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千華像個失去魂魄的搪瓷女圭女圭,任由丫鬟們替她淨身更衣,她兩眼無神地坐在床畔,耳邊听見的是青齡的泣聲。
她無心安撫任何人,當她決定那麼做時,她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而她也終于明白,原來夢的結局都是自己一手主導。
「公主,查總管來了,就在偏廳里候著。」
門外有人通報,華千華紅潤的唇揚起了漂亮的弧度,她緩緩起身,道︰「你們都留在這兒。」
「公主,查總管是來救你的,對不?」哭成淚人兒的青齡輕拉住她。
華千華輕點著頭,再看了眼襁褓中的兒子,隨即走出門外,寒風襲來,抬眼瞧見陰霾的天空彷佛落下點點雪花,不再多停留,她快步踏進偏廳里,就見查慶一臉焦急地迎向前來。「公主,王爺要我備了替身應審,你呢一會就跟著範大人安排的人馬從後門出城,先到豫州,王爺會……」
「查慶。」她噙著笑打斷他連珠炮般的交代。「查慶,我不能走。」
「……公主?」
「查慶,皇族一脈的子嗣單薄,如今凋零得只剩下四哥,哪怕朝中有不少人欲擁立四哥為帝,但要是問審被斬首後發現不是我,四哥會成為眾矢之的,別說登基了,就怕有人狼子野心趁機造反,屆時皇朝就要易主了。」
查慶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是沒想得這般深入,但是——「公主,王爺既會如此交代,必定是他已準備妥當,公主別擔心。」
「你錯了,查慶,四哥他……只擔憂我,就怕我被傷及,他壓根不在乎其他人的,甚至不在乎自己會落得什麼下場,而我已經拖累了四哥這麼多,你要我怎麼忍心再害四哥?我自個兒做的事,我自個兒擔。」
「公主,不行啊,王爺要親審,這等于王爺會親自動手以服眾人之口,你要是讓王爺發現真是你被斬首,王爺……」
「那就別讓四哥發現,你拿面罩罩著我的臉,多罩幾層……斬首後把我的頭藏起來,想辦法讓四哥馬上離開現場。」
「可是……」查慶急得都快掉淚。「王爺終究會發現的,王爺會心痛至死的!」
「那就永遠別讓他發現,城門此刻必定有人守著,就說我換了裝在城里待了幾天才出城,出城後沒了消息……我寧可讓他找,也不要他出事,你也和我想的一樣,對吧?」華千華一口氣說完,催促著查慶將原本要罩在替身頭上的面罩為她戴上。「別哭,四哥會察覺的。」
查慶抹去了淚,心痛欲死地替她多戴上幾層帷帽,領著她進宮。
冰冷的空氣里散發著肅殺之氣,一如她的夢中,她曾經是恁地恐懼,可如今她卻是喜悅的,一如當初夢中的心情。
以往不懂的,她現在全懂了。
唯有她死,華逸才能真正解月兌。
進了宮,她跪伏在地,听著華逸沉聲道——
「長樂公主……為什麼策劃政變?」
她听著,淚水盈眶,她卻笑了。
「長樂公主,本王在問話,回答!」
她垂著眼,看著走到面前繡如意雲彩的烏頭靴,如果可以,她真想再抱抱他,告訴他,希望來世他們不會如這一世有緣無分。
「長樂……你為什麼要逼本王殺你?」
听至此,她緩緩地閉上眼,無聲祈求著,老天啊,千萬別讓四哥發現……這一世四哥已經夠苦了,所有的苦難都讓她帶走吧。
長劍刷的一聲抽出,她緊閉著眼,那瞬間,她沒感覺到痛,卻听見有大臣在高喊著——
「公主政變與豫王無關,本官推舉豫王登基。」
聞言,她疑惑張眼,見自己身首異處地倒在血泊中,嚇得她退上幾步,不解地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耳邊突地又听見——
「那得要先查查那人頭到底是不是長樂公主!」有個大臣高喊著。
她驀地抬眼,就見有人快步沖向前要掀開人頭上的面罩,查慶跟著要搶,卻已來不及,她驚懼地看著華逸回頭,在面罩被掀開的瞬間——
