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日後要住的家?」
到縣城辦好了入籍的文書後,寧家人在寧錦昌的領路下,來到一處叫流放村的小村落。
村里前前後後蓋了五排大小不一的屋子,原本有上百戶人家,但有的死絕,有的獲得赦免罪刑而搬離,有的因朝中有人為其開月兌,無罪返回原居住地,太平盛世之年,獲罪流放的人家不多,因此流放村只剩下不到五十戶,約一百多名人口。
這幾年只有寧家一戶搬入,空屋子很多,任憑挑選,雖然大多殘破不堪,好的屋子早就被先來者給佔了,但也有幾戶保持得不錯,尚可住人,至少屋頂不漏雨,還有完整的窗戶。
不過來到這兒也要講規矩,村中有村長和兼管三村的里正,若是不挑屋子的話,不用付銀子,由村長安排,但肯定差強人意,若是要自行挑屋,那就得用銀子說話,價格越高當然住得越好,一分錢一分貨嘛!任君挑選。
因為有寧知秋偷藏的兩百兩,一入蜀地花費了一些,還余一百多兩,寧錦昌挑挑選選後看中了一間院子里有井的房子,井邊還有一棵梨花開盡正在結果的梨子樹,指頭大小的褐綠色果實掛滿綠色葉片後頭。
他討價還價了一番,以二十兩買下。
被流放的人通常都沒什麼銀子,這點村長也清楚得很,再看寧家人穿的並不體面,衣服都舊了,因此並未多刁難,能拿出二十兩已經算不錯了。村長收下一半銀兩,另一半全買了米糧,每家有分的分給村中住戶。
不過寧家也不算撿到便宜,若是自行蓋一間這樣的屋子,實打實也就是二十兩,屋瓦還是全新的,紅磚新泥,屋梁結實,地面再鋪上石板,住起來也氣派。
可沒得挑了,目前村里最好的空屋也就剩這兒了,還有一口井,該知足了,最多有空時挖挖土補牆,修整修整。
「孩子們,要委屈你們了。」唉!他辛苦了一輩子就為了讓兒女過得好,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得將就。
人不能擇親,血緣斷不了,盡避他已經盡量避開了,終究是逃不了,落得飄零異鄉的結果。
好在一家人都在一起,沒有少了誰,自己兄長他們,從長房到四房都是吃罪不輕,四位兄長都不在了,幾名年滿十六歲的佷子也處斬,剩下的老弱婦孺遠遠發配邊疆。
比起他們來,五房好上不少了,川蜀雖然地處偏僻,但是水系密布,自給自足尚可求個溫飽,也少了關外的風沙和酷寒,就是夏天熱了些,讓人有點吃不消。
一臉愧色的寧錦昌目光柔和的看著他四個兒女,除了三女兒知秋身子弱了些,其他三個都臉色紅潤,十分健康,他內心欣慰無比,總算對得起祖先,沒丟失一名子嗣。
「爹,不委屈,我們承受得住。」被曬得偏黑的大兒子寧知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神情明亮開朗。
他差一點被斬首示眾,剛滿十五歲的他只差一年就十六了。
「爹,你放心,我會幫你看住弟弟妹妹。」長女寧知槿不再膚白似雪,微微偏向蜜金色。
小兒子寧知方咧開缺牙的嘴,很男子漢的一拍胸脯。「爹,我長大了,可以幫你做事。」
「好,好,爹的好兒好女,以後爹就要靠你們了。」開懷一笑的寧錦昌逐一看過自家的孩子,最後目光落在正小口喝著蜜茶的小女兒身上,眼中含著調侃的笑意。
「爹,我不行,我一定要穿好、吃好、用好、睡好,你們要多多照顧我,我太虛弱了。」臉皮比城牆還厚的寧知秋不要臉地求人多看顧,還向她九歲的小弟雙手合十地拜托。
「二姊,妳還要不要臉,我比妳小吶!」才九歲的寧知方都長得比十二歲的姊姊高,他表情雖是鄙夷和不屑,但眼底是無奈和責任,他自認是男人了,可以保護家人。
