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幾句話一說出口,除了趙老太爺跟趙老太太,幾乎所有人神色一變,有錯愕,有疑慮,有相信,有不信。
羅氏僵了下,隨即怒道︰「你胡說什麼,你是嫡長孫,又受寵,我這個嬸嬸不敢說你不是,可也不容你這樣污蔑人!老太爺,老太太,兩位請看,大爺就是這種人,您還要把家業交給他嗎?人品如此,沒幾年就敗光了。」
「你不用說這麼多,先看看認不認得這件衣服吧,家安,拿上來。」趙左熙淡淡地道。
家安聞言,把一件下人服放在桌子上,眾人都莫名其妙,倒是小羅氏咦了一聲,「這是羅家下人的衣服啊。」
趙左熙看向小羅氏,「弟妹要不要猜猜,這件衣服我是從何處得來?」
小羅氏一滯,看婆婆的臉色陰沉,不敢再說話。
趙左熙掃了二房眾人一圈,「我原本想著二房若好好分家,我也不願弄得如此難看,只不過二房口口聲聲說大房沒資格,甚至連我父親都要罵上,那我也不在乎撕破臉。
「我們趙家前年被劫一批赭石,去年又被劫一批,導致紅色染料不夠,信用受損;這大家都知道,但赭石又不是金銀,一般人不懂提煉之法,即便拿到手也毫無用處,那麼東西到底去哪了呢?去年馨州的錢三爺給我送了消息,他們有一批便宜入手的赭石成色極好,看數量有點像我們掉的那批,我特意過去看了,上頭記號真是我們趙家的,錢三爺說,那是他弟弟在江邊買來的。
「我于是又去了江邊,得到賣赭石的人穿的一套舊衣服,就是這套。也許老天看不下去,那江邊有個工人正好跟賣赭石的人長得相像,我便留了畫像,等打听出來這套衣服原來是羅家的下人服,再拿著畫像去比對,找出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嬸嬸女乃娘的兒子,羅通。這麼巧,要換秋服時,他繳回的夏服偏偏少了一套,說是被風吹走了,我這才知道嬸嬸唆使娘家的人故意陷害我,嬸嬸要怎麼說?」
羅氏臉色一下白了,怎,怎麼會暴露?
該死的阿通,不是叫他把那批染色石扔下山嗎?她都已經給了一百兩了,他還不滿意,居然把那不能見光的東西大剌剌的拿去賣,錢家也是,東西入手做了染料就是,還這麼多事,這下她要怎麼辯駁?
不行,她不能栽在這里,她還要爭家產,三千兩真的太不公平了。
羅氏強自定了定神,笑說︰「大爺編得一口好故事,既然這麼厲害,怎麼不去說書啊。」
趙左熙一派泰然自若,「你不認也行,明日衙門開了我就去告官,看衙門怎麼判,我壓著沒說不是給你面子,是給趙家面子,但如果給你臉不要臉,那就另當別論了。我不只有這套衣服,還有那羅通的口供畫押,他從錢家收到的四百兩我也拿到三百五十兩了,上頭都有錢家的標記,你覺得這麼多證據,官老爺會怎麼判?」
羅氏听到要告官,開始動搖了,告官她怕呀,何況還有口供,情勢對她極為不利,她不由得怨起羅通那沒用的家伙,真要害死她了。
記得小時候家里有個姨娘偷了母親的東西出去變賣,母親當時懷孕,懶得處理便直接報官,听說關了一年後放出來,娘家不收,人牙子見她戶籍紙上有坐過牢的戳印也不要,這名姨娘最後只好把自己賣進勾欄討生活,賺皮肉錢。
而她犯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只坐一年牢,何況左齊怎麼辦?將來她出獄,左齊不接濟她是不孝,接濟她又會讓自己變成笑話,她怎麼能讓親生兒子落入那般田地。
趙義驚訝地說︰「夫人真這麼做?讓你娘家下人去陷害左熙?」
人一害怕,神色自然就顯示出來,羅氏想否認,但驚慌的樣子已經出賣了她。
