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讓水荷以外的人為自己梳發,一直捧著銅鏡看的裊煙,捺不住好奇地微側著螓首,正要就著柔淨晨光察視那秀雅的發髻,蘇雲岫已緩步踱至她的身後,抬起大掌輕輕壓下她手中的銅鏡。
「看清楚了嗎?」低醇魅嗓徐徐問了一句。
不明所以地瞄了瞄他俊容上的清淡神色,仍在為昨日之事生悶氣的裊煙,負氣地撇過小臉,決意不理睬他。
蘇雲岫僅是輕揚了下墨眉,探手插入她的烏發中,巧施手勁抽走了青絲發髻中的菱花銀釵,任由她一頭剛梳好的柔軟細發如清泉似的流泄散落。
迎上她那雙錯愕圓睜的水潤美眸,他好整以暇地取餅妝台上的木梳,遞至她柔白的手心,「試試自己梳頭。」
原來,他找來掌櫃妻子,不是要讓掌櫃妻子為她綰好發絲,而是要她學會如何梳發……
「我不要。」打定主意要為難他的裊煙,板著俏臉將木梳推回他手上,溫婉縴音一字字地說著,「是你硬要把我帶走的,你要不就給我負責到底,要不就把我送回去。」
終于逗得她願意開口回話,因她挑戰似的負氣語調,蘇雲岫淡淡揚了下唇角,深泉似的烏眸盯視著那張寫滿不馴的嬌美小臉,「好,依你。」
冷漠一如往昔的男音,竟似有絲絲寵溺,裊煙微微怔忡了一下,幾要以為是自己沒睡醒錯听了。
蘇雲岫也不等她回過神來,便逕自拿著木梳為她細細梳順發絲,開始依著方才的記憶梳綰起發髻。
裊煙本是存心要與他唱反調,沒想到他竟真的專注地為她梳發,感覺著他微暖的指尖在她的烏發中靈巧穿梭,指月復柔柔在她的頭皮上撫擦而過,她的胸口再次泛涌起讓她心慌的熟悉柔意。
不知該看向何處的慌張眸光,不意垂望向手中的銅鏡,無措的心湖登時泛過一陣細弱的浮啊蕩蕩。
俊魅秀挺的夫君玉立在融融早陽之中,修長十指輕緩的動作透著些許青澀,臉容上的神色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仿若為她梳發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靜映在銅鏡上的儷影,看來宛如一對甜蜜的新婚夫妻。
那顆總愛背叛她的芳心又在不爭氣地亂亂跳著,裊煙努力想要拉開視線,可兩眼卻不由自主地戀戀貪看著鏡面上的冷俊男子,看著看著,竟像是有些看傻了。
手中銅鏡遭修長的大手取走,她呆呆地仰起低斂的眸光,望進了蘇雲岫泛著熾熱熠亮的墨泉眸心。
「你若喜歡,以後就由我來為你梳發。」似帶興味地勾起了冷淡唇角,他輕輕以掌心摩挲著她不知何時染上了嫣緋的瞼頰。
心思遭人看穿的裊煙,當下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故作倔強地回了一句,「誰說我喜歡了?」她討厭他,她最討厭這個老讓她情迷意亂的男人!蘇雲岫定定地看著她言不由衷的容色,撫揉她柔白臉頰的大掌仍是輕柔無比,逸出薄唇的話語卻是堅執不容拒絕。
「裊煙,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要我將你送回去的念頭,你最好還是快些打消。」以為亂想些法子就能為難他?那他只得讓裊煙知曉,他很是樂意對她負責到底。「我既已帶你離開,你就別想我會將你送回去。」
盯視著佳人緊蹙成結的秀氣眉心,蘇雲蚰揚起一絲冷淺笑弧,俯首吻上了那嬌軟香甜的唇瓣。
裊煙該不會真以為耍耍小性子就能惹他生厭,繼而改變心意將她送回帝京去吧?
