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孟孟在森林中到處奔跑。
不管是村子里或森林里,魂魄幾乎都被渡化光了,僅存稀稀落落的幾個小表,但都問不出鳳天磷的下落。
她又驚又急,滿肚子的復雜情緒沒人可以說,只能逼自己一心想著——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盡快回去,他必須、必須放棄兩人的約定,必須忘記這段曾經……
醉澀溢滿胸膛,她告訴自己沒關系,她要求自己豁達,她不斷對自己說,這就是人生,充滿驚喜也充滿變教。
所以真的沒關系。
黃昏時分,孟孟回到村子,宴席已經擺好,只差她這個主角。
她很煩、很煩,但她習慣委屈自己成就別人,所以她還是去了,勉強壓抑傷心,勉強扯出笑意,勉強地因為別人的興而高興。
許是連老無爺都看不過去了吧,席宴開始沒多久,無上烏雲密布。
經驗老道的農夫大喊一聲「大伙兒快吃啊,眼瞅著就要下雨了。」
于是一場預備吃上兩個時辰的晚宴,大伙兒呼嚕呼嚕地,不到半個時辰結束。
孟孟還沒到家門口,雨已經淅瀝淅瀝地落了下來,雨勢不小,轉眼就把人給澆個透澈。
楊叔、妞妞、于文謙……大家分頭回房打理自己,孟孟也回到自己院子,然而這時,穿過雨幕,她看見了站在廊下的鳳天磷。
她的心彷佛被狠狠地掐上一把,痛得她擰眉,痛得她哀愁了表情。
他沒有淋雨,可是看起來比淋了雨的孟孟更狼狽。
這一刻,孟孟腦子頓時被抽空,無法思考,只能任由直覺帶著自己向前走。
她加快腳步朝他飛奔,也不管有沒有人看見,就是要撲進他懷里。
孟孟的反應讓鳳天磷在瞬間做出決定,于是他笑了,不再狼狽,展開雙臂迎接她的擁抱。
被雨淋濕的身子感覺不到寒冷,她很快樂、很開心,好像為自己舉辦的宴會現在才正式開幕。
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不需要特意安排,不需要夸張設計,只要他在,幸福便在。
把頭埋在他懷里,她急急忙忙說︰「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好久,整天都在村子、山上到處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後悔,後悔讓你渡化那麼多的鬼魂,害我連個可以問的鬼都沒有。」
她的埋怨融化他的心,憋了滿肚子的怒氣消弭于無形。
那些怒氣是針對于文謙的。
沒錯,他就是個古怪、脾氣特壞的家伙,看不得孟孟和別人親近,她只能是他的,不可以轉移注意力。
什麼?太霸道?對啊,還不曉得嗎?這就是他的特色!
鳳天磷勾起她的下巴,鄭重地說︰「以後不許把目光放在于文謙身上。」
「好。」孟孟回答得干脆。
她拫醒自己,以後和于文謙對話,視線焦點要落在他身後,即使這樣子……很奇怪。
「用最快的速度把金針之術教會他,然後把他踢出賀家大門。」
這話很不講理,但她知道他已經為自己考慮了,考慮她害怕欠人恩惠的心情,考慮她對于叔的承諾。
孟孟用力點頭,「好,一定!」五官冷硬的線條軟化,笑容之間多了幾分得意,他說︰「你說到做到,那麼,我說到的,也一定會做到。」
他說到的……是指他要留在她身邊一輩子,一起去投胎、一起過奈何橋,一起大鬧孟婆的事嗎?