「是長樂公主沒錯!」
「豫王大義滅親,乃是帝王風範。」
華逸瞪大了總是愛笑的桃花眼,像是看見了多麼不可思議的畫面,他踉蹌地走向尸首,推開了掀開面罩的人,雙眼直盯著那淚水橫陳的面容。
「……千華?」他噴聲喃喚,探手輕撫去頰上的淚痕,他眉頭深鎖著,像是個犯了錯的
孩子,疑惑不解又恐懼。
「千華!」後一步趕到的範恩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不是千華……」華逸低聲否認。「怎麼會是千華……不是、不是,搞錯了……查慶會助她月兌身,範恩的人馬會帶她走,然後我們會在豫州團聚,我們一家三口……一家三口……」
他突地頓住,黑眸里,淨是荒涼。
「華逸……」听著他細碎的低喃,範恩輕晃著他的肩。「華逸,你振作一點!」
華逸像是充耳不聞,輕柔地捧起人頭,對著她道︰「千華,四哥最疼你了,為了你,四哥沒什麼不能忍的……只要你好好的,四哥什麼都能忍……只要你好好的……千華……」
驀地,身旁一個膽子大的官員一把揪住了人頭的發,高舉著。「你們都看見了,豫王方才說了一家三口,還說查慶會助她月兌身,範恩的人馬會帶她走,這分明是共謀造反,而且還違背倫常,罪該萬……」
話未盡,那人已遭腰斬,血濺當場,現場響起陣陣抽氣聲。
「誰說我和千華違背倫常?」華逸搶回了人頭,輕柔地親吻其眉間,入魔般的充血黑眸斜睨著不遠處的官員,緩緩地掃視在場所有人,最終看向哭伏在地的查慶。
「華逸,你冷靜點。」範恩站在他的身後低喚著。
「冷靜?」華逸似癲若狂,將人頭摟進懷里。「我一直都很冷靜,母妃要我不爭,我不爭;母妃要千華出閣,我不搶……華透對我再三刁難,我可以忍……我可以忍,可是千華都死了……我還忍什麼?!」
像是發狂般,他持劍開始了一場屠殺,禁錮在他身上的束縛消失了,他不再隱忍,他不再退讓,他失去了理智,殺紅了眼!
她站在不遠處,不敢相信在她死後竟是如此的光景。
「四哥……」她破碎喊著。「四哥!」
然而,他充耳不聞,一個個都不放過,官員宮人四處逃竄,眨眼間,南天宮前的石板廣場淪為人間地獄。
眼見他持劍轉向跪伏在地的查慶,她隨即沖向前,擋在查慶面前。「四哥,不要,不關查慶的事!」
然而,他卻是持劍指著她,狂亂的眼里一片猩紅。
「……你是誰?」
「四哥?」
「誰允你入我的夢?」
「……咦?」正疑惑之際,長劍毫不猶豫地砍向她,她放聲尖喊著——「不要,四哥,不要!」
「五姊、五姊!你醒醒、你醒醒!」
人中處痛了下,教她猛地張眼,看著眼前的姑娘家,她戒備的欲起身,渾身卻是酸軟無力,見她又探手過來,不禁怒斥——
「放肆!」
那姑娘愣了下。「……五姊,你清醒點,是我呀。」
五姊?那是誰……
「五姊,我是柳九呀,你的九妹!」
她直瞪著她,好半晌才又閉上眼,她想起來了,她是柳堇……柳家行五的柳堇,她終于醒了。
這一夜……太漫長了……
威鎮侯府西側廂房里,男人緩緩地張眼,黑暗中卻見黑眸一片猩紅,待他再閉了閉眼,猩紅才慢慢褪去。
他垂斂長睫,思索片刻下床推門而出。
夜色正深濃,理該闐靜的夜,主屋那頭卻是熱鬧喧騰。
不假思索的,他朝主屋的方向走去,才剛踏上主屋的廊道,便和柳九打了照面。
「書生?」柳九倒抽了口氣,回頭看了下丫鬟們,要丫鬟們先退下,隨即走到轉角暗處,「你怎麼又來了?」
「柳九,你這口氣可真傷人,我來探探你這故友也不成?」他笑得滿臉壞心眼。
「你……都已經找到武判了,干麼還上陽間?」柳九急聲問。
此人乃是地府文判官,曾經助她還陽,後來為尋在陽間游蕩五百年的武判,跟她借宿侯府一陣子,而武判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十三妹婿皇商尹安羲,正名為崔頤,如今正事都辦完了,干麼還上陽間嚇她?
