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書凡被她說得無話可回,只能滿是心痛的嘆道︰「湘兒,你何以要逼人至此?你變了,你以往不是這種性子的……」莫湘蕾懶得理會他的作戲,甚至連看都不願多看他一眼。
說變了,變得不只是她,他也是,那個在她記憶里,曾經是個青澀靦腆的少年,曾經說著若考上功名定不負你的少年,似乎已經消失在記憶的洪流中了。
如今剩下的,只有一個讓人看了就生厭的懦弱男子。
「三百兩,如若沒有的話,這大喜之日咱們不妨就這麼耗著。」
「你不要臉……」左書雲怒極,忍不住想大罵卻被皺著眉頭的左書凡給攔了下來。
左書凡知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什麼過往情分已經是完全沒有了,只有按照她所說的,把帳算個清楚,彼此再也沒有關系,才是最好的狀況。
「你去後頭點銀兩,把事情給了結了。」左書凡看著莫湘蕾,輕聲對著左書雲吩咐著。
左書雲恨恨地瞪著莫湘蕾,氣急敗壞的道︰「難道真的就這樣讓她予取予求?三百兩,咱們家哪里來那麼多銀子?要我說我們就該報官來著。」
「閉嘴!難道還要事情再繼續鬧大嗎?」左書凡煩躁地打斷了她的話,「若為了這樣的事情報官,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你以後還想不想說親了?」
今日之事被多少人看著?更別提他們在這巷子住了這麼多年,左鄰右舍哪個不明白他們家是怎麼一回事?
能夠悄悄的了結這件事自然是最好的,要不然事情鬧大了,他以後的考評還有官譽,哪個能夠落得了好?
左書雲恨恨地跺了跺腳,最後還是憤僨不平的往後頭去,心里恨莫湘蕾恨得不行,一邊又心疼著自家好不容易過上幾日有錢人的日子,可如今卻是為了保住這小宅子,一下子就又回到了和之前差不多的時候。
左書雲還沒走多遠,一個姑娘就娉娉婷婷的走了過來,她也穿著一身喜慶的顏色,面料是緞子的,再看發上的簪環,顯然不是什麼尋常人,就連樣貌都比左書雲還要強上一點。
那姑娘直直地走到了左書凡的身邊,欠了欠身,「姑爺,咱家姑娘說,這家里有事,她一個新婦不能出門,先讓婢子來幫忙看看。」
說著,她看向莫湘蕾,依然是一副笑模樣,可是話語就沒那麼客氣了。
「這位……娘子,三百兩是嗎?我家姑娘怕有些親戚或者是來幫忙的女眷需要,讓我隨身帶著銀票,現在就給了娘子可好?」她輕聲笑語的,半點讓人感受不到她在嘲弄莫湘蕾是打秋風的親戚。
「畢竟今日是姑爺的大好日子,咱們也是圖個喜慶不是?」
莫湘蕾不發一語,看著那遞過來的銀票也沒有伸手去接,那婢女鄙視的眼神她看得明白,她在思考著要不要為了心愛的銀子把自尊放到地上踩。
可笑!這本來就是她該得的東西,怎麼現在要討回來的時候反而卻覺得像是被人給施舍了?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那婢女又不解地問了一句,「怎麼了?是不是不夠?您瞧瞧,這絕對是三百兩的銀票,我家姑娘這些年存的月銀都在這兒了,如果真的不夠……那我們姑娘也只得拿出嫁妝來了,損害了姑爺的名聲絕對是我們姑娘不願的。」
這話一出,本來還有幾分可憐莫湘蕾的人這時候都站到新婦那邊了。
一個新婦能夠在入門當日做到這般地步已經是不易了,相較之下,這莫家小娘子實在是咄咄逼人,而且這三百兩還不夠,該有多貪心呢!