他斬釘截鐵的口吻讓人好窩心,可是……她怎麼能夠讓他如此?他還沒有死,他是高在上的三皇子,這樣的人物,她不行、不會,也不敢留下。
孟孟想開口,但楊嬸的聲音傳來——
「唉呀,小姐,你怎麼在這里吹風?快快進屋,我給你拿熱水來了。」
孟孟退開兩步,朝鳳天磷做了個可愛的鬼臉,而後將楊嬸迎進屋里。
待楊嬸放下水,孟孟說道︰「楊嬸,時辰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也要睡了,濕衣服明兒再處理。」
「我知道,小姐今天肯定累壞了,早點歇下吧。」
送走楊嬸,孟孟快手快腳地在屏風後頭換下衣服,打理好自己後,她走出來,拉起鳳天磷的手說︰「我有話要告訴你。」
他一把將她拉進懷里,「好,你說。」要說可以,得用他想要的姿式說。
「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叫鳳天磷,是當今聖上的第三子,你還沒有死……」話說到一半,孟孟不講了,因為他眼底的慈憐,因為他臉上淡淡的哀怨。
她垂眉不語,再抬眸時,輕聲問︰「你已經知道了?」
「對。」他不打算騙她。
「昨天你跑去靖王府?」
「嗯,我跟著阿檠到皇子府,看到了自己,便想起了所有的事。」
「那你也知道,太醫已經撂下話,說你再不清醒,便不會醒了。」
「知道。」
「所以……」她吸吸發酸的鼻子,刻意把笑容扯開,弄得好夸張,「所以你是不是該把這個好處,送給最要好的朋友?」她指指自己。
鳳天磷總是能夠看透她的心思、她的委屈,所以他听出來了,在她指著自己說︰「朋友」的時候,她心里是清楚的,如果他成為「三皇子」,兩人之間的關系就得斷了。
他是皇子、她是大夫,這樣的身分之差讓他們兩人無法走在一起。隔開他們的不是距離,而是身分。
她那麼清楚,卻還要演戲,偏偏又不曉得自己的演技有多槽。
他輕易地從她的笑容里看見悲傷。
「怎不說話?不肯喔?這麼小氣?!」她持續浮夸地笑著。
她裝可愛裝得很失敗,雖然張大眼楮玩著手指,假裝自己很開心,可他就是……就是看得見她滿肚子委屈。
見他不語,孟孟又說話了,「你不知道,今兒個你不在,皇帝下聖旨給了賞賜,我不過救下一個得到瘟疫的病患,皇帝就給我黃金、白銀,折合起來一萬五千兩,要是我救回一個太醫東手無策的皇子……
天吶、天吶!那不得拿個八萬、十萬兩?到時我真要去把城南外那塊地買下來,蓋一大堆房子,從此當個收租的,這輩子都不愁吃穿了。」
鳳天磷翻白眼,胡扯,她根本就是對銀錢不上心的女人。
她說那麼多,他卻半句不應,害她只能一直笑著,嘴巴彎彎、眉毛彎彎,只是彎彎的眼楮里寫著憂傷。
不想把這些哀傷給他看,她垂下頭環住他的腰,把自己塞進他懷里,「我的要求很過分嗎?」
見他還是不回答,孟孟暗罵道這個槽糕的男人,不曉得讓一個女人自說自話是很沒面子的事嗎?
她甕聲甕氣地繼續努力著,「我知道感情不可以用金錢衡量,仗著你的友誼拿好處是有些過分,但與其便宜別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對不對?」
他依舊不回應,真的、真的很過分。
她氣了,抬起頭噘起嘴,「你半句話不吭,我怎麼曉得你在想什麼?」
問題剛出爐,他的唇便落下來,然後她的腦袋空白了,所有的知覺中,只剩下他的氣息。
孟孟喜歡窩在他懷里,不喜歡離開,即使距離只有一點點也不樂意。
他一向能夠看透她,因此他知道她害怕。
不只她害怕,他也害怕,害怕分離,害怕身邊沒有她,害怕看不見、听不見、踫不到她……這樣的日子,他無法想象要怎麼過。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曉得明天會不會出太陽。
蜷縮在他懷里,感受他的手環在腰際的幸福。
她想,人不應該太貪心,能得這段奇遇,她該知足,所以……她現在要想的,是用什麼方法說再見,最美。
「回去並不困難,但是再見你,很難。」一句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的話跳出來,她的思維跟不上他的。
「什麼意思?」從他懷里抬起頭,她看見他布滿憂傷的面容。
「我不只見到阿檠,想起過去的自己,也見到一個人。」更正確的說法是一只鬼,只有官階的鬼。
「誰?」
「一個穿著身長袍的黑臉判官,他告訴我,我的陽壽未盡,若在三天之內回去,就能繼續當三皇子,否則……」
「否則就再也回不去。」孟孟接下話。她知道的,這事紀芳說過。
他點點頭,「但我回去的話,會忘記當游魂時的所有遭遇。」
孟孟心跳彷佛停了幾下,緊接著怦怦怦怦地跳得亂七八槽。
所有遭遇?他將忘記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嗎?忘記曾經許過的諾言,忘記曾經……喜歡她?