尤其是借宿在她這兒的五姊無故生了急病,她實在沒辦法不把這事跟他聯想在一塊。
「不過是上陽間尋逃魂,與你無關,犯不著怕。」他笑著。
「我……」她想了下,朝轉角處看了看。「書生,我問你,我五姊急病,是不是跟你有關系?」
昨兒個她、五姊和十三妹,難得聚在侯府,因為一場大雨,所以才將五姊給留了下來,可誰知道她這一睡,卻是夢囈不斷,嚇得守在屋外的丫鬟心驚膽跳,最終還是忍不住苞她稟報。
她趕著過來診脈,卻診不出個所以然,脈息正常,可五姊卻發起高燒,昏迷不醒,這怪病癥她還是頭一回遇到,正古怪著就見著他,不能怪她多想。
「你五姊——」書生學她探頭望了下。「屋外沒鬼差……你也瞧得見,何必問我?」
「我是能觀陰陽,可問題是我五姊的病癥很古怪,你說這該怎麼辦?」
書生一臉好笑。「這可奇了,你是大夫怎麼問到我這兒來,醫術退步不少啊。」
柳九抽動眼皮子。「真是對不住,都怪我被我姊嚇得腦袋不清醒。」她真是傻了才會問個地府文判。
「要不……」他沉吟了下,笑得很壞地道︰「我就難得當次好人,去幫你瞧瞧。」
「千萬不要!」天曉得他是不是去收她五姊的魂魄的!柳九一把揪住他,就怕他一眨眼跑了。
「唉,這世道,好人難為。」書生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被她拉住的手化為煙塵逃開箝制,不習慣旁人親近自己。
「得了,你這家伙算什麼好人?」
「崔頤。」他回頭望去。
「尹二爺……」柳九頭痛地退上一步。
今天到底是什麼好日子,為何教地府這兩個文武判官全都湊齊在此?
「你跑來這兒做什麼?」崔頤,地府武判官,五百年前被困于修仙者的意識空間,五百年後才又教那轉世的修仙者給放了出來,可憐他卻沒了記憶,被人當成皇商尹二爺給抬回尹家供著,至于那轉世的修仙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現在的娘子,柳九行十三的妹子柳芫。
「嗯……偶爾偷閑,這事你又不是沒干過。」找逃魂是可遇不可求的。
「自個兒偷雞模狗,別算到我身上來。」崔頤啐了聲,隨即和顏悅色地朝柳九望去。「九姨子,不知道我家娘子……」
「尹二爺,你可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柳九皮笑肉不笑地道。
「嗯……今兒個是十五,有問題嗎?」崔頤指著天上又圓又大的月亮。
柳九真有股沖動想要掉頭就走。「現在是四更天,十三睡得正香甜,你別吵她了。」
「九姨子這麼說就不對了,這又濕又熱的天候,有我在,她才會睡得更香甜。」
「是啊,跟個死人睡在一塊,肯定挺涼快的。」書生笑眯眼道。
霎時,崔頤和柳九難得有志一同地看著他,異口同聲道︰「你也是個死人!」當然,真正吼出口的是崔頤,柳九只敢無聲吶喊。
書生聳了聳肩,笑得頗愉悅。
「華逸,你是見我和陽間人系上紅線有了姻緣很不滿是不?」也許兩人該到外頭好好聊聊了。
「哪兒的話,我是羨慕……是眼紅。」華逸哼笑著,瞧崔頤像是有話要說,隨即抬手阻止。「去找你娘子,我去幫柳九看看她的五姊。」
柳九聞言,忙道︰「好妹婿,幫我攔下他,明兒個肯定還你一個眉開眼笑的十三,且加贈你最愛的糕點一籠!」
「兩籠。」崔頤一臉正色地比出兩根長指。
「就兩籠!」沒見過這麼愛吃糕點的男人!
