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園子這頭,常崢玥卻顯得坐立難安。
雖然她身姿依然挺直亭亭秀麗,吃茶的手勢模樣也優雅得無可挑剔,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種事情逐漸月兌離掌控的感覺有多可厭。
半個時辰過去了,阿嵋還未回來,這、這表示綏南公對她還算滿意?
怎麼……怎麼折騰了大半個時辰還不夠……還是出事了?
常崢玥心下忽冷忽燙,既有計謀得逞的滿滿快意,又有一絲隱隱復雜矛盾的痛苦——
不不不,這一切都怨不得她,若非是阿嵋的存在對她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她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對付自己的親妹妹?!
常崢玥深吸了一口氣,縱然腦子有些亂哄哄,可出于自私算計的本性使然,她已火速地盤算起當丑事在人前揭露的剎那,自己如何將這一切全撇清干淨,並且成為眾人眼中,那個無辜可憐,被不知羞恥的幼妹拖累的常家長姊。
場中,此刻已然開始評選本宴花主,與席的男女賓客輪番將手中所持的一枝桃花遞與席上最出色奪目的女子。
常崢玥雖然打扮得清新秀氣可人,掩飾了一貫的嬌艷嫵媚,卻還是得到了十數枝桃花,惹得一干貴女對她的目光越發不友善。
「咦?常家大娘子,你家二娘子打扮得那般艷光四射,怎麼至今不見人影,沒來爭這份彩頭?」有個貴女意味濃厚,似有所指地問。
「莫不是有人忌妒自己不如自個兒的姊妹那般出眾奪目,所以使了什麼計,把人給絆住了吧?」
「這可說不定呢,那小家小戶子出身的,最會窩里斗了不是?」
貴女們一陣譏笑。
常崢玥臉龐漲紅了,憋著口氣兒,忍了再忍,最後還是抑不住霍然起身,低聲對身旁婢子荷女道︰「咱們去找找,別驚動旁人了。」
事已至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綏南公白吃了不認帳!
「諾。」荷女神色也有些緊張。
于是乎,主僕倆假借更衣的名義,悄悄地離了席。
可偌大的晏府又豈是她們兩個能翻找得透的?
最後常崢玥也只得心下暗恨綏南公爺的發渾拎不清,致使她現在進退失據,還不知道接下來事兒鬧大了,她和嚴家的婚事會不會再起波瀾。
一想到那個清俊若竹的翩翩如玉郎君,心底暗暗惦念著的是自己的幼妹,甚至一度還求了她未來的婆母,偷偷改了庚帖……
「嚴郎,你自是被她的故作天真、矯揉作態一時給騙了的。」常崢玥滿心滿眼都是怨毒。「可我絕不容許我未來的夫君被旁的狐媚子勾引了去,尤其那人是我的親妹妹!」
「大娘子,看來二娘子是逃不過這遭了。」荷女小小聲道。
常崢玥冷冷一笑,「我縱然此番受了她的連累,于聲名有損,可我也是仁至義盡;也罷,終究是她的命。」
婚前失貞yin奔喪德,她若不乖乖一頂小轎進公府,等著她的可就是三尺白綾,是死是活?這筆帳,便是她再蠢笨也算得清楚吧?
「確實如此,大娘子您就莫再自責了。」荷女當然是以擁護自己的主子利益為先的。
二娘子在常家本就不被重視,奴僕們自然知道該往哪邊站隊。
常崢玥再次入席之際,和未來的大姑姊嚴氏款步擦肩而過,稍稍頓足。
「出了什麼事兒了?阿嵋怎還沒回?」嚴氏眉心蹙起,低問。
「嚴姊姊,我也不知,」常崢玥眼眶恰到好處地紅了,憂心如焚地輕道︰「她明明是去更衣了……」
「不是讓你高高吊著綏南公的胃口嗎?你該不會……」嚴氏這麼一听,哪會听不出其中的玄機,典雅秀美的臉龐微微變色,「若是這塊鮮肉已經被狼虎吞吃入月復了,還能抬高什麼好價錢?妾也有貴賤之分,你這是想生生浪費一枚好籌碼嗎?」
常崢玥被未來大姑姊低斥得有些抬不起頭來,難堪之余,心下更加怨恨起那個似乎生來就是要克她的幼妹。
她聲音緊繃地道︰「嚴姊姊,事到如今已由不得咱們了,況且假若綏南公當真已經對她……這豈不更好?由不得綏南公不認了。」
「勛爵貴冑是這麼好拿捏的嗎?」嚴氏第一次對這個看似精明能干的未來弟媳不滿了起來。「萬一扯破了臉——」
「萬一扯破了臉,常家至多丟了個無關緊要的棋子,可綏南公明面上也不得不做出態度,好好安撫一番。」
勛貴之家可以不要里子,可不能不要面子。
常崢玥諷刺笑笑——誰家不是一床錦被遮了底下的爛污不堪?
