著,而且我也等著听你說你是怎麼制伏那群麻雀的。」
「我要跟我大哥一道用膳,你幫我跟藺大哥和藺嫂子說一聲吧。」難得她大哥今兒個意識清楚,她當然得要陪他一道用膳。
「子悅,你腦子清不清楚?攝政王和攝政王妃等著你一道用膳,你敢拒絕?」
湯榮將一托盤清淡的膳食往桌面一擱,隨即晃到她身邊,一臉凶樣地威脅著。「知不知道我爹要人命,只要嘴皮子動一動就好?」
「少拿雞毛當令箭了,藺大哥跟藺嫂子才不會為難我,會為難我的只有你。」
關子悅沒好氣地說著,見石御醫已經寫好了方子,恭恭敬敬地接過,再三道謝,盡避她知道她根本不會去買藥材。
「說那什麼話?我為難你是抬舉你。」湯榮說著,這才見石御醫正朝自個兒作揖,他擺了擺手便搶了關子悅手上的方子。「石御醫,這是什麼方子?他還需要另開方子捉藥?」
「這不是這位爺的方子,是關姑娘的方子。」
湯榮瞅她一眼。「怎了,身上哪兒傷著了沒說?」
「不是。」關子悅試著將方子搶回,豈料這家伙硬是把方子拿得高高的,教她構不到,氣得牙癢癢的。
「不是,那這是要養身的?」
關子悅瞪著他,壓根不打算跟他談這種私密事。
「子悅,過來。」在旁看了半晌的馮玨忍遏不住地開了口。
其實,這事他壓根不需要插手,可瞧她一臉為難,他就是不喜。
關子悅踩著小步到床邊,意外馮玨竟主動地握住她的手,對著湯榮道︰「大人,子悅身有不適,煩請將方子還給子悅吧。」
湯榮撇了撇唇。「我倒成了壞人了?」話落,沒好氣地將方子還給她。
「子悅,送御醫,一會將晚膳端來,陪我一道用膳吧。」
「好。」關子悅應了聲,粲笑著。
馮玨瞅著她半晌,松開了手,趁著她送石御醫時,又對著湯榮道︰「湯大人,子悅年紀不小了,這般與她胡鬧,實是與禮不合。」
「嗯,所以你握著她的手,倒不算是與禮不合了?」湯榮哼笑了聲,隨即朝房外走去。
馮玨無奈的嘆了口氣。他不該與湯榮交惡,可偏偏這個湯榮帶著幾分孩子心性,胡鬧起來失了分寸,實在教人不愉快。
罷了,橫豎就是一筆牽不上的生意,拿不到手也不算損失,只是……他怎會砸了這原本有機會到手的生意?
忖著,腳步聲傳來,彷佛有三、四個人,他一抬眼,就見藺仲勛和一對雙生子,還有一個面貌俊美的少年進房,而且手上各端著幾道菜,大剌剌地就往桌面一擺,四個人隨即入座,準備用膳。
這是什麼陣勢?
「子悅呢?」藺仲勛夾了口菜,才突然發現屋里少了個人。
「王爺,子悅……」馮玨正應著,便見關子一已經從門口走來。
「怎麼你們都跑來這兒了?」關子悅不解問1。
「山不就我,我就山。」湯榮笑得壞壞的,拍著身旁的位子。「坐這坐這,等著你說那日的事呢。」
關子悅翻了翻白眼,抓起了擱在床腳邊的小幾,把馮玨的晚膳放到幾上,「要我說,也先等我大哥吃飽了再說。」真是死纏爛打,這事那天她就跟藺嫂子解釋過了,怎麼還追問不休。
「子悅,你真是好大膽的膽子,我要哪個官員開口,誰敢不開口?」
「唉呀,我可真害怕呢,這等官威拿去嚇別人吧,嚇唬一個姑娘,算什麼英雄好漢?」
馮玨在旁听著,輕拉著她的袖子,示意她說話有些分寸,卻見她只是不解地看著自己,他無奈嘆了口氣時,便又听她解釋,「大哥,他鬧著玩的,誰認真誰就輸了,我要是服軟,他還嫌我惺惺作態呢。」
才剛說完,那頭已經爆開了藺家四人的大笑聲,彷佛他們就偏愛她伶牙俐齒的樣子,教馮玨瞧了哭笑不得。
這哪是傳聞中的魔頭攝政王來著?依他所見,要是省略那一身威儀不談,乍看之下倒還挺像是平靜農村里的莊稼漢呢。
「丫頭,你要喂動作就快一點,等著你呢。」湯榮笑喊著。
關子悅輕啐了聲,舀了口粥欲喂,卻見他自個兒接過了。
「我不礙事,不用人喂。」馮玨沒好氣地道,見她神色像是消沉了許多,不禁月兌口道︰「將你的晚膳端過來這兒。」
話一出口,他不禁無聲嘆了口氣。他這是做什麼,怎麼像是討她歡心似的?不,不是要討好她,純粹是因為她一個小泵娘實在不應該跟一票男人同桌用膳,太越矩了。
「好。」
關子悅一起身,本是要到廳里端自個兒的膳食,卻見她的那一份早就已經擺在桌上了。
「多謝。」她道謝後,端到床上小幾和馮玨一道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