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明子倒抽了口氣,驀地坐直身子。她咬住唇,又很快地松開,只覺雖然隔著面紗,但他鷹隼般目光還是刺得她渾身不自在。
她原本想起身相迎,卻又強迫自己坐回原來斜倚的姿態。這是花家,她想干麼就干麼。
應炎隆見花明子竟還是沒起身的打算,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他與花明子有什麼舊仇?花明子在外雖有強悍之名,卻未听聞她曾對人無禮。莫非是因為他沒送上拜帖、沒自報名號,她因為不知他的身分,所以無禮?但她應當不是這般勢利之人。
花明子知道應炎隆正打量著自己,也知道他不高興了,因為即使他臉上沒動半分聲色,然則屋內的氣氛變得凝重是不爭的事實。
不起身,是因為她不想和這男人有太多瓜葛,免得他猜出她身分,所以決定無禮以對,才能讓他永不再上門,否則這一來一往不知又要耗去多少時間。
她感覺和應炎隆對峙是佔不到便宜的。
「不知道應當家親自上門,有失遠迎。」她刻意壓低聲音說道。
「沒想到花當家居然知道我是誰。」應炎隆冷冷說道,卻沒有落坐。
原來她知道他是誰,那麼今日特意無禮的原因,果真是為他拒婚一事。那麼當初她又為何同意考慮與他弟弟的婚事?
「應當家請坐。」花明子繼續用著與平時不同的聲調說話。
應炎隆依然沒坐下,反倒緊盯著她,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花明子不自覺地屏住了氣息—她所坐的主位特意設在高台上,好讓她說話時能較有氣勢,可看著他朝她走來,就讓她備感壓迫了。
「應當家可是有什麼不欲為旁人知的秘密想告訴我?若是,我屏退左右便是了。」她故作輕松地笑著,手掌卻已緊握成拳。
「並無秘密。」應炎隆靶覺到了她的緊繃姿態,覺得她沒被他的舉動嚇到驚慌失措,確實有幾分膽識。
「請應當家人坐。」她傾身向前一擺手。
「我以為花家的待客之道不同于一般,我這客人自然也就得入境隨俗,不隨一般人入座了。」應炎隆唇角一揚,依舊文風不動地站在她面前。
花明子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心口莫名一窒。她沒見過應學文,但她不認為應學文會有如應炎隆的風采,那是一種比面貌更吸引人的自信與威儀。
她深吸了口氣,卻聞到了他身上的藥香,忽而煩燥了起來。
「來人!替應當家上茶。」花明子低喝道。
翠軒立刻端著茶盤上前。
「不用。」應炎隆冷聲說道。
翠軒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花當家長坐不起,顯然並無待客之意,又何必茶水招待。今日前來,不過是來詢問前日當家拒絕舍弟婚事的真正原因。」他雙眸透著冷意,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真正原因我已寫在回函內——應家家大業大,規矩必然也多。我細想之後,自認粗野慣了,別人家規矩,我適應不來。」花明子說。
「既是我弟要人贅花家,便該由他來適應花當家。」應炎隆說。
「應當家說得這般痛快,然則您弟弟自小由您栽培長大,看法應與您無太大差別,八成也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何苦找一個處處為難我行事作風的夫婿呢?」她皺眉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要為此跑這一趟。不就是婚姻買賣不成嗎!
