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炎熱的暑假來臨,走在盛夏的陽光里,快樂村的大馬路上,兩個人擦肩而過……
一個棒球帽、背心、五分短褲、夾腳拖,拿著垃圾袋邊走邊撿垃圾。
一個遮陽帽、大墨鏡,防曬衣、長裙包得密不透風,拉長桿拖著行李,一身時尚。
在地人和觀光客形成強烈的對比。
淡季來到溫泉區的觀光客,總是令人眼楮一亮,看起來賞心悅目啊……歡樂樂眉眼彎彎,撿起垃圾來更起勁,快樂村不做表面工夫,保持環境整潔是不分淡旺季的,有干淨清爽的街道,不分游客、居民,天天都能有好心情——
「招男?」歡樂樂彎身撿垃圾時,目光往後一瞥,不經意瞥見……
她以為是觀光客的長裙女子,穿著平底涼鞋的後腳踝有一塊燒傷的疤痕,那道疤痕的形狀像兩顆大和小的愛心,一眼難忘,一眼就能認出來,一眼就挑起過往的回憶。
「陳招男?」歡樂樂撿起空瓶,回頭叫她。
女子波浪長發,穿著長裙的背影風情萬種,像是時尚雜志走出來的模特兒,拖著行李箱,勾著皮包,听見後頭喊來的聲音,腳步頓了一下,隨即筆直的走,飛快的走。
「陳招男……」
「陳招男……」
「招男啊……」
「陳——昭男……喂——」歡樂樂一路跟在後頭喊,得不到任何回應,索性把手上的養樂多空瓶拋出去,一個射飛鏢動作,咻——
正中……後腦杓。
叩……喀……喀、喀……空瓶掉落地上,滾回到她腳邊,歡樂樂重新撿起來,正準備很帥的再來一次時——
「干麼啦!」長裙女子模著頭氣急敗壞轉過身來。
「哈哈哈——果然是妳,干麼不理人啊妳?」歡樂樂把空瓶丟進垃圾袋里,把棒球帽往後戴,刺眼的陽光讓她的眼楮瞇成一條細縫。
招牌的瞇瞇笑眼,彎彎的菱角笑唇,有……十年了吧?歡樂樂那張特色笑臉很好認,但是大墨鏡映著一個很男孩的身影,卻讓陳招男驚訝。
要不是她先出聲叫她,要不是那張充滿個人特色的笑臉,她真認不出她是歡樂樂……
「妳有病啊?」冷顏,冷語,忍不住的冒火。
她們是能打招呼的關系嗎?
見到她還笑得出來,幾年不見毫無長進,還是那麼沒大腦、沒神經!
「唔……我打妳一巴掌,妳還在記仇啊?都那麼多年過去了……」歡樂樂扳起手指開始數經過幾年……
「十年。」
「哇啊……」歡樂樂崇拜的眼神很快消失,慢慢拿斜眼看她……她早都把往事放水流了,沒想到陳招男這麼小心眼,記仇記得這麼深,不過是一巴掌,沒必要年年詛咒她吧——
「我兒子九歲多了。」大墨鏡底下的雙眼噴火,長裙一甩,轉身拖行李怒走。
噢……原來如此。
說的也是,應該沒有人會忘記自己兒子的年紀。
歡樂樂點了點頭……
那年她甩的一巴掌,起因就是陳招男懷孕,懷的是杜御的孩子,而杜御……
大學一年級時的杜御……當時還是歡樂樂的男朋友。
歡樂樂望著她的背影,結婚多年,兒子已經九歲多的陳招男,已經升格為貴婦了,看起來年輕貌美又一身時尚,和杜御的婚姻生活應該很幸福美滿才對啊……
歡樂樂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卡皮箱,眼里有點狐疑,雙腳不由自主跟上她。
「陳招男,很高興見到妳回來。」歡樂樂看到垃圾就撿,從小就已經養成順手撿垃圾的好習慣。
「……陳穎。」結婚那年她已經改名,陳招男這個名字很久沒有使用……很多年沒有人這麼叫她了。
「招男,跟妳說,我現在是村長了。」陽光照上一張春風得意的臉,歡樂樂的聲音好炫耀、好招搖,好……三八。
「陳穎……我叫陳穎!別跟著我!」陳穎很冒火、很不爽。
「招男,妳很多年沒回來,村里現在變得很熱鬧,好幾條道路拓寬,連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都有了,妳不會迷路吧?妳上哪兒,村長幫妳帶路。」村長秉持服務精神,很熱情的招呼回鄉故友。
「我認得自己的家,不用妳雞婆,滾啦!」陳穎很想踹她一腳,直接踢飛到外層空間去。
雖然十年不曾回鄉,她也知道家鄉靠著溫泉發展為熱鬧的觀光區了……
暑假了,以為榮景一片,人滿為患,下了車站才曉得觀光區也有分淡旺季,盛暑里小貓兩三只,站在路邊老半天也看不到一輛出租車。
