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時分,張大太太帶了一群僕婦抵達普濟寺,謝過柳震和沈寄的見義勇為,和鳳娘互相問候一番,便帶著林秋容上車走了。
面臨分別,林秋容還想詢問能不能與鳳娘再敘情誼,剛開口便被張大太太打岔。張大太太立即將她送上車,心里直翻白眼。
在車上,林秋容想爭論,張大太太橫眉冷視瞠過去,「朋友?才見一面就想巴結上京城貴女?你爹沒教你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嗎?在這兒,交朋友也是要論身分的,柳大女乃女乃可是侯門千金,大長公主的寶貝孫女,你是誰?」
不怪張大太太生氣,若是個安分守己、謹小慎微的姑娘倒好,張家不在乎多一張嘴吃飯,但是這一看便是個有心思的,賣身葬父都知道挑年輕俊俏的貴公子,人家公子想避嫌,由妻子出面招呼她,多知禮啊,她倒好,順著桿子往上爬,想跟人家稱姊妹,人家跟她很熟嗎?真是見錢眼開,想巴著人家的大腿狐假虎威嗎?
張大太太鄙視之,決定回頭跟張二太太通通氣,交代家里的人不要在林秋容面前提及張立雪和鳳娘的姑嫂關系,省得她攀親帶戚想佔便宜。
林秋容不是戴孝嗎?正好,別讓她出門。
原本對孤女尚有兩分憐憫心的張大太太現在對她只剩下嫌棄和防備,但面上的情分還是要做足,因為張老太太尚未表態。
在林秋容的人離開的同時,鳳娘與柳震已會合。
「娘子與林姑娘似乎相談甚歡?」柳震等沈寄離去後,馬上鑽進馬車里,拉拉鳳娘修長的小手,順著蓮瓣茶碗喝了一口鐵觀音。
「我擔心林姑娘想以身相許來報恩,便說了許多張家的好話,讓她安心在張大人家做一位表小姐,等過了孝期自有老太太為她作主。」
柳震直瞪眼,「誰要她以身相許啊!我可不要。」
「你不要,其他幾位爺也不要?」
「一個鄉下土包子,能入靜王的眼?沈寄是臨安公主府的大公子,缺什麼都不缺疊被暖床的俏丫鬟。穗麟是清平王世子,世子妃是傾城美人,還陪嫁了一名滕妾,加上府里的其它待妾,不缺紅袖添香的人。」
人的氣質是由環境養成的,林秋容的美貌在他們眼里根本不算什麼,還月兌離不了一股小家子氣的寒酸土味。
前世林秋容在張家修心養性了一年多才出門,與張家小姐同吃同住,張老太太和張大太太、張二太太又慈悲,沒給她臉色看,因此她在潛移默化下很快就擺月兌土氣,綻放美麗。
這輩子她來不及月兌胎換骨便出現在京城貴公子眼前,又有了賣身葬父之名,日後若給她再勾搭上金永德,那也是金永德犯賤,可怪不到二房頭上。
嗯,佷兒的滿月宴當天,這賣身葬父的故事,鳳娘打算在祖母面前說一說,畢竟有柳震英雄救美的流言在前,也算替他開月兌。
「有件事我很好奇。」
「什麼事?」
「你們英雄救美那日,不提靜王好了,明明在場的還有三位爺,為何獨獨「柳震英雄救美」的流言滿天飛?呵呵,武信侯府上下無人不知,我那好二姊還特地回來「安慰」我,要我看開一點。」提起這事,她的心微微揪扯,原來不是不在乎。
