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收了線，歐盈盈抹去了臉上因激動而流下的淚水，然後滑動手指，回撥給上一通來電。
「你到了？這麼快？」彼端傳來歐宛琪慵懶的回應。
「媽，我不過去了。」
歐宛琪愣了一下，不悅地斥問︰「什麼叫做你不過來了？」
她不氣不怒，平靜的說︰「媽，半年多了，你把我一個人扔在台灣，不聞不問，甚至連一句解釋也沒有，讓我獨自面對所有人的嘲笑，現在你回來，又有什麼用？」
歐宛琪語氣稍緩，「盈盈，我知道媽不應該在事情發生後丟下你，但你有想過媽的立場嗎？媽這是自責內疚，不知道怎麼面對你，所以才會不敢跟你聯絡。」
她只在乎她自己，何曾考慮過被留在台灣的她，有多麼難受？
早看穿母親的自私心態，歐盈盈無動于衷。
面對女兒異常沉默的回應，歐宛琪當下有點慌，畢竟，她對女兒的個性了如指掌，她一向好哄，特別听自己的話，即使再生氣，依然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然而，此刻女兒的沉默，卻令歐宛琪捉模不定。
「盈盈，你有沒有在听？」
「媽，我……想跟蘇允恆在一起。」
聞言，歐宛琪狠狠愣住，好片刻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你在說什麼？是你說錯，還是我听錯？」
听見母親的嗓音陡然拔高，歐盈盈依然很平靜。「你沒听錯，我也沒說錯，我說，我想跟蘇允恆在一起。」
出乎意料之外，這一次，手機彼端竟未傳出母親的震怒咆哮。
「果然。」片刻沉默後，歐宛琪下了這麼一個結論。
歐盈盈不解，「什麼意思？」
「你是我生的，你以為我會不懂你嗎？打從你為了對付那個雜種，還特地飛去美國，我就一直覺得不對勁，現在倒好了，我不小心曝光真相，反倒讓你何機會跟那個雜種發展不倫戀。」
雜出母親話中的挖苦，以及那些難听的用字，歐盈盈下唇微顏，怒氣涌上來。
「媽，你有完沒完？」她氣憤地反駁，「他不是雜種，事實證明他才是爸真正的孩子，我才是你口中的那個雜種！」
啊，她終于說出口了！可怕的事實就是，她與母親咒罵多年的雜種一詞，其實根本是在形容她。
「胡說八道什麼！」歐宛琪比她更氣憤，「你才不是雜種！還有，蘇智仁那個王八蛋不是你爸，你別再喊他爸，這次我去美國，為的就是找到你真正的爸爸。」
歐盈盈愣住。真正的爸爸？
「我告訴你，忘記在蘇家的一切吧，我已經找到你爸了，你爸也承諾願意把我們接過去美國照顧，他會正式把你登記在他名下。」
一切發生得太快，歐盈盈完全無法思考。「……真正的爸爸？誰是我真正的爸爸？」
歐宛琪深呼吸一口氣，說︰「電話里說不清楚，我們見面再談。還有，你別跟蘇允恆亂來，就算你們不是親姊弟，但在外界眼中，你們曾經是姊弟，別人不知道你們的關系，媒體只會捕風捉影亂編故事，你要是真的跟他在一起，
你跟他都等著被冠上不倫的惡名！」
縴手握緊了發燙的手機，歐盈盈蒼白著嬌顏，緊咬住顫抖的下唇。
「只要我們去美國，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在那里不會有人知道你在台灣鬧出的新聞，你爸是有頭有臉的人，比蘇家還要更好，只要有他的照顧，你又可以當回原來的公主。」歐宛琪放柔了語氣勸說。
沒有回應，歐盈盈默默地收了線，然後呆坐在床沿。
良久，直至蘇允恆的來電驚醒了她。
她沒有接電話，而是直接離開公寓，來到樓下，一出大門便看見佇立在車頭前方高大身影。
一看見她，他隨即走過來，大手撫上她紅腫的頰，峻眉深皺。
「還痛嗎？」他急切的語氣透著一絲懊惱。
她微笑，搖搖頭。「本來很痛，現在不那麼痛了。你媽還好嗎？」
「我送她回家了。」他淡淡帶過。
從他陰郁的眸光來判斷，她可以猜想他跟楊雨瑄肯定鬧得很不愉快。
「萬一被爸……蘇董知道，你怎麼辦？」她問。