「成交。」崔頤一把勾上華逸的肩,瞬地兩人在她面前消失不見。
柳九這才疲憊的往牆面一貼,思索著到底該怎麼醫治病情來勢洶洶的柳堇。
半夢半醒間,心痛得厲害,像是活生生教人掏出心髒凌遲一般,只因那人癲狂的陣,只因那人竟發狂到不存一絲理智。
「不要……四哥!」
「五姊!」
胸口一陣刺痛,痛得她像從海底深處浮出,大口大口地貪娶呼吸著。
「五姊……可認得我是誰?」柳九問得小心翼翼,手里拿著手巾,不敢隨意踫觸她,就怕她I激動起來又厥了過去。
柳堇氣息紊亂地瞅著她,眉頭微微皺起。「柳九,你是傻了不成?」
柳九喜出望外地拿著手巾輕拭她覆滿細汗的額。「五姊,你終于清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也真的無計可施了。」
柳堇緩緩地調勻氣息,卻發覺自己渾身發燙。「我這是怎麼了?莫不是你在晚膳里給我下藥吧?」
「五姊還能如此伶牙俐齒,我就更放心了。」她坐在床畔,將手巾擰吧了再覆在她的額上解熱。「五姊昨兒個半夜夢囈得嚇人,丫鬟趕緊通報我,而你像是夢魘了,我喚了好幾次才醒,卻像是不識得我。」
柳堇回想自己的夢境,疲憊地閉上眼。「我是夢迷糊了。」
「四哥是誰?」柳九輕聲問。
夢嘛,大抵就是夢些周遭的人,要是不識得的人,決計不會在夢里喊出口,可問題是她們柳家只有十來個女兒,沒半個兄長呀。
柳堇銳利地睨她一眼。「怎,我連夢境都得跟你說?」
「話不是這麼說的,五姊,我診了你的脈,脈是緊澀了些,並不算是病癥,可問題是你身上發高熱呀,這真是難倒我了,你這狀況倒像是……遇見教你大慟大悲之事,脈象暫時的亂了,衛氣不通,所以體熱解不了,淤塞在體內,這要是不往心里解,就算我針灸了幾壯,也只是醫個表面而已,往後會落下病癥的。」
「……我沒事,很快就會沒事。」她夢醒了,夢境的痛苦會慢慢消逝。
柳九深知她的性子,要是她不想說的事,硬撬開她的嘴也沒用,現在只能盼十三趕緊到來……她最不會應付五姊了,這事得交給十三才行。
「我想喝水。」
「好。」柳九趕忙起身倒了杯茶,使了點勁將她扶起。「五姊慢慢喝。」
柳堇喝了一大杯的茶,解了嘴里的熱,正欲躺下時,瞥見床頭擺了本醫書。「你還真是認真,醫書不離手的。」
「五姊,這醫書可不一樣,這可是侯爺特地幫我從宮里帶回的,是外頭沒有的逸品呢,而且這里頭詳載各種藥材的炮制法不同,會有不同的功效,行的脈經也會不同,連服用的時間也記載得鉅細靡遺。」這根本就是一本所有大夫夢寐以求的珍奇醫書,得供起來拜的。柳堇閉上酸澀的眼,隨口問︰「是哪位高人撰寫的,這般了得?」
「是咱們王朝近千年前的一個高人,還是個皇族呢。」
她驀地張眼,問︰「什麼名字?」
「華逸。五姊,這人很厲害對不對,一個皇族竟然如此深諳藥性,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是說皇族也忒小氣,這種珍書竟然一直收在宮中,存心不讓人傳承,這醫術怎麼進步……」話都還沒說完,手中的醫書就被柳堇給搶了。「五姊,你小心點,這書皮有點破爛了,我還沒謄寫呢。」
柳堇直瞪著書里的內容,那是她在鐘粹宮里所見的雜記,是華逸的雜記……是誰幫華逸整理重謄的?