「我不認同此言。像花當家如此才干勝須眉的女人,我亦是衷心佩服。只是我與舍弟不同,我要的是一個能專心照顧家,讓我無後顧之憂的女子,舍弟需要的則是一個能讓他衣食無虞的娘子。」應炎隆盯著她,炯垌目光像是能透過面紗看進她眼里似。「重點是,花當家掌管幾十間花記食鋪,做事向來明快果斷。你當時既已同意與我討論舍弟學文的婚事,自然是早已將所有利弊得失全考慮過了才是,怎麼會在事後反悔呢?」
因為我不想再被應家拒絕一次!應炎隆在傾城山莊時明顯對她有意,怎麼可能允她成為弟媳。
花明子瞪他一眼,雙臂交握胸前,不悅了起來。這應炎隆為何要如此追根究柢?想當初他拒絕她的婚事時,她可一點也沒死纏。
「花當家可是有難言之隱?」他看著她的率性姿態,心里竟有些發噱。
「沒有。」還連搖頭兩次。
「當家!」翠宇自門外沖人,連多看一眼旁人的時間也沒,就直接沖到花明子耳邊說了幾句話。
應炎隆見狀,立刻轉身走離幾步,不听人隱私。
「應當家,家父身體有恙,恕我先行告退。」花明子心一急,立刻忘了要壓低聲調假裝,說話之間已走下高台,朝應炎隆一拱手,便快步向門外走去。應炎隆皺起眉,只覺得這清朗女聲極耳熟;還有她的身影也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應家長駐宮中的瞿大夫正好回京,我可以立刻派人請他前來。」他對著她的背影說道。
花明子旋即回身朝他做了個長長的揖,朗聲說道︰「多謝應當家,那就有勞您和瞿大夫了。先前諸多失禮,實在是情非得已,多謝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來日必當親至府上致意。」
心系父親的花明子才說完,立刻轉身快步往外走。
應炎隆看著她的動作及背影,驀地蹙起了眉。這花當家拒絕學文的理由,不會是因為她和「她」……
只是,現在不是苦思此事之時,應炎隆喚來一名仍站在一旁的婢女,讓她去請府內管事派人去接瞿大夫。
不一會兒,吳管事走入廳里,對著應炎隆長長一揖後,說道︰「應當家,已派人到府迎請瞿大夫。只是我們老爺身體不佳,我們當家怕是不能再出來見客了。小的先代當家謝過您的大恩,請應當家回府休息,當家日後必親自前往答謝您相救之恩。」
「應家既以藥鋪成名,自然有一些不為外人知、只能由我發落的丹藥。像是不能對外聲張的『一日仙』。」應炎隆淡淡說道。
吳管事一听到「一日仙」三字,眼楮立刻睜大—他還以為那只是傳聞中的仙丹妙藥,沒想到是真的存在。
「我立刻去向花當家報告,請您在此稍待。」吳管事又是長長一揖。
站在一旁的翠軒,也跟著長長一揖。
「你們各自忙去,不用招呼我了。」應炎隆坐下,開始喝茶。
他今日一定要查清楚花當家是否和傾城山莊所見的「她」是同一人。若花明子不是「她」,面對這樣事親至孝的花當家,他自然是要為學文求得這門親事的。
若花明子當真是那日他在傾城山莊所見的「她」,學文的親事自是不必再提,因為伊人確實讓他牽掛,他甚至認為自己應當為她重新更改娶妻條件。先前不娶能干妻,是因為前車之鑒;但他認為她與前妻不同,她在待人處事上的身段較柔軟,也懂得變通,或者會願意讓他代為扛起花記食鋪,並為他撐起應家內務。這樣對一個女人家來說,也比較輕松不是嗎?
無論如何,關于她爹病重一事這個忙,他是幫定了!
花明子沖進她爹房里時,看見這一個月來都住在府里的岑大夫正在為他針炙。
她扯下面紗,看著爹灰白的臉色及半閉的混濁眼神,恐懼煞時涌上、七頭;
她揪著爹的衣擺低聲說道︰「爹,我是明兒,您听得到我的聲音嗎?」
花廣仁一動也不動,只是掀動了下唇片。
「方才喚老爺起來用膳用藥,卻是怎麼也喚不醒,奴婢立刻就去請大夫……」侍候花廣仁的婢女秋香說道。
花明子看向岑大夫。
岑大夫看著她,只是搖搖頭。
花明子背後泌出冷汗,雖然岑大夫幾個月前早就說過爹氣虛體弱,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但她以為還可以再撐一些時日、以為分別那一日絕對不會這麼快到來。
「爹……」花明子握住爹的手,哽咽地喚道,「我是明兒,您听見我喚您嗎?您有什麼話想告訴我?爹……您醒來,我好告訴您我今天招婿的經過……」
花明子就這麼喚著喚著,直到她爹終于勉強睜開了眼。「爹!」花明子緊握住他的手。
「……成親……應家……」花廣仁勉強吐出話來,只記得她先前提過的應家。
「爹,您再撐著一點。應家的人就在外頭,我待會立刻出去把親事談好。」她擠出笑臉說道。
「應家……當真……」花廣仁瞪大眼,只是呼吸仍急促著。
「真的!您若不信,可以喚翠宇來問。我原本是想談成之後,再來跟您報告好消息的。所以,您得好好休息……」
花廣仁擠出一抹笑。「……跟爹說說他的模樣……」
「他比女兒高了一顆頭,身形修長,面貌儒雅,無論氣質或氣勢皆極為出眾。」花明子想也不想便把應炎隆的外貌說了個詳細。
「好……」花廣仁微笑著,費力地點著頭。「叫他進來,爹要見見他……」
「好,我即刻去找人……」
吳管事于此時進門,朝花明子一點頭後,在她耳邊傳達了應炎隆所說的話。花明子點頭,一顆心緊揪成一團。
或者她爹還有救,畢竟應炎隆身上有傳說中的「一日仙」能應急,且應家藥鋪有那麼多千金不換、不對外販賣的藥方,加上應家的御醫翟大夫,也許父親還有救。
「……應家女婿。」花廣仁緊抓著女兒的手問道。
花明子幾日來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力氣,眼眶霎時一紅。「我立刻去喚他。」
「快快,叫他來讓我看看……」花廣仁睜眸看她,臉上竟有了生氣。
花明子快步沖出屋外,拎起裙擺朝正廳方向狂奔了起來。
她沖進正廳,跑向正背對著她的應炎隆,氣喘吁吁地說道︰
「應當家……我……有二事相求。一是吳管事說您願提供應家奇藥『一日仙』……」
應炎隆回頭——
是「她」?果真是她!是傾城山莊中那個讓他一見傾心的女子!