趙義伸手,一個巴掌就打下去,「你這沒良心的!家里對你這麼好,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還不是為了你!」羅氏撝著臉大吼,「要不是你什麼都不爭,什麼都好好好,我需要這樣為左齊打算嗎?只有大房每次做事都糟糕,左齊才有機會,老太爺跟老太太才會考慮讓他當家啊,我做錯了嗎!」
「你當然錯了,你可是左熙的嬸嬸啊。」
羅氏彷佛瘋婦般嘶吼,「我不是他嬸嬸!我只知道你是趙家的兒子,但老太爺跟老太太對你不公平,我不服氣!」
趙義輕嘆,跟趙老太爺趙老太太跪下,「是兒子沒管好妻子,爹娘別生氣。」
趙老太太搖頭,「你起來,這事情不怪你。二媳婦,我跟你說吧,錢是趙家的,趙家是老爺子跟我作主,我們打定主意給左熙,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不管你怎麼嚷都不會改變。瑞姐兒,佩姐兒都大了,就留下來,以後嫁妝我來出,若洪姨娘周姨娘舍得真姐兒跟茱姐兒,也可把她們留下,將來就算我不在,我也會交代左熙讓兩小娃十里紅妝。」
羅氏眼看沒有轉圜余地,干脆往地上一坐,大哭大嚷,「不公平,不公平!憑什麼我們這一大家子只能拿三千兩,家里的金銀就算給我們十萬兩也不過分!」趙左齊一臉難堪,「母親,別這樣。」
羅氏大怒,「都是你!我每次讓你去給你祖父噓寒問暖,你總是說害怕不想去,現在可好,你祖父不喜歡你,連一點都不給你!」
趙左熙听不下去,「嬸嫌,說話可要憑良心,三千兩難道真的不夠嗎?何況姐兒都留在本家,不用煩惱嫁妝之事,這比起很多分家的情況已經好太多了。」
「不,不行,我要回娘家。」羅氏根本听不進去,從地上爬起來,「我有個舅舅在禮部任職,我要去問問他有沒有這種道理,我要去告老太爺不愛護子女!」
趙義急道︰「你鬧夠了沒?!」
「鬧?你居然說我鬧?我是為了將來打算,秦姨娘肚子里有一個,洪姨娘也懷上了,二房這麼多人,三千兩怎麼夠,我一定要把老太爺這番分家法說出去,讓大家評評理。」羅氏豁出去了。
「你去。」一直忍著沒說話的趙老太爺終于忍不住了,「既然你內心這麼多怨恨,那我就告訴你實情吧——義兒不是趙家的孩子,他姓沈。」
此話一出,除了趙義和趙左熙,廳上都是一片錯愕,尤其是二房,剛剛還在想著要怎麼跟老太爺哀求重新分配,現在知道自己居然不是真正的趙家人,都呆住了,羅氏更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原來當年趙老太太的親妹崔六娘到趙家過中秋,沒想到跟來這里小住一陣子的沈四爺互有情意,等發現時,崔六娘已經懷孕兩個多月,這無疑是天大的丑事,喝了兩次藥孩子都不掉,大夫說再喝連大人的命都會沒有,只好讓她生下來。
原想等崔六娘把孩子生下後再進沈家,沈四爺那邊卻傳來消息,說要和郡主結親,這下可好了,誰敢跟郡主搶夫婿,又禁不起沈四爺苦苦哀求,趙家便答應幫他養孩子。
可這孩子無名無分,養起來也難看,干脆讓當年的趙老太太假裝懷孕,十月懷胎後落地的便是趙義了。
孩子既然姓趙,就會有財產問題,所以從小就讓他讀書,不想他涉及商業之事,而且也一直告誡他繡莊會由大房擔。
這麼多年過去,沈四爺跟郡主都已經不在,崔六娘因為破了身子,只能隨便嫁個小商戶,听說丈夫生意不太好,之後搬了家,姊妹倆便斷了聯系,是否還在人世也無從知曉了。
對趙老太爺來說,是替故人養孩子,對趙老太太來說,這是妹妹的骨血,都有那麼一份情,但卻是怎麼也比不上自己親生的,所以分家時自然只會給一小點。
對趙老太爺來說,他已經夠大方了,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的人,給了三千兩和五間收租鋪子已是仁至義盡,至于趙老太太能添的也只有女孩子們的嫁妝。