「可是身體差呀!你不照顧我誰照顧我?難道要我骨瘦如柴的當街要飯。」她要給家中的男人洗腦再洗腦,塑造她弱不勝衣的嬌態,好讓他們死心塌地的為她做牛做馬。
「二姊,妳說的還是人話嗎?通常都是大的照顧小的,哪有反過來的道理,妳看大姊就做得很好。」好到他認為大姊應該是男的,她騎馬比男子好,策馬奔馳跑得飛快。
寧家人普遍都個高,寧知秋除外,依寧知秋目測,她大姊才十三歲已有一百六十幾公分,生得杏眼柳眉,嘴唇厚實,有著江南女子的秀美以及北方人的大氣,若穿起男裝來,肯定秀逸風流,眉目如畫,迷倒一票女子。
身為女子,是一美嬌娘,若為男子,必是俊俏兒郎。
「所以她是大姊,我是二姊呀!姊姊本來就要照顧妹妹。」說得理直氣壯的寧知秋扯著悶聲直笑的大哥袖口。「大哥,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你以後討了老婆會不會不理我?」
氣度溫和的寧知理揚笑地撫著小妹的頭,「不管妳幾歲了,大哥都會照顧妳一輩子。」
「哼!听到沒,寧小方,要和大哥多學學,和大哥一比你根本還是玩蟈蟈兒的毛頭小娃。」寧知秋扮小的一吐舌頭,嘲笑幼弟沒有男子氣概,得回爐再造,打磨一番。
「不許叫我寧小方。」他氣呼呼的揮動拳頭,最恨人家說他小了。「爹,你也管管二姊,她猖狂得無邊。」
看著兒女斗嘴,寧錦昌撫著胡子輕笑。「讓讓你二姊,她身子骨不好,沒得像你四處撒歡。」
「偏心。」他不甘心的一撇頭。
「嘻!爹是偏心,最偏心我了,你就嫉妒我吧!長得像棵樹似的,看了都傷心。」他憑什麼比她高,才九歲的孩子營養未免太好了,他明明吃得沒她多,是頭放養的小獸。
看著自己瘦巴巴的手和腳,還有完全扁平的胸部,寧知秋不禁有點沮喪,幾個兄弟姊妹除了她之外每個人都正常的發育,她好像走入鴨群的小雞,和這一家人完全不像。
不過五官倒是相似的,寧家人都有一副好皮相,雙眸大而有神,鼻梁挺直,輪廓偏向秀麗,如蓮般清雅,梅之高潔,又隱隱有股竹的傲氣,不輕易折腰,修逸出塵。
「二姊,妳太壞了。」他長得高又怎樣,男人個兒高才有肩膀,能一肩扛起重擔,做更多的事。
寧知秋把頭一仰,很神氣的道︰「我就是壞姊姊,要指使傻弟弟干活,喏!我看中那間屋子,你打桶水里里外外洗一遍,要是有蟲子、老鼠什麼的都要清干淨。」
寧家的院子是正院有一間廳堂,兩側各有兩間相連的屋子,左右廂各有一明一暗兩間房,能住人也能放糧食,或是當書房也行。
寧知秋挑中的便是左邊的廂房,廂房後頭延伸過去有一塊空地,她想弄成茅廁和洗漱間,旁邊種些花草、蔬果。
她一個人要獨佔兩間屋子,著實霸道得很。
廚房在正屋後頭,與柴房相鄰,以一道牆隔開,實則是相通的,里外各一扇門,取放柴火十分便利。
「我為什麼要幫妳干活?」他不情不願。
她伸出細瘦的胳臂。「你看你二姊搬動得了木桌嗎?」
他看了一眼竹竿似的細臂,搖頭。
「還是我提得動裝滿水的木桶?」她一抬鳥足般細腿。
他又搖頭。
「你看嘛!你不做誰做,難道你要爹擦桌子,還是娘提水,你都不小了,怎麼還這麼不孝。」寧知秋雙手扠腰,活像個茶壺,以一個孝字把弟弟訓得抬不起頭來。
被罵得糊里胡涂的寧小弟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家里的孩子就數他最小,卻自認能頂天立地,是個小男子漢,爹娘年紀大了怎麼還能讓他們做粗活,大哥、大姊比他大,更沒有指使的道理,二姊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病秧子,他不做還有誰做?