「都是為夫的錯,害娘子受委屈了。」他猛然展臂,將她整個人拉入懷里。「我的三叔、三嬸相信自己的兒子是最優秀的,因此總在我和柳泉身上拼命找污點。柳泉命好,有爹娘護著,性情又和善溫文,能犯什麼錯?是以三叔、三嬸只能在我這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身上找存在感,即使出手幫林姑娘的不只我一個,但三叔在京城的根基可深了,很快流言便以我為主散播出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誰讓我是意外出生的,頂了長孫的名頭,又是二房的獨苗。」
「真小心眼。」
「隨他吧,這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我總不能打他一頓,有理也變無理。」
鳳娘莞爾一笑,試探地問︰「世襲的爵位,三叔也惦記吧?」
柳震撇撇嘴,「有祖父在,三叔掀不起風浪,柳泉也大了,過兩年便能娶妻生子。」只要柳泉有了嫡子,就沒別人的戲唱了。
鳳娘淡然而平靜地「嗯」了一聲。
前世柳泉自殺了,為了一名丫鬟而死,房斷了香火,繼承忠毅伯爵位的是柳三爺。
柳三爺和柳三太太,成了最後的勝利者。
回去後,鳳娘怒了。
卵白釉的花瓶借出去一對,回來卻只剩下一只,另一只說是打破了。
柳汐笑容如常,「都怪我不好,心疼兩位庶妹小小年紀只會跟著姨娘學針線,大字不識得幾個,又怕見生人,待來年薛家嫂子進門,豈不是會看輕我柳家女兒?我娘慈悲,說自家辦賞菊詩會,就讓兩位妹妹也出來見見世面,學一學待客之道,正好我舅家的表妹們都來了,巧姐兒才九歲,和阿芙、阿蓉一起玩,小孩子玩投壺時不小心把一個花瓶踫倒了,碎了一地。真是對不住大堂嫂,小妹代阿芙、阿蓉給你賠禮。」
羅漢榻上,隔著放置茶碗的炕幾,柳震听得直皺眉,鳳娘氣不打一處來。
「玩投壺把花瓶踫倒了?」鳳娘冷冷地道︰「照你說的,小孩子玩投壺時,你把「我的」花瓶隨意放在壺旁,所以才被踫碎了。我真不敢相信你是這種人,借了人家的古董花瓶,不小心翼翼地護著,隨便放在小孩玩耍的地方,踫壞了不打緊,照三嬸之前說的,照價賠償便是,結果你三言兩語便想教我吃下這個悶虧!」
柳汐眨眨眼,彷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可是小泵子,三房的嫡小姐,願意代庶妹來賠罪已是舍了顏面,誰听了都會夸她溫柔寬厚。
鳳娘面罩寒霜,斥道︰「敢情你不知自己有錯,我便點明了。你借了我的古董花瓶,就需全權負責,弄壞了我只找你索賠,不要想把責任推到小孩子身上,還一副「我很善良」的表情,我看了更生氣。」
柳汐一時怔住了,心里像沸水似的翻滾,手緊緊的捏著絹帕。
堂嫂怎麼能……她怎麼敢……
柳汐看著即使生氣也美得奪人心魂的鳳娘,面白如紙,氣得渾身顫抖,把目光投向柳震,「大哥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嫂嫂羞辱我嗎?」
親嫂嫂劉氏哪里敢跟她叫囂?她向嫂嫂借琉璃茶盞,嫂嫂很識相、很懂事地直接送給她了。相形之下,她更不滿鳳娘只借不送的強硬態度,如今她都好言好語道歉了,這人居然要她賠償?