恐怕她並不知曉,她的百般不合作,在他看來,不過如同小女娃撒嬌耍賴的小把戲。他不但不感到厭煩,還覺得她軟綿綿的抗拒神情看上去可愛得不可思議。
雖然她仍是不願給他好面色,雖然她仍是懷著滿滿的拒意,但他並不以此為惱,也不曾有過半絲要放開她的想法。
既然她讓他生起了依戀情意,那除了乖乖跟他糾纏其中,她別無選擇。
而蘇雲岫認為,要讓裊煙公主喜歡上他,似乎並不是一件難事。
從她不經意的言行中,他能明確地感覺到,裊煙對他絕非斷無情意。那天她不意說出曾暗暗打探他的消息,方才她看著鏡中他的倒影痴痴情醉,分明是對他懷有戀慕情思。
此前她想要自他身邊逃離,堅執地推拒他的憐寵,全是因為以往的他冷清寡情,讓她在遭受冷落的辰光中滅了情愛念想。只要他不改心意地膩著她,早晚能讓她卸下滿心的抵拒。
清冷不興波瀾的眸光,若有所思地看著在強勢的吻弄下嬌喘吁吁的小娘子,唇角徐徐揚起一抹別有深意的惑笑。
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的?
瞧見近日常常出現在蘇雲岫心月復兵士臉上的淡淡笑意,裊煙的心里頓時很是不痛快。
前天笑,昨天笑,今天還是在笑,她一點也不懷疑,到了明天,這幫軍士臉上仍會帶著讓她看了就覺得很刺眼的笑意。
說實話,相較于這幫人素來的冷嚴無表情,他們現下淡淡輕揚唇角,看上去倒是多添了些許人味兒。只是,太清楚他們是因何事而微現笑意,裊煙實在無法平心欣賞他們的轉變。
因為,為他們提供了好心情的人,是她。
自從那天清早遭蘇雲岫吻得快要窒息昏厥後,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蘇雲岫將她帶回邊關的決心有多堅定,也因此,她決定——
極盡全力地鬧小脾氣,讓蘇雲岫能有多頭疼就多頭疼!
既然這男人無視她的意願,執意要將她帶走,那她就得讓他深深體認,帶著金枝玉葉的公主奔波勞頓是多麼愚蠢的決定。
明知出行在外不比待在帝京,能有干糧止饑已是不錯,六天前眾人趕不及在中午入城,蘇雲岫將干糧遞予她時,她故意說吃不下口,滿心以為蘇大將軍會對她皴眉頭,結果他只是一語不發地拿起劍走進樹林里,沒多久便獵了一只野兔回來給她當午飯。
明知此行往北沿路住宿越顯簡陋,三天前的夜里,眾人在荒郊野外找不著旅店,決定露宿在外,蘇雲岫為她蓋妥毛毯時,她負氣地說天冷地硬睡不著,滿心以為蘇大將軍會朝她板著臉,結果他只是泰然自若地將她連人帶毯抱進懷里,要她將堂堂冰雪大將軍當床榻。
更別提每天早上他為她細細梳發、偶經村鎮便為她多添衣飾、怕她受不了快馬疾馳而特意放慢行程……只要是她能挑剔的事兒,她幾乎全挑剔了一遍,但那個冷冰冰的大男人就是有辦法將事情處理妥貼,讓她再也說不出一句氣話來。
而當她一次次地因他出乎意料的反應而怔然無語時,他總會勾起唇角冷魅一笑,低俯俊顏深深吻住她。
于是,每天每天,面對著再一次將她苦心的刁難迎刃而解的蘇雲岫,盯看著那張仍是不見一絲惱意的俊魅面容,全然無力還擊的裊煙,只覺得又是氣餒又是不甘又是羞窘。
對這個男人使性子,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不過,說句心里話,目下離開帝京已有多天,她早就斷了回返將軍府的念想,而她也從來不是任性嬌蠻的女子。種種挑惹蘇雲岫的行徑,純粹是看不過自己竟順從了他的霸道,不想他稱心如意罷了。
沒想到,最終她還沒來得及惹得蘇雲岫氣惱生厭,反倒先樂壞了一眾隨行軍士。
能看見向來冷絕孤傲的大將軍,為了嬌貴的公主而獵野兔、當床榻,甚至精心挑選胭脂水粉、麗衣裳裙,這可是軍士們從沒有想過的事情。而那個受將軍憐寵的公主,在氣苦之余總是忍不住露出絲絲感動、羞澀的神色,看在他們眼中更覺得這對夫妻真是別扭又有趣。
當然,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展露促狹笑意,畢竟要是惹得將軍大人不快了,或是害得公主羞惱了,往後的日子可沒好戲看。于是,他們還是端出一貫的凜然神色,至于為何裊煙公主能看出他們的笑意嘛……