「應當家。」
花明子蹙眉看著他唇邊那抹笑,脾氣險些月兌口而出。她抿緊唇,瞪著他,然後從他盯著自己的驚訝眼神,瞬間驚覺到——
她忘了戴面鈔!
「難怪我派出的人遍查不著你的背景。」應炎隆的目光完全沒法子從一臉焦急卻仍眉目如畫的「花明子」臉上移開。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
「不用重復你方才說的話,我都听見了。『二』是什麼?」他簡潔地問。他敏捷的反應讓她停頓了下,這才想起自己被打斷的話。
「我爹唯一掛心的是我的婚事,他以為我正與應家談婚事……」她又停頓了下,吞了口口水。
「直說無妨。」
「願求令弟為夫婿。」花明子對著他長長一揖。
應炎隆濃眉頓時一擰,黑眸里閃過一絲狠戾。
「我爹……」花明子的聲音哽在喉頭,她深吸了口氣,才有法子繼續往下說道︰「也許捱不過這幾天了。我希望在他離開之前,讓他看看我的夫婿,能否請令弟快馬……」
「學文如今人在異地,怕是不克趕回。」應炎隆面無表情地說。
「那……」花明子閉了下眼,
「走吧。我陪你去看你爹,安他的心。」應炎隆往前走了一步。
「慢著——」花明子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月兌口問道︰「你想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你爹沒見過我或我弟弟,他要見的是你的未來夫婿。人之常情不就是讓他見見我,以為你與應家的婚事已談妥當,了卻他一樁心事,不是嗎?或者……你不願意我扮你的夫婿?」
應炎隆微微傾身向前,黑眸鎖住她的。
花明子身子一顫,不自覺地別開眼,卻很快地將目光移回他臉上,語氣堅定說道︰
「委屈應當家跟我演上一場了。」
「不委屈。」
他深深看她一眼,托住她的手肘,轉身往外走。
她碎步跟在他身側,情急之下忘了推開他的手,可心里還記掛著一事。
「那……個一日仙,你可有帶在身上?」她忍不住問道。
應炎隆停下腳步,她一時不查,整個人撞進他懷里,讓他身上藥香一古腦兒地竄入她鼻尖里。
他握住她的肩膀,將她微微推至一臂之外,並從懷里拿出一顆拇指大小、雪白如雪的九藥,遞到她面前。
「這是『一日仙』,即便是藥石罔效者服下此樂,也能延壽一日一夜。」他說。
花明子伸手接過,緊盯著那顆九藥。
「我知道一日仙,那便是賣了我一間花記食鋪也買不起。」她抬頭看著他。
「那你該知道這東西就只與我有緣者——」
「代價是什麼?」花明子打斷了他的話。
應炎隆先是一挑眉,繼而唇角微揚。一個成功的商人,永遠會記得問清楚好處背後所要付出的代價——他如此,沒想到她亦然。
「代價就是我要交你這個朋友。」他鎖住她清亮的眼說道。
花明子胸口一窒,很快地後退一步,對著他便是長長一揖,頭幾乎抵到了腰間。
「希望我這個朋友能擔得起這代價。」她說。
「走吧,沒時間耽擱了,瞿大夫應該快到了。若京城里還有大夫能留住人的性命,也只有瞿大夫了。」他托起她手肘,扶她起身,再度快步往前。
花明子跟著他的腳步往前,在如今慌亂擔心的狀況下,她幾乎要感激起應炎隆了——原來有人幫忙提點主意、有人支撐的感覺是這般讓人安心。
她想要的,其實就是這樣一個能與她並肩相依的夫婿吧!但他拒絕了她的求婚不是嗎?
花明子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失望的時候。無論如何,如今有應炎隆在身邊,能安她爹的心,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