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趕路時,蘭蘇容就像時下走江湖的女子一樣戴上帷帽。在京城,稍有頭臉的世家女子出門時也要戴上皂紗帷帽,但以前她常常仗著自己身手還行,換上一身荊釵布裙,便偷偷溜出門,和家中其他姊妹不同,就算被祖父逮著了,她耍個賴也就沒事了。
母親貴為郡主,父親又是繼承爵位的長子,她則是父母最小的女兒,她所受到的寵愛可想而知。當母親娘家那邊的表哥表姊說要教她習武和騎馬,連親姊都不允許學習的,她嘟著嘴,鬧一會兒脾氣,祖父就讓她學了。
正因為如此,她反而是最沒資格怪祖父偏心的人。
當漸漸習慣了趕路的步調,身子也總算在梁大夫與八娘的照顧下沒有累垮,蘭蘇容開始想家了。
她還是不後悔這個決定,只是終于放下心中的不平和不以為然,涌現對親情與離別愁思。
她這輩子,還不曾離家這麼遠,這麼久過,而且將沒有歸時。
突如其來的鼻酸,讓她慌忙忍住嗚咽,慶幸沒有任何人瞧見。
她開始會在月色下發呆。
接下來的路途中,那些伺候她的女衛開始會給她送上一些打發時間的小玩意兒,像是書或是市集賣的小玩具一類。
她一時沒想過詢問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迎親隊伍的行程事先經過縝密的安排,有時會刻意趕長一點的路,天還蒙蒙亮就出發,途中只在前鋒隊伍事先偵察過的安全地點停下來吃點干糧和水,然後一直趕路到太陽下山,這是因為到下個中繼點的距離特別遙遠。但蘭蘇容始終沒有任何意見,因為她很清楚,若她有意見,也只是在扯後腿,所以盡可能讓自己有體力和意志配合行程,就是最好的意見。
就要入冬了,萬一因為她的嬌生慣養而延誤回航之日,那可不是好玩的,這大批人馬恐怕得在異鄉過冬了。
這天趕的路較短,她因而有空閑坐到屋外看月色。
是錯覺嗎?京城的月色在她的記憶里,不曾這般明亮如白晝,屋瓦和緊挨著屋宇的銀杏樹,都像灑上了一層白霜,亮如水銀,一景一物未因夜晚而顯得黯淡。
京城那無視戰亂的萬家燈火,貴族們奢華的畫舫與瓊樓,原來是浮夸的脂粉,權謀與鑽營中粉墨登場,卻連本性都遺忘。
連她都忘記了,自己也不過是個與家人分別的出嫁女兒。
就算不後悔自己的決定,每當這一刻,蘭蘇容也忍不住質疑起,她是不是能有別的做法?不欺騙,不先斬後奏,至少能好好地和長輩話別?
一支竹蜻蜓從她面前飛過,蘭蘇容總算回過神,先是不由自主地追著竹蜻蜓飛轉,然後看向它飛來的方向。
樹影之中,站了個男人,即便沒見過他的臉,他那身斗篷和站得筆挺的姿態她已經不陌生。
那男人一路上從未露過臉,開口時幾乎都是低聲向屬下交代任務。從京城出發至今,她未曾見他閑下來過,因此也一直未和這個身負重任的領隊打過招呼。
他高大的身形想必對任何人都能產生壓迫感,尤其此刻他的臉依然藏在斗篷下,可蘭蘇容沒有因此防備地起身回避。
因為這男人總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然後他走出樹影掩映,終于拉下了蓋住頭臉的斗篷帽兜。
蘭蘇容瞪大眼,終于從台階上站了起來。
那噙著笑意的俊逸臉龐,除了冒出一些胡碴子,和數個月前分別之時沒什麼兩樣。
「你怎麼……」她想起京城那些虎視眈眈想再次逮住他的高官,當下為他捏了把冷汗。
「我自己娶媳婦,難道還要別人替我護送你嫁到我家?」東方長空撿回竹蜻蜓,然後才走到她身邊,遞給她。
她想起這陣子那些小玩具。
「你既然一直都在,如今也離開京城很遠了,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她在他身邊坐下。
不知為何,這一刻她的心跳得好快。
兩人並肩坐在台階上,她似乎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忍不住緊張地想著自己是不是挨得他太近?可他即將是她的夫婿,坐得遠了會不會顯得生疏?
「你要听真話?」東方長空食指搔了搔眉毛,竟然面有赧色。
蘭蘇容有些不明所以地瞪著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是不是成安那伙人,連蘭家女兒出閣的機會也不放過地出手了?
