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完假回來後沒幾天,楊叔魏就接到二堂哥撥到他辦公室來的內線,愉快地說——「把曉寒從你床上挖起來,她的假期結束了!」
事情的過程他並沒有很清楚,大概就是他們的財務經理,幾杯黃湯下肚後,說了點有趣的話,不巧被人錄了音,輾轉落到楊仲齊手里。
想也知道,八成是栽在女人手上,他們這財務經理,色膽不小,家里一個、外頭也養了幾個,一天到晚鬧花邊,楊叔魏從以前就在警惕自己,絕對不要玩得如此沒格調。
曉寒的事,他還真沒猜到連財務經理也插了一手,自己佷兒說出口的話,柯志民總推翻不了吧?被自己人打臉打得啪啪響。
楊總這招狠,直接拿他的土來糊他的牆,柯志民還能有什麼話說?鼻子模一模,自己最好識相裝死,他們也可以把棋局抹一抹,當沒這回事。
比對柯志民當初的咄咄逼人,他們算很大度了,只要別欺人太甚,他們並不是真的不能容人。
他回來把這事告訴虞曉寒,那天晚上,她總覺他還有什麼話憋著沒說,直到入睡前,關了燈,把她抱在懷里,才模糊地低噥︰「就別搬了,好不好?」
什麼?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事情落幕了,她回去上班,搬回原住處本是理所當然,她剛才已經順手整理起一些日常用品,他一晚不時地瞟她,欲言又止的,原來是想說這個?
他的意思是,同居嗎?
「跟我住不好嗎?搬來搬去多麻煩。」
「不是那個問題……」她不相信他會蠢到嫌搬家麻煩,就貿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還是你覺得哪里不合你的意?沒關系,房子可以重新裝潢,都听你的。」
重新裝潢並沒有比搬家省事好嗎?
虞曉寒笑嘆。「跟房子沒關系。」
當初事情發生得突然,他護著她、關照她,這可以理解,但現在不一樣,短暫收留與長期居住,意義上絕對不同,他知道他在說什麼嗎?
他在說同居,像夫妻一樣,每天睜眼閉眼前看到的都是對方,吃住在一起,連上班也在一起,生活習習相關。
他們會看到彼此最真實的一面,沒有美感、沒有新鮮感,還會為了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爭吵,漸漸沒有熱情……
「整天跟我綁在一起,你不會膩嗎?」他真的,想要跟她一起生活?
不是戀愛,不是激情,而是平平淡淡的生活。
「我覺得還不錯啊。」每天睜開眼,看見陽光在她臉上跳躍;睡前抱著她而不是對著電話說晚安;肚子餓有人替他煮食;想說話時有人回應;隨時有人在身旁走動,而不是覺得屋內太空曠,安靜到不想回家……
這幾天的生活,他覺得還不賴……不,正確來說,簡直是太好了。
好到不舍得放她走。
「我不要再送你回家、不要一個人抱冷被單睡。」
她想,這是她這輩子听過,最暖心的甜言,最誘人的蜜語。
「好。」她淡淡微笑,回應他。「你說什麼,都好。」
于是,在相識一年後,一起栽贓事件下,莫名地因禍得福,讓楊叔魏拐來佳人同居。
他們並沒有高調宣示什麼,但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中午偶爾被逮到窩在一起用餐、有時不小心被看到走在路上手牽手……
十指緊扣耶,沒奸情我頭給你!