即使沒人把真心話給說出口,可是那些你一言我一語的勸阻,藏著的都是這樣的意思,讓那婢女听著高興,投向莫湘蕾的眼神也帶著高高在上的憐憫。
那眼里只差沒明明白白寫著不過就是要錢罷了!拿了錢,就該知足的趕快走了。
左書雲本來是要回自個兒屋子里去拿銀子的,可是走到了一半,想想那可都是自己未來的嫁妝,真要全拿給莫湘蕾,自己都要氣得吐血了,沒想到卻出現了這樣的轉折。
她本來走得就慢,巴不得能夠多磨蹭些時候,把錢財留得久一些,所以那婢女說的話她都听見了,連忙小跑了回來。
她見婢女手中拿了三張銀票,一張張都是百兩的面額,上頭還有天喜錢莊蓋的紅戳,絕對沒有造假的可能,心中大喜。
這下子不用動到自家的錢財,她當然是高興的了,似乎連剛才被說得啞口無言而消失的氣勢也回來了。
「怎麼了?還嫌少?要不多添點銀錢如何?只是你有這個臉面拿嗎?」她咯咯輕笑,然後蔑視的看向莫湘蕾帶著面紗依然遮不住的額際紅痕,「哎呀!我都忘了,臉早都毀了,的確是沒這個臉面了。」
莫湘蕾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從來沒有。
她向來沉穩的眼神里有著無法抑制的怒氣,她已經無法分辨出來到底是因為左書雲直接的撕破她的傷疤而動怒,還是因為那婢女明顯的蔑視而發怒了。
她接過了三百兩的銀票,在所有人鄙視的眼光中,她最後看了那三百兩一眼,然後一把一張張銀票直接從中間撕開。
她嘴魚噙著冷笑,把那三張破碎的紙片扔到地上,「本來我覺得這些銀錢是該要回來的,但是現在想想,都已經被人指著我不要臉了,那我又何必要這種髒錢呢?就當是我花錢買了教訓,沒做好師傅的交代,把好好兩個人給養成了白眼狼,呵!」
在銀票被撕破的瞬間,不管是那婢女或者是左書雲全都瞬間變了臉,而她接下來那些話,讓左書凡也變了臉色。
其他圍觀的賓客雖然都心疼那被撕破的銀粟,可不少人心里卻也對莫湘蕾改了印象,覺得她來跟左家兄妹算賬,其實不是貪,而是為了替自己爭一個公道罷了。
畢竟那不是三兩也不是三張白紙,而是三張價值百兩的銀票,她眼楮眨也不眨的接過手就撕了,這般氣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有的。
左書雲直到那幾張紙落在地上好一會兒,才從過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愣愣地對上了莫湘蕾的眼,那眼底有著明晃晃的譏笑。
所有的怒氣和自卑心虛都被那一個眼神激起,左書雲的臉猙獰無比,像個潑婦罵街一樣,毫無理智的破口大罵了起來。
「不過就是想巴著我哥哥的賤婦,裝什麼清高模樣,就你那破相的容貌,和自甘下賤去當人奴婢的過往,還指望以後能巴上什麼好人家?可別到時候只能嫁個殘疾還是當人的繼室,又來哭著求著巴上我左家的大門。」
她一番話月兌口而出左書凡臉都黑了,那婢女也忍不住退得遠遠的,許多小媳婦兒和婦人也是皺了眉頭。
還說是讀書人的妹妹呢!罷剛還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結果說出的話比破落戶人家的婦人還不堪入耳。
「你想多了,我寧可嫁個殘疾,也比進左家門來得好。」嘖,當她多稀罕當左家的媳婦兒呢!
莫湘蕾說完就想起了上回在茶水攤子里見到的那個男人。
那個據說是安樂侯的男人,不因為腿瘸而自卑,也不因為人悔婚而羞惱怨恨,寵辱不驚,胸懷坦蕩,那才是真正讀書人的風範呢!