嚴氏皺眉,可見常崢玥胸有成竹從容的模樣,還是勉強被她說服了。「無論如何,莫牽連到我們嚴家就是。」
常睜玥手一抖,登時氣結。
就在此時,另一側高高雅台上的長平郡主在听了心月復侍女近身低語一番後,臉色忽然變得異常難看了起來,稍稍平復後,硬著聲音道︰「常家娘子何在?」
常崢玥心一跳,強自鎮定地款款上前,行禮如儀,輕聲道︰「回郡主,常氏女崢玥在此,但憑郡主吩咐。」
「你——」長平郡主怒火一竄一竄,可終究還是只能在肚子里痛罵起那個遠親的表兄綏南公,這干的都是些什麼事兒?
原先只說了想借她的花宴相看一商家小娘子做妾,可也不知怎地,居然胡里胡涂跟個婢女滾榻成了事,按說睡便睡了,至多賞點子金帛給那爬床的賤婢已是天大恩德,可他現在居然說那賤婢伺候得好,索性直接把這賤婢和常家小娘子一起抬了進公府後院……
長平郡主簡直要被氣死了!
事情發生在她晏府上,她這個做主人的若不居中協調,得罪了表兄事小,日後要是閑話流傳了出去,往後還有哪家貴女敢接她的花帖?
可若當真替綏南公開這個口,那她又成什麼人了?
「郡主?」常崢玥被她盯得後背冷汗涔涔。
長平郡主咬一咬牙,事到如今,也只得算那常家小娘子倒霉了,誰讓她自己不檢點,偏讓表兄看上了?
「綏南公爺方才醉酒,不小心沖撞了令妹,」長平郡主猶是一臉高貴驕傲的模樣,就連致歉都帶著紆尊降貴的施恩嘴臉。「如今……她已是公爺的人了,雖然是酒醉誤事,但公爺命人傳話給你常家一聲,他願意以十六抬聘禮納——」
「姊姊、姊姊,你剛剛怎麼跑得那麼快,阿嵋都追不上啦!」震驚又議論紛紛的人群中,有個嬌俏玉雪可愛的小女人鑽出來,氣喘吁吁地嚷嚷,隨即在眾人驚愕懷疑納悶的灼灼目光下停住了腳步,迷惑地吶吶,「咦?怎麼了?大家怎麼都這樣看著……我呀?」
長平郡主臉瞬間漲紅了,剎那間終于知道了什麼叫自打嘴巴。
常崢玥則是在看見妝發衣裙絲毫未亂的幼妹時,腦子重重嗡了一聲,不敢置信地瞪視著她。
「你不是……」
常峨嵋迅速回過神來,嬌憨地蹭到她身邊,勾著她僵硬的手臂愛嬌地搖了搖,害羞地道︰「姊姊,我在更衣歇腳的地方等了好久,那位侍女姊姊遲遲都沒拿干淨的衣裙給我換,我這裙角還是濕的呢,正為難的時候幸好遠遠看見你……可你急急忙忙的,連我在後頭叫你都沒听見。姊姊,你、你怎麼了?你在生氣嗎?」
「住口!你胡言亂語什麼?」常崢玥尖銳含怒地打斷她的話。「你什麼時候瞧見我了?」
「就剛剛呀……」常峨嵋瑟縮了下,怯怯地松開了手,淚汪汪地看著她。
「姊姊?」
四周人們已開始竊竊私語︰「听說這富商常家的大娘子溫婉端莊大方能干,平時最是惜老憐貧愛護手足的,如此看來,傳言果然不可盡信呢!」
「嗤,商家能教出什麼貴氣的嬌嬌不成?還不是一股子裝腔作勢的銅臭味兒。」
「你們沒听仔細剛剛那番話,這綏南公爺沖撞了的……咳咳,還不知道是哪一個呢?」
常崢玥心下一片冰涼,饒是她素來沉穩精明心機過人,此刻也不免大大慌了手腳,滿腦子只有「這盆子髒水決計不能潑到我頭上」!