我也來爆一下。昨天在某家日式定食餐廳,他們就坐在我前面桌,面癱經理一點都不面癱,還溫柔喂食楊總監,兩人有說有笑。
根據可靠的內線消息指出,已經見過家長了,還參加男方的家族聚會,儼然一家人。
案發現場被拍照上傳,目擊者繪聲繪影、指證歷歷,兩造事主未提出反證,于是權當默認,全案定讞。
在公司里,不曉得誰先開始的,提到某個人時,偶爾嘴快說了句「你家」楊總監、「你家」虞經理,因為不曾被當面反駁,而後約定俗成,變成名詞前的固定冠詞。
一年,再一年過去,楊叔魏過完三十歲生日後,身邊的人開始有意無意暗示他︰「年紀不小,是時候考慮定定心了。」
于是,他開始認真思考這件事。
好像——不排斥。
現在的狀態,其實已無異于夫妻,就差那紙證書而已。嗯,找個適當的時機,問看看她願不願意把名字簽一簽。
當然還是要燈光美氣氛佳,不會用這麼挑蔥賣菜的欠揍口吻說啦。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計畫往往趕不上變化,這一年,反而是他們感情考驗最嚴苛的關鍵點,一度幾乎分手——
加了一天班,爬出辦公室時,整個人已快累癱。
搭電梯下停車場,一邊打起精神回訊息︰「忙完要回家了。」
對方很快回復︰「嗯,路上小心。」
楊叔魏看完,將手機收進口袋,走入停車場,听見激烈的爭執聲,交疊著男人與女人。
他尋聲望去,監視器死角的那個柱子旁,一對男女正進行到肢體沖突,拉拉扯扯的,吵些什麼听不清楚,雙方情緒都處于火爆激動的狀態中。
看起來像是情侶吵架。
這種家務事,他很有自覺,最好少踫,每次管的下場都不太好,最後人家親親愛愛大和解,管閑事的反而成了炮灰。
本來想路人甲默默飄過就好,但是當男人拳頭落下來,他臉色丕變,迅速上前制止,不讓對方繼續動粗。
「先生,理性點!」吵架是一回事,肢體暴力又是另一回事了,無論如何,男人打女人就是不可以。
「關你什麼事,滾開!」男人掙開被他擒住的手腕,又欲上前,被他堅決隔開。
「有什麼事,用說的,不要動手。」他動作還是不夠快,女人被揍了好幾拳,看起來很痛,跌坐在柱子旁完全站不起來。
男人若真要使起蠻力,那破壞力道是很可怕的。
「你算哪根蔥!」男人嗆他。
「我不算哪根蔥,只不過剛好是這里的主管。」他淡淡地回應,瞥了女子一眼。她穿的是公司的制服,上面掛著顧服人員名牌。「而她,是我公司的員工,我有義務確保她上班時的身家安全。」
「主管又怎樣?我教訓我女人,需要你雞婆?」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們早就分居了。」女人不顧傷勢,大聲反駁。
楊叔魏挑挑眉,大致了解狀況。
原來是曲終人散,偏偏前任不想散,回頭糾纏,上演恐怖情人。
「你有事,在這里說,否則就請離開,至少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不容許有人使用暴力對待老弱婦孺。」
「我跟他沒有什麼好說的!」
「賤女人你說什麼——」
「好!我報警。」楊叔魏揚嗓,插入兩道高分貝的爭執聲浪當中。「有什麼事,你們去警局談。」
男人一听到報警,臉色變了變,啐了一口,轉身離去。
好,至少處理完一個了。
他回過身,關切地垂眸俯視她︰「你還好嗎?站不站得起來?」
「頭……有點暈……」方才拉扯中,撞到柱子了。
他彎身檢查對方傷勢,在她頭上模到一個腫包,臉部也有幾處瘀腫,原本整齊盤在腦後的發髻微微散亂。
「起來,我送你去醫院。」他伸手扶她。
「不用,我自己回家休息一下就好……」
「不用不是你說的,要听醫生說。」說不定有腦震蕩或內傷什麼的,何況她站都站不穩了,還想自己回家?