「五姊?」五姊雙眼都發直了,肯定也認為這是本寶貝吧。
「……他不是王爺嗎?」
「他是王爺嗎?上頭倒沒寫得詳細,不過你瞧——」柳九翻到最後,指著末處寫的。「上頭是寫說他是南朝皇族,而且一生戰功無數。」
柳堇心思一轉,輕聲說︰「柳九,宮中該會有關于他的事跡,你不如讓侯爺進宮去找找,也許還有遺漏的醫書。」
「五姊放心,我早讓侯爺去幫我找了,只是侯爺說這位皇族的著作不多,關于他的事跡,嗯……找史書吧,宮中史書該是有記載,我再跟侯爺說一聲。」嘿嘿,太好了,就推說是五姊想看的,侯爺就不會老是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
就說她家夫君真是善妒,都近千年的人了,他也能吃味,真是太愛她了。
「好,要是書到手了,再跟我說一聲。」她要知道華逸最終的命運。
「這有什麼問題?」這種逸品,只要是習醫者都有興趣的。
「夫人,尹二夫人來了。」外頭丫鬟通報著。
「讓她進來。」
不一會,門一開便見柳芫捧著木盤走來,柳堇一見她微露笑意,然而看到後頭跟了個男人時,惱意迸生的瞬間,柳九已經快手地放下半邊床帳,不悅道︰「尹二爺,這是女眷閨房,你怎能踏進?」
「九姨子,我家娘子做了好幾籠的糕餅,直到今兒個還不肯跟我回家,只因她心系著五姨子,所以我就趁機探視五姨子,省得下回在路上撞見了,還不知道彼此是親家。」崔頤笑得壞壞的,就等著他兩個姨子將他夫妻倆給轟出侯府。
「十三……」柳九沉著眉眼瞪著拖著牛步走來的柳芫。
柳芫可憐兮兮地來到跟前,正打算要泣訴她家相公怎麼欺負她時,卻見柳堇已經轉醒,忙將木盤遞給柳九,一**坐在床邊。
「五姊,你可終于醒了……還記得我是誰嗎?」听九姊說,五姊初醒時不認得她,所以她順口問著。
柳堇似笑非笑地道︰「我的好妹妹,化成灰姊姊都認得出來。」
柳芫干笑著,心知五姊是惱她將尹二爺給帶進房。「他就老纏著我,不管我到哪都非跟不可,可我又擔心五姊,沒親眼看五姊清醒,我怎麼安心。」
「你就跟他說,再纏下去就休離。」柳堇淡聲下著指導棋。
「我說五姨子,壞人姻緣可是會自斷姻緣的。」崔頤硬是走到床邊,身形微偏,瞧見了床帳後的她。
雖說是初醒病容,卻可以預見她病愈後的絕艷面容,柳家果真是專出美人,而且,她竟是……
柳堇冷睨著他,「滾出去。」
崔頤微挑濃眉,這話換作他人說,他是肯定不饒的,但看在是他五姨子的分上……「我馬上滾。」
見他自動自發地離開,柳芫有點傻眼,原來她家相公是這麼好商量的,還是說得端出跟五姊一樣的氣勢?她得好生學習了。
崔頤踏出門外,嘴角始終上揚,像是揭開了什麼秘密,獨自竊喜,黑眸懶懶朝左手邊的遠處望去,就見華逸站在腰門牆上,朝這頭瞧著。
崔頤隨即報以一個囂張的笑,像是在告訴他,瞧,身分不一樣,他哪里都能去。
而華逸回以一記訕笑,像在嘲笑他,人家要他滾他就滾,丟盡了武判顏面,而後隨即轉身如煙塵般消失。
兩日後,柳堇已經恢復得可以起身在房里走動,每每看到屋外的天色,她就急著想回青寧縣,可偏偏柳九硬是以大夫的身分扣住她不放。
「走走走,今兒個天候還不錯,咱們到園子里走走,走動走動,氣血兩暢。」柳九熱情地邀請著。
「你眼楮壞了就趕緊醫,這種天候你敢說好?」柳堇指著灰蒙蒙的天。
柳九隨即頹喪地垂下臉,早知道五姊那張嘴這麼可怕,她就應該要拖著十三留下,不該昨兒個就教尹二爺把十三給拐回尹府。
「至少沒下雨。」算了,跟個病患計較,顯得她肚量小。
「下雨就糟了,我的棉樹已經吐蕾,要是下起大雨,今年的品質就不好了,依我看,我還是早點回青寧縣。」