她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潸然淚下。她為自己很勇敢、很豁達,沒想到此時此刻豁達失蹤。
感受到胸前小小的振動,鳳天磷知道她在哭。
遺忘,是讓人重生的禮物還是懲罰?黑臉判官說︰「當然是禮物,記得越少,阻止你向前沖的阻力越少,無知的人無畏。」
這話並沒有錯,如果忘記孟孟,清醒後的他會順從父皇、母妃的心意,結一門好親,收下一個富庶的封地,從此不再覬覦皇位的鳳天磷可以過得自在愜意,子子孫孫享受榮華尊貴。
倘若記得呢?他會違逆父皇的心意,會抗爭鬧事,會讓母妃痛苦不安,也許最後,母妃會發狠殺死孟孟讓他生無可戀,一世痛苦,讓他再不甘願也必須低頭妥協。
生于皇家,長于皇家,皇權大過天,他比誰都清楚。
他用最快的速度假設所有狀況,即使殘酷,擅長分析利弊的自己也能分析出——遺忘確實是個禮物。
只是他不想收下禮物。
不想收、不想痛苦,就必須抉擇,選擇要他的人生、身分、名利,或者選擇愛情。
把那堆東西和愛情擺在一炔,誰都分得清孰輕孰重,這是根本不需要選擇的選擇,但是對他來說卻艱難無比。
他掙扎、痛苦,狠狠地詛咒著,無比憎惡這樣的選擇。
然而在孟孟從雨幕中奔向自己那刻,他笑了,也清楚了。
有什麼好痛苦的?有什麼好選擇的?他當然要選她,選擇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鳳天磷在外人眼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多少人羨慕他的際遇,殊不知這輩子的他過得淒風苦雨。
母妃是父皇最寵愛的雲貴妃,後宮爭寵,他必須有足夠的運氣才能存活,一群女人的手段陰謀,漸漸把他變成暴躁不安的男人。
而他的外祖與舅舅是野心極大的政治家,從他出生那刻起,他就被灌輸著仇視兄弟、親情淡薄的觀念。
他的人生沒有其它的目標,唯一的目標就是那把龍椅。
父皇的疼愛與看重于他而言不是親情,而是成績努力過後、極力爭取而來的成績。
他以為母妃與外祖家對自己的在乎出自親情,一直到後來才恍然明白,他只是他們向上爬的階梯。
他存在的價值在于可以為別人爭取到多少權勢,而為了提升自己的價值,他必須在父皇身上使力。當孺慕之情成了手段之一,親情變得多麼淺薄可笑?