「我說了，我不在乎那些。」他目光沉沉地凝視著她，眼底那抹熾熱的光，能照亮世上所有黑暗。
「我們能去哪里？台灣就這麼小，你跟我要躲到哪里？」
「我們為什麼要躲？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他不悅的糾正她。
「你是豪門後代，你是豐邦的繼承人，我們曾經鬧過那麼大的家丑，媒體會一直追逐我們……」
不讓她把話說完，他將她擁進懷里，態度強悍的說︰「我不怕。」
她靠在他胸口前，听著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忽然間，那些躁動不安的雜音，全都安靜下來。
世界變得很小-很小，小得只剩下他跟她，她只看得見、听得見他。
「允恆。」第一次，她柔聲低喚他的名。
他心口一沉，不自覺地收緊雙臂，將她抱得更緊。
「我們去美國。」她從他胸膛抬起嬌顏，綻露一朵薔微色笑花。
「好。」沒有第二句話，他立刻允諾。
「我沒有錢，所以機票給你訂，時間越早越好，訂好之後再通知我，我回去準備一下……你也是，至少跟楊小姐報備一聲。」
「好。」俊顏毫無一絲猶豫，他答得干脆。
她胸中一動，踮起腳尖，捧過那張深邃立體的男性臉龐，給了他一記纏綿深吻，在他回吻之前，她退開身，退出他的懷抱。
「我會在家里等你通知。」她說，美眸盈笑。
他亦笑，大手撫了撫她腫脹的頰，隨後轉身上車，驅車離開。
歐盈盈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保時捷休旅車在一個轉彎後，徹底從她的視線之內消失。
而她在流下心碎的淚水前轉過身，從此，就是永遠的轉身，不再相見。
兩年後美國，
盛夏，位在西岸的加州，一如既往的熱，空氣干燥得讓人抓狂，風拍打在臉上都好似火舌舌忝舐，熱辣不已。
洛杉磯的比佛利山莊區，某一幢豪墅里，黎盈盈端坐在涼快的冷氣房，望著窗外那座碧藍如洗的天空，手里握著色鉛筆，有一下沒一下的畫著設計圖。驀然，「砰」的一大聲，米白色房門被粗魯撞開，一道年輕俏麗的身影闖進來。
「Erica ,幫幫我！」
黎盈盈從書桌前抬起頭，看向那個有著一章精致如女圭女圭般混血臉孔，偏要穿著一身個性十足的甜美風格龐克裙裝，頭發挑染成近年來流行的女乃女乃灰，一進房里就用標準美語哇哇叫的女孩。
「又怎麼了？」她不耐地問著同父異母的妹妹。
黎妃怡直接在光可監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盤腿坐下來，從緊身的粉色皮夾克口袋中掏出一支七彩棒棒糖，拆開包裝吃了起來。
「我戀愛了。」黎妃怡眨了眨無辜的大眼楮，宣告世人。
黎盈盈面無表情，絲毫不為所動，原因無他，黎妃怡這個沒有定性的家伙，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戀愛，戀愛對象差不多一個月換一個。
「那很好。」黎盈盈轉回書桌繼續畫她的圖。
「拜托，你有沒有認真听我說？」黎妃怡不服氣的低嚷。
「去找別人，我沒興趣。」黎盈盈頭也不轉的回道。
見她無動于衷，黎妃怡只好改變策略，直接吐露實情︰「上禮拜我去參加蓋比的派對被發現，爹地把我禁足，我需要人帶我出去。」
黎盈盈美眸一瞥，冷哼，「所以這才是你來找我的真正目的？」
黎妃怡從地板上跳起來，拉住她的手猛搖晃。「噢，親愛的Erica ,美麗的Erica ,善良的Erica ，你會幫我，對吧？」
黎盈盈被搖得頭都暈了，只想給這個滿腦子夢幻泡泡的小龐克一記白眼。
兩年前，她隨母親飛往美國，在比佛利山莊最豪華的別墅里，見到了她的親生父親，黎展曜。
真相總算解開，原來當年母親同時與數名男子交往，甚至不避諱有親密行為，其中一名男友便是黎展曜。