于是他鼻子一模,任勞任怨的當牛馬去,從頭到尾沒察覺到被自家二姊陰了一回,反而信服了她似是而非的胡話。
「爹、娘,咱們寧小方真是傻大頭哩!三言兩語就被誆了。」他還能再傻一點嗎?害她欺負起來怪心虛的。
周氏笑著往小女兒眉心一點。「瞧妳得意的,弟弟是心疼妳,真當他是傻的呀!就妳淘氣。」
「娘,我是教他應變的能力,以後他出門才不會被騙,瞧我這做姊姊的對他多好,用心良苦。」痛過的小孩才會成長,被騙過的孩子才懂得騙人,人太老實了會吃虧。
「就妳這張嘴呀!黑的也說成白的,知理、知槿,天色不早了,趕緊打理打理,至少在天黑前清出能入睡的地方。」總歸是個家,得好好的布置布置,也許得住一輩子也說不定。
似乎是寧家五房的天性,不會怨天怨地,沒有指責謾罵,他們和其他房頭不一樣,在他們看來,其他幾房既然享受過當初長房收賄得來的銀兩,那就得理所當然的接受懲罰,再說財去人安樂,這身外之物沒什麼不能舍去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雖然他們與長房互不往來已久,而且家產皆來自長輩的饋贈和多年積累,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一筆寫不出兩個寧字,兄長們都付出慘痛的代價,五房又豈能獨善其身,抹滅曾經的親緣。
無所求的人安貧樂道,寧錦昌便以身作則教育兒女,身為育人的夫子,他將孩子教得很好,一個個都如他不愛慕虛榮、貪戀富貴,能隨遇而安的融入各種變故而不改心志。
寧家五房的風骨如竹,寧折不彎。
「是,娘。」
寧知理、寧知槿從正堂清理起,他們不急著管自己的屋子,先把爹娘的居所理出來再說。
家中變故發生前他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小姐,凡事有丫頭、小廝代勞,連穿衣、梳頭也沒做過,可是一朝遭逢家變,兩人在艱難中學會了照顧自己,並在一夕長大,成為爹娘最有力的左右手,幫著扶住傾頹的家。
「那我呢?娘,妳都沒喊到我。」大小眼,寧知秋吃味的撒嬌。
「自個兒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吃糕點,妳把自己顧好就是幫我們一個大忙。」周氏取笑小女兒的故作姿態,明明什麼也做不了還言不由衷,這不是搗亂是什麼,她說空話還容易些。
寧知秋一听,喜孜孜的捧著糕點盒子,找了有樹蔭的梨樹底下,坐在突出地面的樹根上,一口一口吃著撒上芝麻碎粒的棗泥糕,清風拂面,十分愜意,眼微瞇地像只愛困的貓,日頭直照,暖呼呼的催人眠……
反觀其他幾個家人忙著團團轉,連汗水都來不及擦,一下子向左鄰右舍借掃把、借水桶,一下子又洗窗抹桌的,把里里外外都打掃一遍。
很突兀的對比,一邊忙得熱火朝天,沒一刻空閑,一邊歲月靜好,彷佛最美好的時光凝結在此刻。
「妳就看他們螞蟻似的忙碌?」
耳邊傳來男子清冷的嗓音,正一臉笑意品嘗美味糕點的寧知秋忽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抬頭往左右一瞧。
沒瞧見人,她又繼續放空,漫游在自己的想象力里,曾經當過十年編輯的她,應該也能寫出一本扣人心弦的話本吧?