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圖,每個人面對他都戳著面具。不管他多惡霸、多令人討厭,大家還是對他馬屁拍不停,他越刻蕩、越惡毒、越以自己為中心,所有人就越懼他、怕他、以他所想去行事。
他以為這是成功必備的條件,直到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成功的墊腳石。
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成了某種手段,當他自以為的真心只是虛偽,重視感情的他在上官檠護著自己摔下山崖那刻,崩潰了。
他不知道世間有沒有真正的親情、無私的關懷,他只曉得這輩子的自己過得真是可悲。
阿檠曾對他說︰「你太重感情,這樣的人,不適合坐那個位置。」
他嚴正反駁過,「正因為我重感情,所以我必須為我在乎的人豁出一切。」
可事實上呢?他在乎的那些人,在乎的是他可以帶來的利益,而不是鳳天磷。
于是他被「在乎的人」追殺,于是他被「在乎的人」說服,說服他相信大皇兄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敵人,他必須竭盡全力滅了大皇兄,取而代之。
真好笑,他竟然相信這件事,虧他自詡聰慧絕倫,到頭來方才明白自己愚蠢無比。
紀芳說︰「你被洗腦了,不是所有當皇子的都該為那個位置傾盡所有,不是所有皇子的人生都只能是爭奪,你有權力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你有責任讓自己自在快樂。」
他嘲笑紀芳婦人之仁,「當我坐上那把龍椅之後,皇權將會回饋我最美好的饗宴。」
其實紀芳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她精闢的言論讓他折服,于是他討好她、巴結她,可她對高高在上的他不屑一顧。
他過去只有被捧著的分,如今捧著人卻遭人嫌棄,他心底多少有著埋怨。
于是他忽略她的話,堅持得到皇權的人才是最終的勝利者,故意把她最在乎的阿檠和自己綁在一起,他拉著阿檠奔向那個目標。
直到意外發生,他和阿檠墜谷,直到現在他還是搞不清楚,為什麼明明只在谷底待了將近三個月,京城卻已經過了一年。
那一年世局改變,東宮確立,外祖一旌被殲滅殆盡,他失去競爭的條件,與那個位置相隔遙遠。
突然間,他失去目標、失去喜歡的女人、失去朋友,失去那些圍在身邊拍自己馬屁的人,他鄭重懷疑人生還剩下什麼?首經有個叫做晁準的術士向他預言——情愛最是傷人,權勢不過鏡花水月,不如歸去,清風伴明月。
他很沮喪,貴為皇子卻什麼都不能得到,那當皇子有什麼樂趣可言?
但……真的不如歸去?怎能甘願!
回首一世,他有過算計、有過競爭、有過成就、有過富貴,但……他從沒有真正快樂過,沒有真心被愛過、疼惜過。
誰知他會成為一縷游魂,會遇上一個受盡委屈,卻老是鼓吹他付出、奉獻、無私……這樣行事才叫做正確的傻女人。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向來只在乎自己、看重自己,要他無私,不如拿一把刀子往他脖子上割幾下。
但正是這樣一個淡定、無私、傻到無以復加的女人教會他快樂、知足和幸福。
他不是個沖動的男人,從不輕易允諾,可他卻承諾了自己的一世,願意陪在她身旁,直到攜手至下一個輪回。
說到就要做到,對嗎?
對!這才正確,必須信守諾言,他要她的此生與來世,要他們的永遠。
「我不回去。」他說。
「你要回去。」她說。
兩個人同時發聲,同時震撼,也同時……
她看著他,發愣的表情傻得很可愛。
他仰頭大笑,怎麼搞的,一個又傻又笨又丑的女人,怎會讓他越看越喜歡、越順眼?模模她的臉頰,他再次表態,「我不回去當三皇子,我要守在你身邊一輩子,我們約定好大鬧孟婆,共度下一世的。」
「不可以,三皇子是個多光鮮亮麗、多讓人羨慕的身分,你必須回去。」這樣的人生,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幸運。