「我有時……懶得仔細梳洗,身上臭得很,怕燻死你。」畢竟他是全隊最晚休息的人,有時跳到木桶里把自己悶在水里片刻,就算洗過澡了,要一直到他自己都受不了身上的臭味時,才會認真地把皮都刷掉一層,例如剛剛。
當然,這完全是避重就輕的說法。這支迎親隊伍看上去五十來人,實際人數卻有八十多人,另外那三十余人的精英部隊由他親自帶領,有時回到莊子里許多人身上都掛了彩。
他盡可能把沖突降到最低,不是每次和那些作亂的民兵或土匪相遇就要大動干戈,但是讓他們明白對東方家的隊伍出手,就要有付出巨大代價的準備,卻是必要的。他們家打海盜時從不怕麻煩,打土匪當然更不怕!
他知道這個養尊處優的嬌貴女子已經盡最大努力不想扯他們後腿,那麼他也沒必要讓她知道這些,加重她的精神負擔。
「……」蘭蘇容有些無語地看著他,她會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澡豆香氣並不是錯覺,當下忍俊不住地掩住嘴,雖然覺得失禮,卻再也忍不住笑意。
所以此番他仔細梳洗過,才敢來找她是嗎?她說不出為什麼,覺得這男人有點可愛,明明是那樣高頭大馬的,和可愛怎能沾上邊?
東方長空臉上雖有臊意,卻繼續道︰「我說真的,我們衡堡什麼沒有,臭男人最多,除了我們幾個兄弟,還有一群部下,那幫猴子不是人人都愛干淨——我平時是很愛干淨的,只是最近趕路不太方便。不過回到龍謎島你可得有心理準備,我不是說你得和他們混在一起,但可能對你來說,我們那里的男人……是真正字意上的臭男人。」他頓了頓,然後正色道︰「我會命令他們,沒洗澡不準進衡堡。」蘭蘇容抿住唇,不明白為什麼這男人總是能輕易逗她笑。在她的教養中,太輕易對著男人笑得花枝亂顫,那是煙花女子才有的行徑。
「你辛苦了。」她明白這一路上,他絕對不輕松。
「你如果真的撐不住,也別硬撐,搭船也需要氣力。」她看見他臉上有刀傷,看起來不像舊傷,顯然這一路上並不是她以為的平靜無波,但她卻一直被保護得好好的。蘭蘇容有些自嘲道︰「我們這些京城淑女,在你們看來,都是嬌生慣養的,一點折騰就虛弱無力吧?」她身邊那些女衛,許多都不是出身奴籍,雖然名為家臣,家中的長輩幾乎都是龍謎島領主的左右手和心月復,若是在別的領主或蕃王那里,應該也是身分不俗的閨秀,家中權勢可不會比蘭家在京城差到哪里去。
可是那些女子卻沒有顯露半點嬌弱無助,一個個干練得不輸男子。
女人家嬌弱也有嬌弱的好處啊。東方長空在這當下心里是這麼想的,其實有點大男人,有點猥瑣,但他可不會老實地說出口。
「以一個大家閨秀來說,你很努力了。」連一聲抱怨也無,他都不知道該贊嘆自己眼光好,挑對寶,還是擔心她會不會忍耐過頭?
蘭蘇容心里其實有些自卑。
若在京城,她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
那日芸娘問她該不會真的想遠嫁龍謎島?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感嘆地道這天下真的很大。
天下之大,他們躲在京城的自以為是很可笑!
「出身簪纓世家,又是百年名門,並不是事事都能驕縱任性,凡事應該以家族的利益考慮為優先。」她頓了頓,一時不知自己是自卑或自傲了,只得道︰「身體的辛苦也許我承受的不多,內心的苦我們從小應該也沒少過。若是論意志,我不覺得會輸人,但幸好有梁大夫和八娘,他們幫我挺過這些身體勞累,你不用太擔心我。」女人家就是這樣嗎?明明是善體人意,卻又忍不住覺得她太勉強。東方長空搔了搔腦袋,從小到大和女人相處的機會實在不多。
「其實你沒有特別嬌弱,是我們島上那些女人太強悍。」東方長空道,「我娘來自夜摩國的權貴階層,她家在夜摩的權勢可比你們蘭家在大燕更有影響力,但夜摩國有點身分的女子都是要當家作主的,身分越高越需要文武全才,我的幾個姨母都是慣于征戰沙場的將軍。在我爹娶了我娘的那幾年,他的幾個部屬也娶了夜摩國的女子,雖然那些女子不是貴族,也不需要留在家族繼承家業,所以能夠嫁給異族男子,但是因為來自夜摩國,每一個都不是肯躲在男人背後的性子,你不用勉強自己跟她們比。」怪不得……蘭蘇容恍然大悟,卻是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上一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