「妳良心能安?」
帶著譏誚的冷音再度揚起,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棗泥糕,似水清眸往上一瞟,一人高的圍牆探出一張臉。
對寧知秋而言是一人高,但在其他人眼中頂多只到肩高,雙手一攀就能翻過牆,輕而易舉。
「咦,你怎麼會在這里?」他不會專門來找碴吧!這男人的心眼真小,和個未及笄的小泵娘計較。
她不過夸他和他的愛駒長得很像——馬不知臉長。
「我住在這兒。」面色冷冽的華勝衣臉上毫無表情。
聞言,她訝然的站起身,「你住在流放村里?」
「住了五年。」他剛來那年才十五歲,一度無法適應,整天尋人鬧事,打得自個兒一身的傷。
「你被流放?」他不是七品把總嗎?
「你很意外?」他冷笑。
「是看不出來,殺人犯往往有一張正人君子的臉孔,說你是盜匪我還比較相信。」會落草為多半為環境所逼,養出一股匪氣來。
「我像盜匪?」他聲一沉。
「覺得被羞辱?」寧知秋眼一挑,旁若無人地又吃起棗泥糕,一口編貝白牙潔如白玉。
他一哼,目光冷冽。「看到自己爹娘忙里忙外,你一點身為子女的自覺都沒有嗎?」
連她最小的弟弟都懂事的挽起袖子,而她無事人似的置身事外,仿看奢戲的人,眾人的忙碌皆與她無關。
「你為什麼會被流放?」她很好奇。
見她答非所問,華勝衣雙目一冷。「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父母恩,天高地厚,豈能容你視若無睹?」
「流放和從軍是兩回事,你怎會投身軍旅,當上把總大人?」他看起來很年輕,要打多少仗、殺多少敵人才能得了官身?
「要是你還有心就不該坐視不理,一家人都在為日後的居處費心,唯你不參與其中,特立獨行。」她不把自己當成寧家人,明顯地與家人隔開,有愛她的家人,她卻狠狠推開。
「你喜歡打仗還是殺人?那夜的縱火觀場你殺了幾個人?是一刀斃命還是連砍數刀,有沒有斷手斷腳,將人砍得稀巴爛?」她一向對恐怖小說最感興趣,尤其是連續殺人案。
看她兩眼發光的追問,向來冷情的華勝衣胸口似有一股火生起。「你听不懂人話嗎?還是耳聾了!」
口吃著棗泥糕,她越吃口越干的喝了口蜜茶。「我在我娘肚子時,我娘被我大伯母推了一下,早產生下我這個七個多月的孩子,一度沒氣了,找了七、八個大夫都斬釘截鐵的宣告我活不到三歲,是個注定早夭的小姑娘。」
他一愣,這丫頭雞同鴨講的功力會把人逼瘋。
「我爹娘費盡苦心把我養到五歲,以為否極泰來,度過死劫,誰知又被我堂哥丟進冰冷刺骨的池塘里,那時真的死定了,大家都認為救不回來,我也算是死過一回……」
真的寧知秋死了,死在冷冰冰的水里,活著的是另一抹靈魂,現在她用珍惜的心態替那命不長的孩子活著。
「大夫都說我能活到現在是老天爺的保佑,如果你是我爹娘,舍得讓走三步路就會喘,跨五步就疊倒的我搬重物,做粗活嗎?」她笑著,眼眸清澈地恍若一面水鏡。
鏡子,映出人心的險惡。
他默然,目中一閃歉意。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多管閑事?」沒先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胡亂的指責人,他也真是閑得狗捉耗子。
「你不像有病的樣子。」她一雙靈活的眸子活似葉片上滾動的露珠,特別鮮活,引人注目。
「你曉得我幾歲嗎?」她指著自己鼻頭。
「九歲。」或許更小。
在華勝衣的認知中,她和寧知方是孿生姊弟,兩人外貌上有七分相似,但寧知方身子健壯如牛,而她縴弱如細柳,風一吹便揚起。
「十二歲。」
十二……歲?「你的確有病。」
他說的是實話,但是讓人覺得很刺耳。
「華哥哥,你為什麼被流放?」他才有病,全家得病,她好得很,只是有些孱弱,發育遲緩。
听到突然放軟的嬌音,華勝衣寒毛一栗。「你不是說我是殺人犯,殺人犯還會因為什麼。」
「你真殺了人?」
「是。」
「殺誰?」
「曹國舅。」
「誰是曹國舅?」八仙過海的那一位神仙嗎?
