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鈴蘭將沏好的茶送上來,繆容青端起杯盞,送至冉碧心的嘴邊,哄著她喝下。
冉碧心就著他端來的杯盞淺抿一口,茶香入喉,溫暖了直發寒的身子。
見她心魂漸定,渙散的眸光逐漸聚攏,繆容青放下杯盞,取餅方才鈴蘭已擰濕的錦帕,替她擦去臉上的冷汗與淚痕。
驀地,一只縴手按住了繆容青握著錦帕的大手,他停住,望向已回過神的女人。
「……你究竟想要什麼?」冉碧心眸底隱約流映水光,可淚水已止住,重新抹上昔日的倔硬。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誰。」繆容青目光灼灼,直截了當對她坦白。
冉碧心幽幽地望著他,始終沒開口。
繆容青不逼她,只是拉開覆在手背上的縴手,繼續幫她擦拭臉上的淚跡。
「我曾經死過一次。」
死寂的氛圍中,柔雅但不柔弱的嗓音響起。冉碧心直視著他雙眼,面無表情地輕訴前塵。
繆容青拿開了手,將錦帕擱回水盆里,晃漾的水面,倒映出兩人四目相顧的影像。
「我有過孩子……因為遭人設局,險些摔死,雖然僥幸救起,但成了痴兒。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肯放過我,當著我的面,命人將兩歲大的孩子壓在水盆里,活活淹死。」
「……孩子死後,便輪到我。她把德妃的死栽贓到我頭上,命人將我杖斃,她就坐在旁邊,看著我挨棍,一下又一下,直到我挨不住了,痛得吐血,痛到只剩最後一口氣,她才肯走。」
冉碧心這話說得雜亂無章,沒頭沒腦的,且還牽扯到宮中舊人,任誰來听都會覺著荒謬至極,恐怕還會認定她中了邪,方會神智不清的胡言亂語。
「我的死相淒慘,尸身連夜被運出宮外,葬在皇京近郊的一處亂葬崗,連座墳冢也沒有。」
繆容青只目光沉沉的看著她,專注凝神的听著,面上沒有一絲不耐或懷疑之色,彷佛正听著一件再正經不過的大事。
末了,一聲哽咽過後,冉碧心別開了臉,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濕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然對這個奸臣吐露心中的秘密,她肯定是方才被嚇傻了,要不便是……被他所救,方會產生依賴之心。
他不會信的。如此荒唐的故事,沒人會信。偶爾午夜夢回,當她被「前生」自個兒七竅流血的可怖死相嚇醒,她亦覺著那彷佛成了一場夢。
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
況且,她說得這般零碎雜亂,他肯定猜不出什麼的。
莫瑤然可是十多年前便悄然死去的一抹芳魂,那時的繆容青尚不足十歲,饒是他天賦異稟,聰明早慧,可對于後宮里狗屁倒灶的骯髒事,肯定一無所知。
再說了,綴縈如此疼愛這個異母胞弟,又總在這個年幼的弟弟面前裝足了模樣,肯定不會讓他知道,她為了鏟除後宮里可能危及後位的女人,曾用了多少惡毒手段,又有多麼殘忍。
繆容青不可能信她的,她很清楚。冉碧心在心中對自己如是說道。
然而,靜等許久,始終未聞繆容青啟嗓質問,抑或說些冷嘲熱諷的話。
她難忍忐忑,舉目望去,不意然的對上一雙比大梁皇宮的夜,越發深沉濃黑的眼;那雙眼,復雜得連她這個曾兩世為人,看盡人心丑惡的女子,亦捉模不透。
他太沉靜了,沉得像一潭死水,可死水底下藏著許多波瀾,那些波瀾一旦蕩至湖面,恐將大梁從里到外掀了開來。
這樣一個不世之才,恐怕窮其大梁初立,乃至于大梁傾滅,都將只出現這麼一個繆容青,可他偏偏是個奸臣。
耿氏天下至此,早已名存實亡。
「繆容青,你沒話問我嗎?」又靜候半晌,始終等不到他開口,她終是沉不住氣,先他一步揚嗓。
「有什麼好問的?」他面無表情,黑眸爍爍,猜不透心思。
「方才我說的那些……」
「你是說你方才做的惡夢嗎?」他驀然插嘴,嘴角挑高,森亮如刃的目光,不見半絲笑意,再認真不過。
她愣住,當下不知如何回應。
「我只當你方才說的那些,全是你做過的惡夢。」末了,繆容青如是說道。
她滿眼迷惘,心中亦然。他這是什麼用意?他這麼說,究竟是信她,抑或不信?……然而,她說的那些事無根無據,荒唐至極,他怎可能會信?
怕是真把她說的話當作是夢魘了?