「不要。」比起當三皇子,當個能夠維護她的鬼魂更幸福。
「為什麼不回去?」
「因為我不想忘記你。」斬釘截鐵的話,斬釘截鐵的表情,他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她永遠別想擺月兌他。
孟孟听懂了,一個激動,猛地攀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上他的唇。
鳳天磷勾起孟孟的下巴,她又睡著了。
他不曉得女人這麼會哭,淚水像不要錢似的拚命往外灑。
她一邊吻著他,一邊哭著,他唇舌間嘗到咸咸澀澀的味道,不管怎麼安撫,她都哭個不停,這麼一個淡定的女人激動起來,真是讓人傻眼。
從頭到尾,她只說兩個字——夠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本來就擅長看透她。
她在說夠了,有你願意為我留下,這輩子夠了。
她在說夠了,這樣的你,給了我足夠的幸福喜樂。
她在說夠了,被你這樣的男人愛著,人生夠了。
鳳天磷仰起頭,得意又驕傲,因為他,她的人生夠了,只要她「夠了」,他的選擇便再正確不過。
他忍不住親親她紅腫的眼皮,在她耳邊說︰「我也夠了!」
有她,不需要名利地位、不需要權勢富貴,他也夠了。
隔天,孟孟直睡到中午過後,醒來的時候發現眼皮上有著軟軟的、輕輕的觸感,她舍不得張眼開,舍不得失去他的親昵。
一個彈指彈向她的額頭,鳳天磷笑道︰「還裝睡?」
孟孟笑著張開眼,環住他的腰,再捧起他的臉。
她說︰「有時候我覺得愛上一只鬼也不錯,因為不管怎麼樣,都沒有貞潔的問題。」
他瞪她,這是在嘲笑他「不行」?她知不知道這種話很傷男人的自尊心!
「要不要試試我有沒有本事讓你失去貞潔?」
她滿臉害羞,沒有接下他的話,只說︰「可是有個小缺點,愛上鬼不能生孩子,可我想生幾個和你一樣好看、一樣聰明、一樣仁慈的孩子。」
好看、聰明他認了,仁慈?這種形容詞怎麼會落在他身上?不過……凡是她說的,他照單全收。
挑挑眉,他想回答,「沒關系,下輩子我們多生幾個來補。」但話尚未出口,她搶先說——
「所以你回去好不好?回去當你的三皇子,給我個機會,生下和你一樣的好孩子。」
鳳天磷變了臉色,他明白她清楚,一個沒有身分背景的平民百姓想當他的女人談何容易?不說父皇、母妃,成為三皇子又遺忘孟孟的自己都不會允許自己做出這種貽笑大方的事,兩人都曉得的,何苦說這種自欺欺人的話?
他擰起雙眉,斷然拒絕,「不好。」
「你不相信我嗎?不信我有本事讓你再度愛上我?不信我魅力無窮,讓你一眼見到就放不下?」她認真地說服著。
「哼!」這是他的回答。
到時囤在身邊的女人千千萬萬,他會看上一個丑百姓?這種鬼話誰信。
「我真的可以,你會看見我的善良、我的可愛,你會愛我愛到無法放手。」
善良?可愛?真敢講!他瞪她一眼,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講大話!」
「不是大話,現在的你會喜歡我,以後的你一樣會喜歡上我。記不記得我說過的善緣?「善」會讓人再度遇見、再度結緣,不管條件多麼苛刻,最終善緣都會把我們兜在一塊。」
才怪,他會喜歡她是因為別無選擇,因為能看見他的只有她,因為她很笨,笨到需要人保護,因為……
他又忍不住笑開,因為她沒說大話,她確實善良可愛,讓他愛不釋手。
但他的嘴巴天生壞,說起反話不嘴軟,「哼哼,這種話去騙騙那些養鬼可以,別想拿來說服我。」
對啊,他真的很難被說服,男人太聰明不是件好事。在內心嘆了口氣,孟孟拉過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你不相信我,對嗎?不相信我會為了愛你拼命掙取,不相信我會為了愛你丟掉原則與自信?」
「對,我不信你。」
她只會委曲求全地配合別人,光會付出,根本不曉得爭取是什麼東西。他不相信她,連「恐嚇幾只傻鬼重入輪回」這麼簡單的事都辦不到,怎麼可能完成「嫁給三皇子」這種艱巨的任務?