咳,偶爾還是會不小心翹起唇角,他們會努力壓抑的。
見兵士緩緩收回了似笑非笑的目光,裊煙悶悶地淡哼了一聲,抬指微攏了攏身上那件蘇雲岫為她買來的厚暖披風,輕側著小臉靜窩在自家駙馬暖烘烘的懷中。
身後持韁策馬的大將軍似是察覺到她的舉動,環在她腰際的大掌將她更往懷里按去,下意識地將她整個人包攏在他淡雅的清冽氣息中。
身下的馬兒輕輕地躍奔著,身後的男人靜默地擁抱著她,清清冷冷的氣息在鼻尖繚繞,卻帶有一抹醉人的甜蜜意味。寧馨平和的感覺讓她心弦淺淺一顫,赫然察覺到自己不自覺的依戀動作,裊煙微微僵住了身子。
好半晌,她怏怏嘆出了一口氣。
說實話,她心里也明白,會覺得兵士們的微笑讓她看了不舒坦,多多少少是有些遷怒意味……
真正讓她滿心郁結的,是身後的蘇雲岫。
她實在想不透,蘇雲蚰對她懷著的,到底是什麼心思?
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蘇雲岫對她不再冷情以待,是因她逃離山寨失敗,展現了委屈順從以外的性子後,引起了他的濃濃興味。
只是,那時的他,俊魅眉宇之間總是帶有一抹隱然嘲弄的笑意,不管是憐寵或是挑情,都蘊著似有若無的耍弄意緒。她一直以為,將軍大人不過是想要欺負她,以滿足他的男性自尊罷了,所以,她一再地提醒自己千萬別輕易陷落在他興之所至的小游戲中。
然後,不知何時起,他有些變了。
清寒溫涼的嗓音,添上了暖柔憐意,冷然闇寂的眸心,也漾漫著熠熠耀光。
是由他向她揭示茶肆秘室廂房那次開始?還是由他強將她擄走,並承諾為她梳發開始?裊煙有些不太確定,她只知初次在他身上尋著那隱隱明淨的柔意時,她以為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漸漸地,經歷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她才發現蘇雲岫待她的態度是真的不同了。
面對旁人時,他仍是那樣的高傲寡絕,仍是那樣的冷若冰雪,面對她時,他的臉容行止雖未有變,但言語、神色下透著的淡冷氣息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深深淺淺的憐寵。
她不是無知無覺的木頭女圭女圭,心思也是細膩靈巧,要察知蘇雲岫心意的改變,並不困難。
正因為她發現蘇雲岫變了,變得不再冷淡、不再寡情,不再只是為了戲弄而親近,然後,一切都亂了序了。
因他總是帶著熾暖曖昧的目光,因他總是霸道而隱有憐惜的親吻,只要見到他、想起他,她的P心便悸動不已,讓她忍不住嫣紅了臉兒。
而這正是她滿心氣悶的真正原因。
他是她唯一戀慕過的男人,即使知曉他個性冷傲孤絕,即使他曾無情地傷害她,即使她曾再三提醒自己不要為他動心,即使她看不透他真正的心思,她終究還是先陷進去了。
所有想方設法的挑釁與耍賴,明說著是要讓他頭疼不好過,實際卻是心存妄念地想著,或許只要看到他露出厭煩或不耐的神色,她便能再一次死心,收回那牽纏不散的情思。
然而,到底是想要讓自己早早死心呢?還是想要試探他這次是否真心?裊煙實在分辨不清心中的紊亂思,只能在他日復一日的嬌寵下,一次次地陷入了迷惑惘然之中。
徐徐地垂下了眼睫,漾滿復雜意緒的如水眸光,落在那撫按在她腰月復間的修長大掌上。
「搞不懂啊……」就連那曾讓她避之不及的懷抱,也因這陣子總是被他抱著,竟抱出習慣來了,唉。
「搞不懂什麼?」低冷沉緩的男嗓,悠然飄抵她的耳畔。
「你……」沒想到自己竟不小心道出了心音,裊煙微地一愣,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沒事。」
不願再費神多想,她帶著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將視線投向沿路的荒郊景色,任由思緒浮漫遠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