他一頓,「你不曉得誰是曹國舅?」
「我是京城人士,但五歲過後便隨父兄離京,對京里的人事物一概不知。」古代又沒電視報紙網路,八卦流通沒那麼快啊!
華勝衣把目光投向遠方。「曹國舅是曹妃胞弟,他們兩人的姊姊曾是當朝皇後,只是先皇後福薄,皇上登基不到三年,她便薨逝了……」
姊死妹續。
曹皇後一死,怕失了聖寵的曹家又趕忙把小曹皇後十歲的幼女送入宮中,盼著能一門二後,接掌皇後之位。
但是曹家的如意算盤雖打得好卻不能如願,為免一家獨大,皇上索性空置後位,不再立後,後宮之中以德妃為首,德、淑、賢、惠四妃共同掌理宮務,平分權力。
曹立德是個天生鬧騰的人,仗著有位皇後姊姊,常常驕矜自得的挑釁權貴,對皇親國戚多有不敬,瞧不起寒門子弟,無視武官和三品以下的文官,所謂的百年世家更多有攻訐,直言人家虛有其表,中看不中用。
他一開始鬧事之初,曹皇後都會想辦法壓下來,再交由父親加以約束,那時他還鬧得不大,小打小鬧的不算太糟,看在曹皇後的分上,被他鬧騰過的人家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能平和落幕便不糾結細節。
但是曹皇後一過世,這曹立德失去控制,變本加厲,什麼人也不怕,誰也不放在眼里地鬧得快翻天,連皇家圍場也敢擅闖,把年幼的九皇子嚇得從馬車跌落,摔斷了一條腿。
皇帝大怒,嚴令他一年內不得出府,得在府中修身養性,把胡鬧的性子改好才可外出。
可是曹立德根本是關不住的人,才在府里待一個月就受不了了,向來我行我素的他不認為皇上姊夫會治他的罪,趁看管的人不注意偷溜出府,往人多的地方尋樂子。
那一天,是他的死劫,他遇上了華勝衣。
兩人都是囂狂跋扈的主兒,互看不順眼地要一較高下,相約城外賽馬,輸的人要跪在地上磕三個響頭,喊贏家一聲爺爺。
那一場比寒華勝衣贏了,但他不要曹立德磕頭,只要他服輸地喊上一聲爺爺,此事便算了。
曹立德卻不肯認輸,他惱羞成怒的抽出御賜短刃,朝華勝衣馬月復上一插,還故意攬動了兩下才拔出匕首。
馬兒哀嚎數聲,當場斃命。
那是一匹西域烈馬,是華勝衣的父親特意買來祝賀他十歲生辰,當時還是匹幼駒,華勝衣親自喂食,為其梳毛,花了五年功夫才養出具有靈性的好馬,他愛逾生命。
見到愛馬喪命,華勝衣怒不可遏的想討回公道,但反被曹立德恥笑,嘲諷他是易釵而簪的女紅妝,沒膽子為其愛駒報仇,還是滾回去當個娘兒們,玉面敷粉點絛唇。
不知死活的曹立德更加猖狂的把殺馬的短刃塞入華勝衣手中,狂笑地拉開衣襟,指指自己蒼白的胸瞠,要華勝衣有膽就一刀刺下,別扭扭捏捏地活像個閨女。