他堅決將對方扶上車,扣好安全帶,目標︰醫院。
路上,她告訴他︰「那個人是我丈夫,我們分居兩年了。」
「我有听到。」
「結婚以後,他一直伸手向我拿錢,不肯腳踏實地好好工作,而且一言不合就會動手打我,我真的無法再忍受,想離婚,可是他不肯放過我……」女人疲憊地靠向椅背。「我也想不通,剛認識時,他不會這樣的……」
熱戀時,哪個女人眼楮是雪亮的?她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公司的客服是門面,聘用的人年齡、相貌都有一定的要求與水準,年紀輕輕就結婚,應該也是早戀,八成青春年華,風花雪月當飯吃。
這錯托良人也讓她付出夠慘痛的代價了,好好的秀麗佳人,卻已是飽受折磨,身心俱傷的模樣,他不免有些同情。
去了一趟醫院,做完檢查,再送她回家。
怕那男人蟄伏在她家附近,親自送她進門才離開。離去前,將剛才特地請醫生開的驗傷單交給她。「建議你去聲請保護令,有需要我可以出面替你作證。」
「謝謝你,楊總監……」接過驗傷單時,手都在抖。
她到底是被凌虐多慘?一點點順手施予的小溫情也讓她感動成這樣。
他嘆息,語氣不覺軟了些。「有需要幫忙,可以來找我。」
這一折騰,回到家時已過凌晨。
走道預留一盞暈黃小燈,他月兌了外套,整個人癱進床上,便再也不想動。
挪了挪身,將枕邊那人抱進懷里,埋頭蹭了幾下。她好溫暖,又香又軟——
虞曉寒一直都沒睡,他沒回來,她睡不著、也睡不好。
但她不會說,他總是說困了先去睡,不用幫對方等門。
她假裝被擾醒地睜開眼。「不是說要回來了嗎?怎麼這麼晚?」
「中間發生一點小事。」他埋頭,在她頸側吻了吻,將稍早的事簡單帶過一遍。
「總是有這種人的。」人渣敗類,就跟蟑螂一樣,不會滅絕。「你能做的已經做了,這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就得自行承擔,沒得怨尤。」
「嗯。」他哼了哼,臉埋進枕頭,沒再接續這個話題。
她推了推他。「起來,先洗個澡再睡。」
「等一下——」完全沒了早前的霸氣主管範兒,活月兌月兌就是個賴皮鬼。
「你早點洗就可以早點休息。」
變成三娘教子。
連衣服都沒換,怎麼睡得好?至少沖個澡會舒服些。
「……你愈來愈像黃臉婆了。」連「沒洗澡不能上床睡覺」都要管,一整個人妻路線,有夠碎念。
虞曉寒好氣又好笑。「快去!衣服幫你放在浴室架子上了。」
「在動了咩。」就像每次被差遣去跑腿買醬油時、慢吞吞由電視機前移開的死人德性,頹廢地爬下床執行老佛爺懿旨。
一場會議開得冗長又疲憊,中午休息時間,兩人草草在樓下美食街吃了點東西。
「你先吃。」楊叔魏順手幫她將雞腿剔骨。
虞曉寒也沒虧待他,挑揀餐盤內他偏好的食物,夾到他嘴邊。
他張口吃掉,一邊接受喂食,一邊抱怨︰「洪協理那個老番顛,浪費我的青春。」一個會議開下來,血壓都升高了。
「好啦,別生氣,我再想辦法說服他。」
他哼哼嘰嘰了兩聲,將肉撥到她餐盤,啃起雞骨頭。見她目光落在他身後,他順著看過去,對方步履有些遲疑,似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過來。
他放下雞骨頭,接過曉寒遞來的紙巾擦擦手,站起身。「有事嗎?」
雖然在虞曉寒眼里,形象早就大崩壞,但在外人面前,還是挺人模人樣的。
「沒、沒什麼事……」女人走上前,彎身鞠了個躬。「昨天,謝謝總監。」
只是遇到了,想過來道聲謝。
「那沒什麼。」今天看起來沒那麼狼狽了,仔細上過的妝容將臉上瘀傷遮掩住,一整個端麗秀致的美人胚。
他看了一眼名牌,那個沒在他腦海停留超過一晚的名字,田湘琪。「希望你的事情能早日解決,田小姐。」
「謝謝……」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有點多余,打擾了小倆口的獨處時光,田湘琪拿捏好時機,趕緊退場。
臨去前,再悄悄回瞥那頭一眼。男人已將目光收回,專心注視他眼前,那與他共餐的佳人。
就是這種微妙感,好似在他們眼里、身邊,任何一絲絲雜音的插足,都是突兀且不識相的。
剛剛在遠處,看著這兩人的互動,男人體貼的照料、女人溫淺的柔情,那是一種不刻意營造,相知相惜的契合。
她從來、從來不曾擁有過這樣的感情,不曾有人,如此專一地凝視她,目光從不在別的女人身上,多浪費一秒。
她真的……很羨慕。
一人一款命,她沒有虞經理幸運,能遇到那麼好的男人,感情路走來,只有遍體鱗傷,不曾被如此呵護憐惜過。
如果,她也能擁有這樣一段感情,多好……
假日加班,已經是很悲情的事了,加完班,車子才開出停車場,就看到浪費地球空間的垃圾在當街洗劫婦女,心情很難太好。
外頭下著大雨,田湘琪頹然跌坐在雨幕中。
楊叔魏靠邊停車,撐起傘走向她。
她茫茫然回神,仰首望他。「楊總監……」
「來——」
看著朝她伸來的大掌,一瞬間,淚水決堤,淹沒了不知是雨是淚的清麗臉容。
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避雨、避事,就是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主持正義,只有他,是唯一那個向她伸出手來,拉她一把的人。
他的手……好大,好暖。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握牢,不願放開。
楊叔魏替她打開車門,她遲疑了下。「會弄髒你的車……」
「沒關系。」車是死物,怎麼會比活人還重要?