趙義原本是不知道的,是小時候跟趙仁一起玩躲貓貓,藏到趙老太太羅漢床下時,听到費嬤嬤跟伍嬤嬤碎嘴,這才知道自己不是趙家親生。
那時的他不知道怎麼辦,便只能裝作不知道,知道自己不姓趙之後,他對于趙家二老只有感激,說來也是丟人,他就是胸無大志的那種人,既然他們肯把他當兒子,那就好好當爺就行,何必去問這麼多,萬一問出來出身差,那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老太太是他的親姨母,對他也是真的好,秦姨娘想安胎,她也接進院子里照顧,誰家的當家老太太會這樣照顧一個有孕姨娘。
三千兩,五間收租鋪子,對于一個外姓人來說,是真的很多了,他相信老太太已經盡量幫他爭取,他很感謝,只是沒想到妻子居然會指使人去劫左熙負責的染色石……老太爺把事實說出來也好,不然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
趙左齊跟趙左豐一臉不敢相信,「爹,我們真,真不姓趙?」
「不姓,所以把你娘扶起來。」趙義轉身向趙家二老一揖,「多謝爹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發現自己不姓趙,二房後來安靜很多,安安靜靜的找房子,安安靜靜的搬出去,和盛院現在只剩下趙瑞兒、趙佩兒、趙嫻真、趙嫻茱四人。
趙老太太答應過,幾個姐兒至少都有五百兩的嫁妝,洪姨娘跟周姨娘想一想,女人有錢日子才好過,何況從本家嫁出去,比從旁支嫁出去來得好,女人家總有需要娘家撐腰的時候,大爺這個族舅可比二爺這個親爹可靠多了,一咬牙,把兩娃子留下了,即便舍不得,為了女兒好,也只能忍。
趙左熙倒是給了方便,吩咐角門婆子,若洪姨娘跟周姨娘過來看小姐,不用攔,兩位姨娘原以為此後見不到骨肉,沒想到峰回路轉,直感謝不已。
許姨娘離去前見了春分,「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大爺一定會當家?」
春分點頭,「我一直想問你怎麼這樣有把握。」
趙義不是趙家孩子,這可是元宵那天才掀出來的,許姨娘再能買通,也不可能知道。
「因為老太爺對二房從不上心,自從我發現這點後,我就知道二房不會有出頭的一天,大爺一定會當家。」許姨娘笑笑,「大爺還欠我一件事情,我今天便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我要大爺放一戶家生子,朱大志一家。」
朱大志……春分隱隱有點印象,跟費嬤嬤的孫子一起在茂林院當差,娶了伍嬤嬤的孫女,兩三個孩子了,很爽朗的一個年輕人。
可是,許姨娘為什麼要放他出去?
似是看透她的心思,許姨娘笑道︰「為奴為僕能有什麼出息,自然得出去看看這天下有多大。」說這話時她的表情有那麼一絲苦澀。
這人難道是許姨娘的……春分不敢想,大東朝的女人很艱難,只要被懷疑,就會被浸豬籠。
倒是許姨娘不在乎,「反正都要離開趙家了,我也不怕跟你說,我們原本約好存錢贖身,沒想到就在我的贖身銀快滿之際,老太太把我指給二爺當通房,你說,一個十五歲的小丫頭要怎麼反抗,自然只能听話。朱大哥為了我不肯娶妻,朱大娘哭著求我勸他,朱家就他一個男子,香火怎麼能斷在這一代?他听了我的勸,這才娶了伍嬤嬤的孫女。你知道嗎,他第一個孩子叫做初八,因為我們互許終身那天就是初八。」
她低頭一笑,「我很滿足了,也不再想其他,只要他好好的,我就能好好的,我雖然不能有孩子,但我也不失落,沒孩子也好,輕松得多,像洪姨娘周姨娘那樣,看在我眼里反而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