年輕氣盛的華勝衣氣不過,血氣方剛的他正在氣頭上,不曉得背後誰踫了他手肘一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的打直,亮晃晃的匕首便直入曹立德的心窩,不偏不倚。
曹立德愣住了,不敢相信有人真敢殺皇上的小舅子。
華勝衣也傻了,難以置信自己真殺了人。
就在此時,有人高喊殺人了,原本不必死,還有一線生機的曹國舅在眾人慌忙的拉扯中他往後退了一步,插在胸口的匕首離了身,泉涌一般的鮮血四下狂射,紅艷一身。
幾個呼吸間,人就歿了。
曹妃听聞惡耗,兩眼一翻暈了過去,曹家雖有多名子嗣,但嫡子只有一個,這要叫他們娘怎麼活啊。
傷心過度的曹妃一醒過來就要殺華勝衣抿命,她要血債血償,絕不容許殺弟仇人逍遙法外。
但是華勝衣的親姑姑是德妃,姑疼佷猶勝親生子,德妃出面相護,保住佷子一命,不讓他血濺金鑾殿。
這件事鬧得佛沸揚揚,拖了半年多才由皇上判決,某于曹國舅向來素行不良,多有劣跡,張揚霸道為人所詬病,因此同樣狂妄但還算品性端正的華勝衣以失手傷人,流放川蜀。
可自願入伍從軍,但不可離開川蜀一帶。
這是皇上的後話與恩典。
不過明眼人都看出皇上的用意,若是華勝衣還待在京里,以他自保不足的情況下,不出一個月便會死在報仇心切的曹家人手中,喪子之痛有如活生生的刨去一塊肉,不將生人活祭,難以平復。
「華哥哥,這柴火要怎麼劈呀?」
果著上身的華勝衣正在院子里練劍,猛地一張玉白小臉自牆頭探出,笑得天真無邪的揮著手,手里還拿著一柄可笑的小斧頭,那斧頭要砍得了柴,他倒著走流放村一圈。
「你長高了。」腦袋瓜子探得出牆。
笑臉一僵的寧知秋輕輕咬牙,在心里月復誹「華勝衣是混蛋」一百遍。「我踩著梯子呢!大哥特意為我做的,方便我爬牆……」
「爬牆?」一枝紅杏出牆來。
她咯咯地捂嘴輕笑。「啊!說太快了,是讓我爬高爬低,看看樹上的鳥巢,數數有幾顆鳥蛋,他怕我悶在家里悶出病來,弄點小玩意逗我開心,你說我大哥是不是很貼心?」
其實她少說了幾句,實情是她畫出現代的折疊式椅梯,逼哥哥和弟弟定要做出來,兩人花了三天功夫才弄出來。
「你有個好哥哥。」就是太疼妹妹了,把她疼得不知天高地厚,仗著寵愛橫行霸道。
她頗為得意地把潔白的下顎一抬。「當然嘍!我的哥哥姊姊都是好的,華哥哥更好,會教我劈柴。」
唉!好可惜,居然穿上衣服,勻稱的六塊肌以及隱約可見完美的人魚線都沒了,她不該太早出聲,起碼等一飽眼福之後再說,難得一見的猛男秀,下次想再要「一覽無遺」,不知要等到何時。
扼腕呀!