「別別別,你難得休憩,就好生休養,何況我這園子里的花可都是移自宮中的奇花異草,肯定有你沒見過的。」
柳堇啐了聲,正要開口,余光瞥見一抹小巧成瀑的紫,不禁正眼望去,果真是一整列的金露華,就倚在牆邊吐蕊。
「欸,瞧,這可是宮中移株的,是當年先皇賞給我婆母長公主的,這可是民間少見的。」瞧柳堇像是有了興趣,二話不說地帶她往那頭去。「五姊要是喜歡,讓五姊移個幾株回去。」
「這般好?」
「自家人,應該的,不過……不知道五姊府上的銀杏能不能也移栽進侯府?」她相公說銀杏能趨吉避凶又能擋煞,尤其是擋那些妖魔鬼怪,她也認為威鎮侯府實在太需要一株銀杏鎮壓了。
否則地府的文武判官老是把這當家來去自如,她真的很頭痛。
「行,等我回去馬上處理。」柳堇撩起裙擺蹲在金露華前查看根部,忖著當年在鐘粹宮的東寧園里,就是華逸教她如何分株,忖著,心又隱隱作痛起來。
夢,太過真實,真實到她開始懷疑那是曾經發生過的歷史,尤其柳九手上還有本華逸著作的醫書……她忍不住想,夢境也許是她的前世,否則她不該這麼痛,痛到無法忘懷。
柳九壓根不知道她的心思,正準備看她如何分株,余光卻見貼身丫鬟走來,手上還拿了本書,她趕忙起身接過,略略一翻,不禁輕嘆了聲。
「嘆什麼氣,福氣都教你給嘆光了。」柳堇頭也沒抬地道。
「不是……」柳九拿著宮中史書蹲到她身旁。「五姊,你瞧,原來華逸的下場這麼慘,怎會這樣?」
柳堇雙手胡亂抹著衣裙,接過史書一看,便見上頭寫著華逸的一生功過,她一目十行,看至最後,心頭狠抽了下——長樂公主政變弒君,豫王大義滅親後,自刎身亡……
「自刎身亡?」她顫著聲。
她在夢里沒有看到最後……她以為,他至少會活下去,至少會為他們的孩子活下去,然而他卻選擇了自刎……
「這也真是奇怪,這公主是被嬌養得刁蠻了不成,怎會弒君呢?後來登基的竟還是她的兒子華羽……這也沒辦法,所有皇族都滅了,就只剩他一根余苗,不過這個懿皇倒是……啊!快來人,快!」
柳九話都還沒說完,瞥見柳堇往旁倒下,仔細一看,唇角竟纏著血絲,嚇得趕緊差人將她給抬回屋里。
「五姊,你別嚇我了。」柳九邊喃著,邊打開針盒,取出數把金針,拉開她的衣襟,沿著胸口幾個大穴入針。「是我不好,我不該硬帶著你去逛園子的……五姊,怎會這樣?明明就好轉了!」
屋里,瞬地亂成一團,屋外,飄過幾不可察的嘆息。
是夜,半夢半醒間,她彷佛回到魂牽夢縈的那一夜,她出閣前的那一夜,注視著華逸的睡臉,她滿是激動滿是悲喜,雙手緊緊抱住他,多渴望時間可以停留在這一刻,她寧可處在永夜里。
她錯了,她自以為是善後,殊不知卻累及他。
「四哥……」在這個夢境里她還有能力改變一切嗎?
「千華。」
她突地頓住,緩緩抬眼,就見黑眸如星的他,不禁疑惑地皺起眉。他怎會是清醒的?這一夜,他不是在這兒睡到寅時的嗎?
正疑惑著,他俯身親吻著她的頰她的額,一如小時候那般親昵的親吻,她閉上眼,任他索求著,直到他吻上她的唇……這教她驀地張眼,他渴求著的唇舌纏得她發痛,這個吻莫名真實,吻得她渾身酥麻,吻得她意識模糊,像有什麼正從她的腦袋里消逝……
「不!」她驚喊了聲,張眼的瞬間像瞧見了華逸,但眨眼間,他卻像是煙霧般消逝。
「五姊!你冷靜一點,沒事沒事,什麼事都沒有,你不要胡思亂想。」柳九柔聲勸著,卻見她的眼直瞅著門,回頭望去,空無一物。「五姊,你不要嚇我。」
柳堇張了張口。「……我沒事,九妹,我沒事。」
听她這麼一說,柳九愈覺得她有事,她甚少喊她九妹的!
老天,她還能請誰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