她不想遇見熟人,故意避開大街,走喜鵲溪旁的小路,卻偏偏……小路已經拓寬成大馬路,兩旁都是樹,樹下坐著許多下棋的老人,一個個看著她,她匆忙拐進村里的街道,走沒幾步,不幸撞見最不想見的人。
「妳要先回家看看嗎?那妳晚上住哪,要不要住溫泉會館?村長這兒有優待券。」歡樂樂望著她那口行李說道。
「……我回家住,滾!」
「啊?妳要回家住?」歡樂樂頓住腳步,一下子就落後了好幾步……她望著那形單影只的背影,又追上她,「陳招男,妳口氣很差耶,也不想想我們從小學到國中都同一班,這是多難得的緣分——」
「那一屆才幾個人,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班級,扯什麼難得的緣分!」陳穎怒嗆回去,瞥見商店有人走出來跟歡樂樂打招呼,好奇地看著她,她把帽沿壓得更低。
「唔……對啊,大家越生越少,加上人口外移,我們那一屆人數驟減得很嚴重,本來以為到國中可以認識很多新同學,結果听說不少人跨區到別處去念了,人數湊一湊還是只能拼到一班。」歡樂樂和陳穎同樣身形瘦長,同樣高度走在一起,呼吸、步調一致,讓她懷念起以前念書時,兩人經常肩並肩一起走,那時她們還是有說有笑的死黨。
「不要跟著我!」
「我回我家。」歡樂樂把帽沿拉回到額前擋陽光,一副理所當然的和她走在一起的口氣,因為兩人的家就在斜對面。
于是,陳穎走得更快了。
歡樂樂也加快腳步,「陳招男,有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妳說才好?」
「我不想听,離我遠一點!」陳穎貴婦拖著名牌行李箱,手臂勾著名牌包,身上飄著高級的香氣。
「唔,妳好香哦,用哪牌子的香水?可是陽光這麼大,流汗才健康啊,干麼嫌我臭。」歡樂樂村長一頂髒髒破破的棒球帽,手上抓的是垃圾袋,聞到貴婦陣陣飄香,讓她忍不住往自己身上一嗅,全身都是汗臭味。
「……姓歡的,我沒心情跟妳閑扯淡,警告妳不要惹我!」陳穎怨婦連兒子都拋下,一個人回到「陳招男的故鄉」,她哪里還有心情去管她身上香還是臭。
「唔呼呼呼……對啊,我是姓歡。」說到她姓歡,她就忍不住竊笑,一臉的開心,差點忘了正事……
「陳招男,妳都那麼久沒回來了……這樣吧,陳招男,我這里有『林老師溫泉會館』非常優惠的套券,提供住宿泡湯和早晚餐,另外,我額外免費送妳面包神手做的面包,妳買幾張,我現在就帶妳過去。」轉角就到家了,歡樂樂拉住她。
「妳很煩!」陳穎貴婦甩開她,留下一路香噴噴的香氣,轉過街角,回家去——
陳穎父母都姓陳,夫妻感情不睦,連生三個女兒後離婚,陳穎母親帶著滿周歲的她回到老家住。
當時外公還在,陳家的磚瓦屋整理得干干淨淨,紅紅的磚牆,灰黑的屋瓦,小庭院老樹綁著蕩秋千,全是陳穎的回憶。
陳穎上高中時,經歷外公過世、母親再嫁,自己搬進宿舍,後來陳家的磚瓦屋就鎖到現在了。
十多年沒人住、不曾再整修過的房子……
理所當然的,雜草一片,灰塵一堆,陳穎當然不會沒想過,所以她才大白天先回來整理。
靠近家園,她已經有心理準備,料不到——
曾經茁壯的老樹斷成兩截,壓垮屋瓦,屋頂破了一個大洞……
充滿兒時回憶的小庭院,系著蕩秋千的老樹,毀得面目全非。
貴婦張著嘴巴,大墨鏡底下赤紅的雙眼瞬間淚濕。
「唉……上個月連續幾天大雨,雷聲大作,閃電交加,我在屋里听到爆炸聲響出來看時,樹已經倒了。」老樹下的蕩秋千,不只有陳穎的回憶,那是屬于兩個女孩的童年時光,歡樂樂自己看了都難過,更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我有跟阿姨聯絡過,阿姨沒跟妳說嗎……」
「她能跟我說什麼……難道還會特地打電話來告訴我說以前的家被天打雷劈了?」陳穎苦笑著自我調侃道︰「看起來真像現世報,村里的人怎麼說?有沒有說可憐的老樹是代替我遭雷劈了,果然惡有惡報?」
「妳……說什麼傻話!只不過打雷劈了一棵樹,妳感嘆神傷個什麼勁,發神經啊?」歡樂樂很驚訝,過去的陳招男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評論。
她是怎麼了?