「是幫你劈柴吧!」以他對她的粗略了解,這位新芳鄰絕對不是個勤快的主,她更擅長的是頤指氣使。
漂亮的杏眼一眨,好似那雨後湛清的天空。「華哥哥如果不忙的話,遠親不如近鄰。」
有現成的「奴工」不用,那才是不會過日子的人。
「我很忙。」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好鄰居,他人死活與他無關,別人家的瓦上霜莫理,自掃。
「看不出來。」她托著腮,小臉笑若春花。
沒理她的華勝衣把頭一扭。「你不熱?」
「熱呀!我娘給我搧了一夜的風才勉強睡了一會兒。」這蜀西夏天的熱風熱得讓人快要全身著火。
聞言,他地轉頭一瞠,「你讓你娘替你搧涼?」
寧知秋說得也很無奈,「我睡不著呀!而且我說不用了,忍一忍就過去,但我娘心疼我,怕我又熱出病來。」
她娘就像全天下的母親一樣,盼著兒女安康有福,不受病痛所苦,自個兒累一點無所謂,只求子女平安。
而她的身子骨正在發育,撐不住一夜不睡,娘一搧風她就困了,一困就睜不開眼楮,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時她會想,重活一回真的不同了,前一世她忙得像沒有自己的牛,只知耕田、耕田、耕田,為弟妹的學費忙個不停,擔心他們缺少生活費用,這一輩子正好反過來,無所事事的閑人,閑得在鄰居身上找樂子。
兩輩子極大的落差讓人很難適應,好在她穿越過來的年紀才五歲,又是個多病的孩子,久了也成自然,也因養病被養出一身嬌氣。
從繁華似錦的京城到水色秀麗的江南,她轉換了閑適的心情,能重活一次就當是度假吧!人生難得的際偶,能玩就玩,多用眼楮看,人生美景用一世也看不完。
尤其是鄰居的身材這麼養眼,不看白不看,看了是賺到,再過個一、兩年她就不能明目張膽的看了,年歲漸長,男女大防不能不管,總要避諱,年紀小、不懂事這個借口再也不能用。
「你的身子養不好嗎?」她的臉很白,是一種病態白,不見毛孔的猶如一尊姿女圭女圭。
聳聳肩,她只是笑著。「華哥哥,我家的柴還堆得老高,沒人劈,我劈不動可要如何是好。」
他一瞪眼,眉粗目橫。「放著不會長跑了。」
「一會兒我娘要生火煮飯。」
見她嬌嬌弱弱的小姑娘趴在牆頭,一副柔弱無依又狡黠得讓人想痛打她一頓的模樣,華勝衣想拒絕又不好說,驀地冒出一個連自己都深覺可笑的理由——
「有牆。」他悶著聲道。
寧知秋眨了眨如扇羽睫,「這是個問題嗎?」習武之人不是向來高來高去,足下一點能行好幾丈,一堵牆能擋得住他才是笑話,鷂子一翻輕如羽毛。
何況他還是打過仗的軍爺,翻山越嶺都難不倒他,小小的磚牆算什麼,輕輕蹬就過了,一點技術難度也沒有。
「……」不是。
頭一回被人逼得無話可說的華勝衣臉一沉,長滿厚繭的大手往牆上一搭,似乎不費吹灰之力的一使勁,鷹揚掠空的身影輕輕一躍,人已落在隔壁的院子,雙足平穩。
「這是什麼梯子?」第一眼,他便瞧見一層一層像階梯又像椅子的東西四足立地,它是可以平放在地上,無須靠牆。
「我想出來的,是不是聰明慧黠?」她自鳴得意毫不客氣,反正古人也不知智慧財產權是啥玩意。
他不信,只當她是小丫頭愛吹牛,「很不錯,拿高處的物品很穩當,不用擔心底下不穩。」
但打仗用不到,放在書樓還可以,便于取書。
「華哥哥,我家的柴。」她指了指誰成小山的木頭。
說是柴火,其實是屋子里拆下的廢料,以及附近廢棄屋子收集來的木桌、木椅,沒用完的木墩,一些放了很久都長菇的爛樹頭,雖是破爛了些,但劈一劈還是能當柴燒。
「偷來的?」真刻苦。