到時她的對手不是普通凡人,而是一堆想嫁給自己的心機女,是滔天皇權,是世俗輿論,在他沒有出手的狀況下,她不會成功。
「你應該對我有信心的。」
哈哈哈,他大笑三聲,「甭想說服我,我不回去。」
「你是固執鬼。」
「嗯嗯。」他同意她的評論。「可惜,對不起,你踫到對手了,從現在起,我會比你更固執。」說完話,她對他視而不見,轉身下床,從他身上穿過。
剎那間,兩人同時定住身形。
他瞬間明白,她也瞬間理解,原來可不可以相擁、可不可讓彼此有感覺,取決于……她是否願意?
她想要,他便能踫到她、親吻她;她不想要,她便能穿過他、對他無感?決定權在她?有了這個認知,孟孟應該感到開心,可是她並沒有,反而生出淡淡的悲哀。
原來自己有這樣的利器可以逼迫他離開自己,這樣很好,也很……不好。
能夠逼走他,讓他回去過三皇子的生活,這樣非常好,但……失去他,她還能夠好嗎?孟孟轉身,兩人對視。
鳳天磷清楚,除非角色互換,他才能放心回去,因為他自私自利,只替自己著想,如果失憶的是她、如果三公主是她,他才不會管她的前途未來、身分地位,他會想盡辦法逼迫她再度愛上自己,無所不用其極。
可她不是他,她不夠自私,只會想著讓他平安幸福,她會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說豁達才會讓人不傷心。
問題不在于她敢不敢,而是在于她要不要,任何會侵害別人的事,她都不會允許自己做,她不會讓他與父皇反目、不會讓母妃傷心,更不會為了自己的幸福讓憶憶面臨危機。他太懂她了,所以不信任她。
她艱澀開口,故意裝做想到好辦法了,「你曉不曉得我還有一個本事?」
「什麼本事?」他以為她又要說傻話,問得敷衍。
「我可以封印自己的天眼,對鬼神視而不見。」話說完,她裝模作樣地打坐,片刻後閉上眼楮,嘴里念念有詞,在空中拿著連她自己都不懂的符咒,最後收斂氣息,翻身下床。
鳳天磷不相信,對她說︰「別想嚇我,我是說真的。」
她沒反應,喚來妞妞取水盥洗。
見她這副模樣,他笑得滿臉邪惡,趁她換衣服時穿到屏風後面。
他認定她會臉紅害羞,無法視而不見,然後破功。
然而孟孟鐵了心對他視而不見,慢條斯理地換下友服,假裝眼前沒有一個想、要吃豆腐的壞鬼,她的泰然自若讓他開始擔心了。
她走出房間,笑盈盈地對站在院子里的于文謙點頭道早。
「不早了。」于文謙笑著回應。
「昨兒個晚上喝了點酒,起不了身。」她說謊說得理直氣壯。
于文謙很體貼地道︰「要不,今天的課先歇歇。」
「不必,等用過午膳就上課,要不要……一起?」
鳳天磷瞪大眼。
一起?!她居然要和于文謙一起吃飯?又不是一家人,憑什麼一起?
他就曉得于文謙心懷不軌,于文謙圖的不僅僅是金針之術,更貪圖孟孟!