「阿嵋妹妹!」她眼圈一紅,顫抖著身子一副痛心疾首,哽咽地搖頭道︰「姊姊知道你和綏南公爺……你絕非故意,可是咱們女子的清白貞潔就是咱們的命啊,你、你既然與公爺已有了夫妻之實,姊姊今日就是拼卻全力都會替你討來公道和名分,你……你卻連姊姊都不信了,這般誣蔑姊姊,你對得起阿父和已故的阿娘嗎?」
眾人議論聲瞬間更大了,人人鄙視輕蔑訕笑的目光又拋向常峨嵋。
無論如何,湊熱鬧看好戲是人之天性,今兒在花宴上難得看到姊妹鬩牆,又是香艷桃色軼聞,牽涉到的還是一位公府的公爺……嘖嘖嘖,這場面可真真難得一見啊!
「可、可阿嵋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常峨嵋傻傻地看著常睜玥,天真單純信任的眼神漸漸黯然灰敗了。「姊姊為什麼……姊姊,你、你就這麼討厭阿嵋嗎?」
眾人看著這常二小娘子小臉呆呆愣愣,想哭又不敢哭,搖搖欲墜的模樣,登時一陣嘩然,不知不覺心肝子又自動偏靠到這小小一只、憨憨可憐的常峨嵋身上去了。
「唉,看這小娘子軟軟糯糯傻乎乎的,被自家姊姊陷害了,還可憐巴巴地問人家是不是討厭她?真是傻孩子,她不知自己這是替人家背了黑鍋子呢!」
「就是就是。看她呆蠢呆蠢的傻樣,半點子心機也沒有,如果當真被……又哪里敢這麼高高興興地大聲嚷嚷著叫喚姊姊等她?」
「依老身看哪,這里頭還不知有多少骯髒事兒呢……嘖嘖嘖。」
常峨嵋就這樣繼續保持觀眾眼中「呆蠢軟糯可憐傻」的形象拼命憋著淚水要掉不敢掉的樣子,抽噎咬唇睜大汪汪大眼楮,怯怯得像是被踢了好幾腳的小動物。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不就是裝裝可憐嗎?小菜一碟啦!
常峨嵋卻不知道在高高的暗處,有某位宗師看著此情此景,還有她這副「悲傷逆流成河」的生猛演技,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看來,他還是太小看這只狡猾的小肥仔狐狸了。
「常峨嵋!」常崢玥恨不得當場弄死她,壓低的嗓音滿是怒氣。「你、你胡說些什麼?」
長平郡主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想到她一年一度的高貴花宴就被這對低賤的商家姊妹給作踐玷污搞砸了,不由怒火中燒,猛然起身。
「夠了!」
眾人一驚,議論聲瞬間僵止,氣氛尷尬而詭異。
常崢玥心髒狂跳,腦子飛快轉動著,眼看此時此刻,局面大大不利,自己已是徹底落了下風,若再不趁機把這個蠢笨卻幸運得令人嘔血的幼妹推進綏南公懷里,恐怕這盆髒水還真得潑到自己身上了。
「阿嵋妹妹,休得胡言!難道你這是說郡主娘娘故意信口雌黃,誣蔑于你,成心壞了你的清白嗎?」常崢玥眼圈一紅,扯了常峨嵋不由分說地重重跪下來。「郡主娘娘,今日此番種種,無論誰是誰非,可起因都是我沒有把妹妹看顧好,讓妹妹沖撞了公爺,還頂撞了您……妹妹她年幼不知事,可、可她畢竟是我的親生妹妹啊……若有責罰,都由崢玥來擔吧!」
常睜玥不愧是常崢玥,三兩句聲淚俱下的大義凜然悔愧隱忍自責,頓時又讓局勢陡變,眾人對于她的鄙視目光漸漸有了幾分復雜的同情和喟嘆。
「唉,雖是小小商家之女,也頗有幾分勇于擔責的長姊之風啊,看來,這幼妹恐怕還真不是個好的,正所謂無風不起浪,如果這常家小娘子自個兒潔身自好,又哪里會好巧不巧地『沖撞』了堂堂公爺呢?」
「是呀,否則怎麼會連自家姊姊第一時間都信了呢?顯見這個小娘子平時也是不省心的。」
「……就算這常峨嵋是被冤枉了又如何?郡主都發話了,公爺都討要了,她便是清白如雪又怎地?」
人群中有個貴婦喟嘆一聲,然,也僅僅是感嘆罷了。
誰又會為了個小小商家女,得罪尊貴的郡主和公爺?
常峨嵋低著頭,被常崢玥強行握著的手心一片冰涼,心更是直直沉入了谷底。
常崢玥,我還是小看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