「撿來的。」她一貫的笑臉迎人,好不嬌柔,但清亮的眸子隱隱冒出一點火光,不悅他的「誣蔑」。
「這是東邊王大叔家的桌子,他們前年進城了,那是李大娘家的砧板,用來剁喂豬的草料,還有陳二家的矮凳……」他一一細數舊物,彷佛人還在,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他日還會再回來。
如數家珍的說著讓人听了心里怪別扭的,好像真成了賊一般,專偷街坊鄰居,連根針也不落下的順手模走。
果然是個討厭的把總大人,人不老,心已邁入老年。「華哥哥怎麼不搬走呢?據說衛所的空屋很多,專給你這種形單影只的將士居住,還有人專門煮飯給你吃呢!」
她一臉向往的神情,實則在心里念著狗憎貓厭沒人要,難怪孤家寡人的娶不到老婆。
心冷熱水溫,面癱無藥醫。
絕路。
掄起放在一旁的柴刀一劈的華勝衣冷睨一眼,「平時輪值便住在那邊,一休沐便回村里,我念舊。」
呿!念什麼舊,睜眼說瞎話,當她傻傻的很好騙嗎?「華哥哥,哪一天你不住了,屋子可不可以讓給我們?我大哥該討個大嫂了,弟弟過幾年也要說親,大姊大概不出去得招贅,再加上一個我……嗯,屋子不夠用了……」
他人還在,她就想趕走他鳩佔鵲巢,心很大,膽橫。
劈柴的手微頓,隨即力道更猛的一刀劈下,一人抱的大木墩從中裂成兩半。「今天只有你在家?你家里人呢?」
寧知秋扳起手指頭一數,「娘做了些炸圈果子,分送給村子里的人,順便串串門子,看他們平常做些什麼,大姊和小弟到山上瞧瞧有沒有什麼可食的野菜、野果,順便砍些柴火回來,爹和大哥去村子里晃晃,看接下來要做什麼生計,順便看看周邊的土地有哪些適合墾荒。」
一路上他們略微和當地人打探過了,向來流放的人犯只能在流放地活動,以開荒為主,將綿延數百里的荒地開墾為良田。
能力所及墾出的土地皆歸開墾者所有,每開墾一畝地就能記到名下,為私人財產,旁人不得搶奪。
前三年免稅,用于養地,第四年起收兩成稅,繳交給駐軍充當軍糧,連繳兩年,到了第六年便是四成稅,余下的糧食才是種植者的,可賣可自用。
另外服刑期滿後便允許小規模的遷移,譬如有錢了,可以在縣城里買屋,一家子可以月兌離流放村,改為良民,遷居入城,或商或讀書皆可。
總之,要先墾地,繳交一定的糧食方可功過相抵,軍隊中最欠缺的是糧草和軍餉,若能自給自足,皆大歡喜。
但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完全不能通融,若用銀子打通關節,不用開墾也可以,以銀子代糧,你歡我喜各得所願,早早離了閉塞的村落,躋身熱鬧的縣城。
「還真是順便。」分明是分枇探查材子里的狀況,好決定用什麼方式融入,這一家人的腦子很靈活。
華勝衣不知道的是,這一連串的安排全出自眼前看似無害的小姑娘,周氏自幼出身就好,根本沒下過廚,她的炸圈果子還是寧知秋在一旁邊說邊教,試了好幾回才做成。
懶人寧知秋出嘴,其它人負責行動,分工合作的一探流放村虛實,他們一家人不愛出鋒頭,但也不能白吃暗虧,知己知彼方能安心度日,畢意誰也不願初來乍到便遭到惡意對待而不自知,甚至沾沾自喜佔了便宜。
「是呀!所以才順便請華哥哥劈劈柴,我們剛來什麼也不懂,以後請你多多關照了,我們本是良民,只是無辜受牽連,絕對不會做壞事,你看我多善良純真,我們一家是好人……」
善良?她怎麼不說老虎不吃肉。雙目一眯的華勝衣冷視著小姑娘,左看右看都覺得她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