拜托,你大哥在你家。柳震在心里反駁,接著立刻、馬上、毫不猶豫地力挺自己的嬌妻,正色道︰「汐姐兒,你讀書讀到顛倒黑白了?你嫂子只是就事論事,花瓶弄破了賠償就是,你怎麼好意思推到年幼的妹妹身上?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你做人、做事不負責任,你嫂子好心指正你,你要虛心接受,怎麼反過來說你嫂子羞辱你呢?誣蔑毀謗,罪加一等。」堂妹什麼的都是浮雲,只有鳳娘才是他的真愛。
柳汐如遭雷擊,眼淚在眼眶打轉,「你們……你們合起來欺負人……」
「柳汐,你夠了!」鳳娘皺著眉頭,低斥道︰「一家人,你不想賠償打壞的花瓶,直說就是了,看在三叔、三嬸的面子上,我也不會上門討要。但是我不喜歡你不把別人的東西當一回事的態度,還反咬兄嫂一口,到底是誰欺負人?」
柳汐擺出一臉大受打擊的可憐樣子,眼中的淚水卻始終沒有落下,欲哭還忍,更令人心疼。
可惜這副模樣是做給瞎子看,柳震又不是愛慕她的多情書生,鳳娘更是看膩了偽才女那種明明是自己錯了,卻表現得像個受害者的各種矯情。
美女有特權任性,但也只在于愛慕她的人面前。
柳汐得不到預期中的授應,惱羞成怒,霍地起身道︰「一個破花瓶有什麼了不起?大堂哥跟大堂嫂既然不依不饒,我回去就讓人送錢過來!」
「慢走不送。」柳震還怕她不成?
柳汐紅著眼眶走了,心里惡劣地想著,
回去讓娘親把銀子全換成銅錢,叫人抬一籮筐銅錢讓他們慢慢數。
她氣傻了,就算抬銅錢來,他們也不用自己數啊。
鳳娘很高興柳震的態度,笑道︰「夫君且猜,三房會送錢過來嗎?」
柳震嘆道︰「娘子要失望了,八成收不到錢。」有這種親人,他覺得丟臉。
「錢是小事,柳汐的推托之詞才令我意外。」
「嗯,不愧是三嬸手把手教出來的。」
「她哪來的底氣覺得我該無條件把花瓶送給她?」
「這點也像三叔、三嬸,想佔便宜時就是一家人,兄嫂理所當然要照顧弟弟、妹妹,好東西就該分享。沒便宜佔時,你誰啊,不過是隔房的堂哥。」
鳳娘噗嗤一笑,「你這麼了解三房,他們知道嗎?」
柳震攤手,「知己知彼,活得長久。」
「如今相公不但能自保,還能護著我,三叔、三嬸沒有理由再針對你才是。」
針對柳震,是不想二房分走一大筆家產;針對長房,是覬覦世襲的爵位。現今分了家,柳三爺對柳震不好繼續打壓,只是眼紅他獨得二房家業又娶了名門貴妻,壓了他三個兒子一頭,純粹是小心眼作崇。
「我以為這次你也會隱忍呢,新媳婦從來不好做,沒想到你直接發作柳汐。」
「相公不高興,還是不贊成?」
「都沒有,反而對你刮目相看。對著柳汐也要忍氣吞聲,我才不答應。」
「我不是劉氏,不需給三嬸立規矩,這才是我的底氣。」或許是前世太過于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如今有機會重來,她更在乎自己的感受,只在意真正對她好的人,其他人不過是過客,管別人高興不高興。
「面子是自己給的,柳汐還不懂。」
「做嫂嫂的可以給她一次面子、兩次面子,但她不能得寸進尺。我對自己的親大嫂都沒這麼任性呢,對堂嫂更加有禮,我才是好小泵的典範。」鳳娘開玩笑地自吹自擂。
「娘子說得是,說得太對了。」柳震附和。
鳳娘反而自己笑翻天,柳汐帶給她的不悅轉眼就忘了。
偏偏她這邊放下了,柳三太太那邊卻認真了。
柳汐哭得梨花帶雨,彷佛受盡欺辱與虐待,柳三太太心疼之余,听到居然要賠打破花瓶的錢,這是在吸她的血、挖她的肉,她頓時破口大罵了一陣,之後血氣活絡,腦子也清楚了。
對啊,冤有頭債有主,她倒要看看這金鳳娘如何責罰那兩個賤妾生的庶女。自家三老爺肯定會怒火騰騰,到時候她這個慈母再鬧上春渚院為庶女作主,豈不是妙哉!