黎展曜，出自澳門知名的黎氏家族，祖上某一代是葡萄牙公主，帶著豐厚嫁妝，遠嫁至澳門黎氏，此後澳門黎氏成為流著貴族血統的名門。
經過十數代的開枝散葉，如今黎氏家族在世界各地、各個產業領域，皆有一定影響力，其家族累積起來的財富更是可觀。
她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是黎氏家族的一員，這遠比她不是蘇家的孩子，還要來得更震撼。
然而，交由黎氏家族名下醫院所進行的親子監定書不可能造假，監定結果顯示她與黎展曜的DNA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錯不了的，她確實是黎展曜的孩子。
于是，她正式被黎展曜收養，登記為非婚生子女，改姓氏為黎，成為顯赫的黎氏家族成員之一。
從天堂墜落至地獄，卻又從地獄再次返回天堂，命運對她開了多麼大的玩笑啊。
「我很清楚黎展曜那種人不可能會忠于婚姻，所以我選擇了蘇智仁，他確實比我設想的好很多，只有在外面養一個，不像其他人玩那麼大……說真的，要不是楊雨瑄跟那個孽種，我跟他也不會鬧到這個地步。」
面對這個結果，身為始作俑者的歐宛琪，依然認定自己沒有錯，將責任全推到他人身上，然後一副理所當然地靠著黎展曜的資助，在美國開始了全新生活。
至于身為無辜的受害者之一，她的親生父親，也就是黎展曜，似乎並不排斥接受她這個憑空蹦出來的女兒，在確認親子關系之後，便毫無芥蒂的接受了她。
當然，黎展曜能這麼心平氣和的接受她，或多或少與他的個性有關。
據她所知，年過五十的黎展曜，依然保有年輕時的高大俊朗，年輕時更是女人簇擁的萬人迷，他生性浪漫風流，一共有過三段婚姻，目前正準備邁入第四段婚姻。
這三段婚姻留下的，除了破碎的諾言與龐大的贍養費，最令黎展曜頭痛的應該就是那四個孩子。
眼前的黎妃怡便是黎展曜最小的孩子，今年剛過十六歲生日，正值叛逆的青春期，是這個重組家庭里最讓人傷腦筋的麻煩人物。
「Faye，你應該乖乖听爸的話，你最近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黎盈盈拒絕陪她瞎起哄。
興許是長于國外，受的是美式教育，這個家庭的孩子包容性極大，加上又有一個把人生當成羅曼史在過的父親，因此他們很快就接受了她的存在。
基本上她另外三個兄妹的相處，比起東方傳統式的兄友弟恭關系，更像是打開心門接納彼此的朋友。
黎盈盈自認不是什麼好相處的人，但他們卻在第一時間對她釋出善意，這或許也是她沒有逃離一這個家庭的主要原因。
活了二十九年，得重新適應全新的家庭，全新的家人，甚至喊一個過去從未謀面，在她二十九年的人生中，從不存在的男人為父親，坦白說，她很痛苦，很別扭，很想轉身逃跑。
但，她終究還是熬過去了。努力適應人生中的巨變，學習真正愛自己的親人，而不是讓權勢財富凌駕在親情之上。
兩年後的她，回首這段時間，突然慶幸起自己是黎展曜的孩子，因為，她在這個復雜的家庭里，感受到最簡單的愛。
黎展曜這個浪漫過了頭的父親，教育孩子的方式亦相當特殊，從不把金錢利益掛在嘴上，更不允許家中成員因為分配資源而爭吵，不論離得多遠，每周至少安排一個晚上相聚。
去年黎妃怡被學校退學，被她母親送進洛杉磯知名的貴族高中，並且強迫住校，黎展曜偏不吃這套，為了恪守一家人每周相聚的家規，他甚至帶著他們幾個孩子直闖校園，在學生餐廳里進行家庭聚會。
回想起那一次的經驗，黎盈盈還記得當下場面有多尷尬，然而其他人——包括很有個性的黎妃怡，絲毫不覺有什麼，更不在乎旁人目光。
那一刻起，她才發覺，自己擁有一個多麼奇特的家庭與家人，不再是從前她熟悉的那種東方傳統家庭，而她很喜歡這個全新的家庭。
于是，她開始卸下心防，打開心門，毫無保留的融入這個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