冉碧心腦中一片混亂,當真模不透他的思路。
「繆容青,你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麼嗎?」她開始好奇,他究竟有沒有听懂。
繆容青只是深深地凝視她一眼,隨後又拾起錦帕擰吧水,繼續為她擦拭臉龐,似乎不打算搭理她。
她懵了,再次伸手想抓住安在臉上的那只大手,豈料,這一次沒能如願。錦帕自臉上滑落,縴手被他一把攫住,抓下,反剪在腰後。
她水眸圓睜,還未做出反應,那張俊顏已經湊近,垂下一雙長睫毛,英挺的鼻梁踫著她的臉,他的唇就這麼印上來。
輕輕地吻著她。
「莫怕。」恍惚間,她似乎听見他如是勸哄。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不信她,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的吻,透著憐惜與安撫的意味,不帶一絲撩撥或挑逗,只是純粹的吻著。
她心底的那抹頑強,如同霜雪曝曬在煦陽底下,一點一滴融化……
莫名地,她感到慌張,感到心怯,總覺得這個男人把她模透徹了,可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他似乎總能找到法子對付她,讓她不得不屈服,讓她……不得不對他動心。
「你知道我在怕什麼?」她從他的吻中退開身,眸光盈盈,彷佛兩面水鏡。
「我知道。」他的語氣再肯定不過。
「為什麼要幫我?」她指的是他從繆縈手中救出她。
他嘴角一挑,黑眸湛湛,里頭有著不容錯辨的情愫,自嘲地回道︰「難道我表示的還不夠嗎?」
她一窒,沒想到他會如此大方坦承,默了下方道︰「我是耿歡的妃嬪。」
「你與耿歡是什麼關系,我比誰都清楚。」提及此事,他眼神冷了幾分,分明是醋意。
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讓這個地下皇帝對她這般在乎……冉碧心心口一抽,有股說不出的溫熱,在胸中涌動。
「皇太後不會就此罷休,從現在起,你得听我的。」
她情緒激動的低嚷︰「那是耿歡的親人,他想回去……」
「誠王府已經敗了。」繆容青只給她這麼淡淡一句回復。
她哽咽一下,鼻頭漸紅,別開臉,潸然淚下。
大手卻將她的臉扳回來,他目光稍帶嚴厲的輕斥︰「若想保命,那便別再插手誠王府的事。」
「……是她做的?」
繆容青不作聲。
冉碧心眼中的傷悲逐漸被憤怒取代,她握緊雙拳,下意識咬住早已破洞滲血的唇瓣,藉此壓抑滿心的恨。
「你得听我的,才能好好活著。」
「在這座吃人的宮殿里,沒有人能好好地活著。」
听出她話里的濃濃悲哀,繆容青捧起她的頰,神情堅定的許誓︰「我會保你不死,保你好好地活著。」
「那耿歡呢?」她不識相的問道。
他沒回話,只是清冷冷地看著她,彷佛她問了一個極蠢的問題。
她心下一慌,兩手緊緊揪住他袖袂下的手臂,略帶哭嗓的央求道︰「繆容青,你答應我,別殺他。」
他漠然反問︰「憑什麼我要答應你?」
她愣住,卻又無從反駁起。是呀,她什麼也給不了,她不過是這座宮里的一小傀儡,而他什麼都有,樣樣不缺,只除了……那把龍椅。
見她兩眼頓失光彩,好似悟透了什麼,一臉死灰般的絕望,繆容青曾以為早已不會被女人動搖的心神,竟起了波瀾。
他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她出現,更想不到,自己居然會為了她,再次起了情愛之心。
繆容青握住了準備松放的縴手,黑眸微微一閃,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便會盡我的能耐保住他。」
「謬容青,謝謝你。」
聞言,青蒼的嬌顏驀然綻亮,她淚盈于睫,感激地望著他,不住道謝。
話一出口,他內心便深感懊悔,只因他比誰都清楚,必要之時,他不可能遵守承諾,保住雹歡。
可見她喜逐顏開,淚中含笑,總算稍止悲傷,他也只能在心底暗惱。「你先歇下,今晚的事,我自會與皇太後交代。」
縴手揪住了綴容青站起身的衣角,他一頓,撇首望向座上的人兒。
她掙扎著,隨後低低吐嗓︰「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
他微笑,「你有。」
她一臉茫然。
「下回我讓你來慶和宮給我下廚時,不許不來。」他不知是認真,抑或玩笑的下了命令。
她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失笑,「你瘋了嗎?就為了我煮的膳食,便對我這般好?」
她自認有一身好廚藝,但,可沒好到能讓一個奸臣舍命護全她。
面對她的困惑,繆容青淡笑不語,隨後轉身離去。
冉碧心目送著那抹高大背影,一顆心半暖半寒,當真五味雜陳。
暖的是,在這座鬼魅般的皇宮中,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扛起一切;寒的是,這個男人既可保她亦能棄她,他掌握了她的弱點,隨時能毀去她。
她真能完全相信他嗎?相信一個機關算盡,只為登上龍椅的奸侯……她心底沒有答案,只覺無比茫然。
冉碧心閉起眼,雙手環抱住自己,藉此抵擋打從心底冒出來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