歡樂樂愁著一張臉看著她,終于忍不住說道︰「看妳拖那卡皮箱回來,我就猜到了……陳穎,妳是不是跟杜御吵架了?就是人家常說的『七年之癢』之類的,不過杜御脾氣好,所以拖到十年才癢也不意外……呃,我是說,夫妻吵架在所難免,妳別發神經了。我多給妳幾張五折優待券,妳去溫泉會館多住幾晚,玩高興了再回去。」
「回不去了,搶走死黨的男友結婚,所以沒有好下場,十年後弄到離婚散場。」陳穎站得直挺挺的,嘲諷自己的聲音很淡然。
她望著殘破不堪的屋子,深深吸了口氣,拖著行李走進雜草叢生的庭院。
歡樂樂像被雷打到,張著嘴巴,愣在那里……杜御和陳招男兩人——搞什麼——離婚?
陳穎在窗戶邊模了一陣,找到鑰匙,打開屋門進屋里繞了一圈,出來看見她還站著動也不動……
「在干什麼?」
「……啊?」完蛋了,早知道貴婦已經變怨婦,剛才不應該欺負她。歡樂樂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很無措。
「——還不快過來幫忙!」
怨婦大吼一聲,顯然……
還很有精神。
「哦,馬上來……」歡樂樂大松一口氣,抓著垃圾袋,立刻跟上去。
十年無人煙真不是蓋的,灰塵積了厚厚一層,到處是蜘蛛網,大理石面的古早桌椅被泥沙覆蓋,看不見原色,客廳角落連小草都冒出來了。
歡樂樂趕緊把小草拔了,把牆角堆積的泥沙摳一摳,正想工欲善其事,去找工具來清理時,她瞪著手上的陽光,忽然一怔,想想不太對,回頭朝陳穎破口大吼——
「有沒有搞錯……屋頂都垮了!妳還要住?」
人在屋里,正午的陽光還能照在手上耶!
歡樂樂仰頭看客廳的屋頂破了一角,隱約還能瞥見老樹凋零的身影。
「大驚小敝……我都看過了,屋頂壓垮的只有客廳隔壁那個房間,廚房跟旁邊的房間都還可以使用。」陳穎跟著往上頭瞄一眼,眼神很冷淡,嗤了聲,「那個小洞,補一補就好了。」
「要不要挖一團黏土給妳——妳當扮家家酒啊?房子倒塌會死人的!離婚而已有必要連整個人生都放棄嗎?」看她死氣沉沉的,毫無當年的意氣風發,歡樂樂看了就來氣。
陳招男是誰?
她可是當年村里最耀眼的一朵花,是她歡樂樂最得意的好姊妹!
「這棟房子是我外公親手蓋的,穩得很,妳這只烏鴉給我閉上嘴!」怨婦听見熟悉的吼聲,眼淚很不爭氣的噴出來,頓時凶狠的瞪她一眼,抹掉眼淚,找抹布去。
「……妳確定?」……確定要住就是了。
就算是陳爺爺親手蓋的,但是一場天災,難保屋子的結構沒有受損,所以歡樂樂才不相信她的鬼話,要確保這房子還能住,當然還是得找專業的來鑒定——
唔,反正就是大修或小修的問題,這師傅是一定得找的。
歡樂樂起身雙手拍拍,拍掉灰塵,伸進口袋里掏出手機打電話找師傅。
「喂?阿水師,我村長啦,你手好點了沒……呵呵呵,可以工作了啊,那要不要過來看一看,上個月樹倒下來壓垮屋頂的陳爺爺家,想請你看看還能不能修……沒啦,陳阿姨沒回來,是招男要回來修,用料貴一點沒關系,她有錢人……好好好,我等你。」
掛上電話,歡樂樂繼續打……
「喂?小蓮兒,我記得妳園藝科的吧……妳要不要打工啊?我家斜對面那間草長得比人高的房子,庭院要整修,妳有沒有興趣過來看看?工時啊……可以過來討論啦,屋主很有錢、很大方的……那我等妳。」
「啊喂喂喂……阿勇啊,村長我啦……我怎麼又听到小丁丁的哭聲,你不要閑在家打孩子啦,快點過來,你最仰慕的陳招男回來了,她要整理房子需要人手,你快來賺點女乃粉錢回去——」歡樂樂話說到一半,手機就被劫走了。
陳穎從廚房沖出來,兩手掐著抹布簡直想勒死她,搶過手機就掛斷。
「妳找死嗎?要挖錢去貼補妳的村民也要找對人,我沒有錢!」
「拜托,妳跟誰喊窮啊,我歡樂樂耶,我認識杜御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像杜御那麼大方的人,妳的贍養費一定是……」歡樂樂雙手拿出來數,直接從八位數跳到九位數。
「沒——錢!」陳穎拍掉她的手,很想砍掉她十根手指頭。
「不會吧……杜家破產了嗎?前兩年我才听說杜御接手家里的生意,這麼快就搞砸了?不然應該給妳一大筆贍養費……但是山上那棟別墅還有那整片果園都還在杜家名下,沒听說要賣啊……」
「少給我八卦,快點打掃!」陳穎把抹布扔給她,轉身去掃廚房——
「那請來的人,起碼……」
「沒錢!」
「這麼小氣……」堂堂神農集團的負責人,杜御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啊……到底哪里出差錯了,這兩人搞到要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