「你——」左書雲氣得雙眼泛紅,手中的帕子幾乎都要被她扯爛了。
「既然帳已經算完,那我就走了,這酒席我也不吃了。」
經過她這麼一鬧,除了一些還不懂事的孩子,大約現在每個人都已經沒了吃酒席的心情了。
左書凡更是目光復雜的看著莫湘蕾跨過門坎離去。
撕掉銀票一時爽,可當莫湘蕾走出左家大門時,那心里止不住的懊悔讓她忍不住眼眶泛紅,恨不得回到過去,把那幾張撕破的銀票再黏回來。
除了師傅過世那一回,這是第二回她有流淚的沖動,可還在左家門外,也還有其他看熱鬧的人,她是萬萬不會把自己脆弱的樣子展現給他們看,白白讓自己成了笑話。
她咬緊唇,挺直了背脊走著,就在只差一步要走出巷子口時,一張熟悉的容顏落入眼中。
夏侯彧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語,只問了一句,「我要出城去,同行否?」
莫湘蕾抬頭望著他,眼前的男人身子有點歪斜,可是那不曾彎曲的背脊讓他看起來風采依舊。
一雙劍眉下的深滾眼眸里帶著平靜和溫柔,薄唇輕抿著,臉色比上回蒼白了些,他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她,等待她的答案。
莫湘蕾後來每次想起這個時刻,都覺得自己大約是氣極過後無法思考,才把手交給了他。
他輕輕一握,兩人的手在衣袖下緊緊相扣,那一直被忽視的駿馬就在他身後,他利落的翻上了馬,然後一只手用力一扯,就讓她也跟著上了馬,坐在他身前。
她才剛坐好,她頭上就突然蓋下了一件披風遮蓋住了她大半張臉,當馬轉身奔出巷子口往城門而去時,那已經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不受控制的成串落下。
她不傷心毀了婚約,甚至也不可惜那些銀兩……好吧!或許還是有一些,要讓一個愛財如命的人說不傷心那些銀兩是不可能的。
可最讓她覺得難過的,是發現那個曾讓她有一點愛慕之心的少年,成了今日看著她被一個下人甚至他的親妹羞辱,也不曾幫她說上一句話的卑鄙男子了。
只要一想到她最好的青春年華都白費在這樣的人身上,她不只想哭,還想回到當初對左書凡心動的那個夜里,對自己狠狠抽個幾巴掌啊!
夏侯彧看著自己身前的女子躲在他的披風里哭得渾身直顫,在出了城門後,不由得拉緊了韁繩,策馬快步奔騰。
就算她再堅強,但總歸是被退了親,今日又被這樣折辱,也難怪她會如此傷心了。
夏侯彧得知今天是探花郎的大喜之日,不禁就想起了有一面之緣的莫湘蕾,所以就想去看看,沒想到真見到了她。
他其實有听到一些爭吵的片段,他無言地佇立在外頭,看她一個人面對一切,頓時不忍再看。
他不是沒有想過幫她,但又怕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亂,而且,他知道她不會願意讓他幫,因為她不是那樣柔弱的女子,還有她展現出來的驕傲也不允許她在那一家子前頭示弱。
只是他心里想過了許多理由,卻說服不了自己就這麼離開,他走到巷子口,再也無法向前,等了一會兒,就看見那個蒙著面紗的女子,眼眶泛紅,卻仍是故作鎮定地離開剛剛那給予她羞辱的地方了。
他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然而看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由自主的就想把她遠遠的帶離那個地方。
他不曾深思自己對于這個只見過兩次的女子,已經破例太多,似乎不只是一句「同病相憐」可以解釋的。
風颯颯吹響樹葉,初秋的風帶點涼意,那披風幾乎要被吹落,讓他放開了一手,輕攏那飛揚的布料,手掌卻不小心搭上了她縴弱的肩膀,讓他不由得僵住了身子。
風起,吹動的不只是衣裳,還有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