進到車內,翻出置物箱里的干毛巾。「先擦一擦。」
她沒有動,手中緊緊握著毛巾,眼淚滴滴答答地掉。
「我剛剛錄影了。」雖然只來得及拍到尾巴,但也足夠證明她被當街洗劫。
田湘琪揚睫望去,一臉茫然。
「我是說,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送你去警局報案。」軟飯吃成這樣,他同為男人都覺得丟臉。
「要,我要去!」她受夠了。
于是,他听懂了,開車送她去警局。
雖然報了案,這類小案子多半會被當成夫妻間的家務事給冷處理掉,但總是一個由頭,如果她有心想擺月兌這樁婚姻的話。
後來,他替田湘琪介紹律師,打離婚官司。
這一打,前前後後近一年,他出庭了幾次,替她證明她在婚姻里受到的暴力與壓迫,還被那男人反咬他與田湘琪有染,藉職務之便暗度陳倉,曖昧已久,威脅要告他妨礙家庭,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田湘琪對他感到很抱歉,明明是好意幫她,卻反害他惹得一身腥。
「無所謂。」他不是很在乎。反正對方也知道這是子虛烏有的事,只是想在這當中把自己的立場站穩受害者位置,他要敢告,也得有接妨害名譽官司的準備,他楊五爺的名聲不是誰都能污的。
虞曉寒後來,若有所思地對他說︰「你不覺得……你做得太多了嗎?」
「你想說什麼?」他直覺,她有話沒說出口。
「你,並不是她的誰。」
這句話——有點解密失敗。
他好像听懂了,又不太懂。
她說的,應該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但是都做到這當口了,要他抽手不管嗎?
一個女人的後半生,也許可以因此解月兌,海闊天空活出全新的自己,而他能做得到,為什麼不去伸這個援手呢?
是,這件事確實有給他帶來困擾,人言可畏,何況一整個公司那麼多張嘴,背後不會沒有人談論,但是他一時的困擾,可以換一個女人半輩子的自由啊。
他無法解讀的是,曉寒也是個心軟的人,換作是她,她一定也會做跟他一樣的事,可是為何……總覺她沒有很贊同?
一直到現在,她都沒有明確地表態過她反對,但這也不代表她就是贊成的。似乎一直以來,他想做的事,她從不曾真正去阻止過,就像當初小陳的事,她明知對自己不利,還是選擇挺他,所以他也弄不太懂,她究竟是支持?還是不支持?
他其實……不太模得懂她的想法。
在田湘琪丈夫有意散播的謠言之下,一開始他听到,怕她誤會,回來趕緊向她解釋,她淡淡地說︰「我知道。」
最初他覺得,她相信他。
後來,他也就沒再刻意向她澄清什麼,因為她的反應(其實就是沒反應)讓他覺得連解釋都不太需要。
雖然……這讓他莫名地有點小落寞。
偶爾吃一點小醋也好嘛,膨脹一下他的男性虛榮啊。
這是不是老夫老妻的缺點?感覺好像被放生了。
信任的另一面,是不是就叫滿不在乎?
他不願意這樣想,但念頭一起,無論如何抹除,總有一絲余燼盤旋在心底深處,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