鳳天磷瘋了,氣得在屋子里亂飄亂轉,想砍人腦袋,不斷對于文謙揮拳,只是他的拳頭嚇得了惡鬼,嚇不了一個大活人。
孟孟全都看見了,卻依然對于文謙笑得溫和可人,她就是要鳳天磷明白,就算他樂意當鬼,她也不會與他一生一世。
因為他不當三皇子,所以她不要他的承諾,不要和他一起過奈何橋。他必須徹底理解,除了相信她之外,他沒有第二條路。
她是個心軟的女人,對鳳天磷視而不見,痛苦的不僅是他,她也痛著,但她堅持而固執,不願意讓步妥協。
她教于文謙醫術,對他溫柔微笑,與他探討醫學,認真地听他說取經驗,還主動問他太醫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表現出自己充滿興趣。
兩人談笑風生,鳳天磷氣壞了,他撞牆、敲桌,所有能表示憤怒的動作他都做了。
孟孟放任自己的心痛發酵,卻不準笑容離開片刻。
他對她咆哮,「你不許對他笑,離他遠一點,他不適合你,沒有人可以比我更好……」
是啊,她都知道的,天底下還有誰比得過他?她也明白,他一旦離開,就是生生地刨去她的心,狠狠地抽去她的快樂,她再也無法豁達。
鳳天磷對她大喊,「我不想當皇子,听到沒?我不想!」
「我是在認識你之後才曉得什麼叫做幸福。」
「我不想離開你不是錯誤,你不可以這樣對待我!」
「難道愛你是罪大惡極?」
「你好殘忍,你怎麼可以因為我愛你就懲罰我?」
他從咆哮大叫到低聲輕喃,她每句話都听見了,可是他弄錯了,她哪里是懲罰他?明明她罰的是自己啊。
她只是太理智,估算著所有的後果,認真相信分離對他、對她都是最好的結果,所以她必須讓自己的心硬起來。
憤怒、哀傷都影響不了她,鳳天磷好沮喪,他只能「消失」。
但她沒有驚慌,也沒有到處找他,他轉一圈回來了,她還是繼續對著于文謙說笑。
他看不見她的心焦與心痛,看不見她笑容底下的哀愁,這次她叩足全力封鎖心情,不擅演戲的她,為了他的人生而演。他不曉得,若不是情非得已,她情願傷害自己也不願意傷他。
夜里,孟孟沐浴時,鳳天磷蹲在浴桶邊說著自己的人生際遇、說他的痛苦悲情,說直到自己遇見她,才曉得幸福可以這樣純粹,喜悅可以不需要伴隨著條件。
他說︰「在你面前,我不需要掩飾自己,我很高興,當了一輩子的壞人,但是在你眼里,我卻是溫良恭儉、大善之人。」
他說︰「我後來才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是真的,在喜歡的人眼里,缺點會因為愛情有所改變。紀芳講過,「好的愛情會讓人變得更好」,所以我知道我遇見正確的女人、遇見一段好的愛情。」
他從憤怒不解到喃喃自語、到訴說心情,他每個細微改變都讓她痛心不已。
她多想回答他,「你也是我遇見的正確男人,是我美好的愛情。」
她多想說︰「失去可以看透我的男人,我也痛苦難當。」
她多想說︰「我想留你一輩子,但,對不起,我無法允許自己自私。」
她想說的話不會比他少,只是一句都不能出口。
鳳天磷說︰「曾經我以為自己愛紀芳,但愛上你之後,我才曉得,並沒有。」
一整天下來,他相信了,相信孟孟真的封閉天眼,相信她看不見自己。
鳳天磷把手探進水盆里,孟孟垂下眼,在清洗自己時專注傾听。
「對待紀芳,我討好巴結,我給她最大的容忍,把她當成目標,心里想著把一個與眾不同、能力超凡的女人留在身邊,那會讓我感到特別有自信,能證明我並不輸阿檠。
但遇見你之後,我才曉得,愛一個人不會設定目標。
「我刻意不討好你,刻意不說讓你開心的話,但我卻不由自主地做著你喜歡的事情。對這樣的情不自禁,我有些懷惱,只是你的笑靨總會把我的懊惱踢飛到九霄雲外。
這就是愛啊,你快樂我就快樂,不需要計劃,不必設定目標,所有的事自然而然地進行著,直到感覺太深刻,我無法阻止自己對你承諾。你知不知道,當你點頭願意讓我陪你一輩子那刻,我快樂得想飛!
「我想啊,不記得過去也好,就這樣簡簡單單、輕輕松松地走過幾十年,然後牽著你的手一起爭取下輩子、下下輩子,我要與你十生十世,就算你會看我看得好生厭倦,我也不擔心……」
孟孟再也听不下去了,嘴巴那麼硬的他竟說出這麼多動人心弦的情話,她怎麼還能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