說辦就辦,于是,在柳震和鳳娘淨手準備用晚膳時,院子里傳來吵雜聲,走出去一看,氣得倒仰,兩個不過七歲的小泵娘跪在院子里哭哭啼啼的說不小心弄壞了花瓶,特地來磕頭賠罪,求大堂嫂放過她們,別讓她們賠錢,她們沒有錢賠……
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全然沒有形象可言,柳三太太威脅賣了她們賠償,她們哪能不哭、不求饒?
兩人的女乃娘受了指點,也陪著磕頭,砰砰砰,將額頭都磕破了。
柳三太太不怕事情鬧大,最好讓忠毅伯從此厭惡柳震和鳳娘才好。
柳震一下子便明白三嬸的險惡用心,喝斥道︰「夠了,全站起來!」厲目一掃,一旁的婆子立即大力拉起兩位小泵娘和她們的女乃娘。
兩名女乃娘掙扎著哭嚎,「大爺饒命啊——大女乃女乃饒命啊——」
柳震冷聲道︰「沒人要你們這些刁奴的狗命,不過若是再敗壞大女乃女乃的名聲,本大爺不介意拔了你們的舌頭。再叫一聲試試看!」
哭聲戛然而止,沒人敢拿自己的舌頭當賭注。
鳳娘朝兩位庶妹笑道︰「妹妹們別哭,嫂嫂沒說過要你們賠銀子,你們的母親在嚇唬你們,別害怕,沒人會向小孩子要錢。」
兩個小泵娘驚喜地止住淚水,顫聲道︰「我們不用被賣掉籌錢?」
鳳娘微怔,這小泵娘不簡單啊,轉身便賣了嫡母。
柳震笑了,「忠毅伯的孫女,誰敢賣?」既然柳三太太出招,就別怪他回擊,看誰更丟臉。
他對下人道︰「去,把這里的事一五一十地稟明祖父。」
桂嬤嬤親自去了,暗恨柳三太太想使爛招抹黑鳳娘。手段這麼不高明,還不夾著尾巴做人?
忠毅伯知道後,由于不好親教訓媳婦,他直接把柳三爺抽了一頓,痛斥柳三爺連一個婆娘都管不好,他這個老子還沒死呢,就敢出言威脅要賣了他孫女?如此無德不慈的潑婦,能養出好兒孫?
他破口大罵,聲如洪鐘,不該听見的人都听見了。
過沒多久,京城里便有流言說柳三太太想賣了庶女,把忠毅伯氣得暈倒雲雲。
柳三爺莫名其妙受了一頓教釧,回後院便朝柳三太太大發雷霆。
再不待見庶女,那也是他的血脈,家里又不是窮得揭不開鍋,竟想賣女兒,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柳三太太存心要柳震和鳳娘好看,想著等時機成熟再發揮慈母的演技,到時候既不用賠償,還能敗壞二房的名聲。
她正開心地慢慢享用晚膳,誰知一陣雷鳴劈下來,柳三爺掀了飯桌,破口大罵,把忠毅伯罵他的話原封不動還給她。
柳三太太傻了,她又不蠢,哪會真的賣庶女?說出去也沒人信啊。她只不過是順口威脅,加強一下效果,怎麼轉眼就鬧得連父親都知曉?
三房吵得很熱鬧,柳三太太高聲據理力爭,寸步不讓,把柳三爺氣得肝疼。
大哥那樣一個廢物,大嫂尚且和顏悅色地對大哥說話呢,怎麼這婆娘敢這樣對他說話?接下來的日子,柳三爺不是睡書房就是睡小妾房中,直到兒子要成親,他怕新媳婦進門見到,妻子面子上不好看,兩人才和好如初。
柳三太太痛定思痛,不敢再對著丈夫擺架子,像新婚時對柳三爺低眉順目,轉身再從兩位媳婦身上找碴,給媳婦立規矩,端足婆婆的派頭,讓劉氏和薛丹桂吃足了苦頭。
三房熱鬧了,大房和二房便和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