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積架跑車轉進陽明山的豪宅社區,蘇允恆一邊駕駛著方向盤,一邊看著立在手機架上的手機螢幕,上頭顯示著遺失手機的定位。
他開啟了蘇盈盈的手機定位,顯然她並沒有發現。他照著手機定位最後顯現的位置,找著這棟豪宅,假使沒猜錯的話,此處應該是登記在徐政廷名下。徐政廷把蘇盈盈帶來這里,是打算免費出借房子,還是另有打算?
蘇允恆坐在車里,透過車窗,看著那幢豪墅,深邃的黑眸微凜,若有所思。
接下來,他極富耐心的等待。
約莫一個多鐘頭後,足足有兩個人高的雕花白鐵門開啟,他看見接走蘇盈盈的那輛黑色跑車駛出。
隨著鐵門開啟,他挪動角度,看見鐵門里邊的前院里,蘇盈盈雙手環抱住自己,佇立在那兒,目送徐政廷的車離開。
距離太遠,他看不清她臉上表情,只能從她的肢體語言推敲出,她應當是處在茫然不安的狀態。
看來,利用完孫如瓊,她仍是找得著援兵,短時間之內,她不可能走投無路。
他倒想看看,她能撐到什麼時候。
望著白鐵門又緩緩上,佇立于門前的縴細人影,轉開身步入屋里,蘇允恆眯起眼,握住方向盤的大手微微發緊。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哭。就在剛剛。
過去,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是透過什麼方式看見她,她永遠一身嬌氣,目中無人,透過眼神將周遭的人分門別類。
成長過程中,除了母親,蘇盈盈這個人,幾乎佔據了他全部少年時光。
她成了他生命中,一個古怪、尷尬,卻又不得不的存在。
她視他如仇,他亦無法視她如親,礙于母親的勸導,恨不得,卻也愛不得。
然而,她的名字無所不在。青春期,求學階段,當兵,出國深造,她的名字總會透過各種方式傳入他耳底。
通常,這些「方式」往往是負面的,不利于他的。
他當然知道,站在她的立場來看,他的存在充滿威脅性,她容不下他。
以世俗的道德標準來看,恐怕她對他們母子所做的那些惡事,並沒有錯,更不該受到懲罰。
但,站在他的立場,他一樣容不下她。
長久以來的容忍,被迫捆綁在一起的命運,至使他對這個女人充滿復雜的情感。
他想,這份情感應該是恨吧?
她無所不用其極,想將他們母子倆逼入絕境,極盡能事的羞辱他們,他們躲無可躲,到最後忍無可忍。
「允恆,對不起,是媽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你跟我一樣……」
母親終日以淚洗面,甚至興起了自殺贖罪的念頭,若不是他溫言相勸,恐怕母親早已在他的人生中永遠缺席。
「允恆,我們什麼都不要,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吧,好不好?」
母親從不貪心,外人看她多半是為了錢才跟了父親,其實不然。母親深愛父親,卻也清楚,父親這樣身分地位的人,不可能專一,除了正宮與她,在外頭不知還有多少紅粉知己。
然而,母親與那些女人,甚至是與歐宛琪最大的不同,那便是生下了他。
他是蘇智仁唯一的兒子。
不論是婚生,抑或非婚生,他都是蘇家唯一的男性子嗣。
這也是為什麼蘇智仁多年來不曾冷落母親,哪怕母親年老色衰,因為憂郁癥而終日郁郁寡歡,他依然願意包容的原因所在。
正因如此,蘇盈盈才會這麼恨他吧?
誰也意想不到,結果居然會變得這般諷刺,一場口無遮攔的爭執,導火線還是因他而起,歐宛琪居然將隱瞞近三十年的秘密,就這麼月兌口而出。
真不知該說歐宛琪蠢,抑或該說這些富人仗恃著有錢有勢,極端自我,再大的事情,到了他們眼中,都只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他們被錢與勢寵壞了,自以為無所不能。
他記得很清楚,當他從父親口中得知此事,並且在父親臉上看見痛恨至極的表情時,當下心情有多麼……平靜。
平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然而,平靜過後是沉澱,沉澱過後是報復心發酵。
望著這些年來衰老速度異常快速的母親,回想起蘇盈盈曾經加諸在他身上的恥辱,他所能想的唯一反應,是報復。
她一直想讓他一無所有,于是他也讓她品嘗一無所有的滋味。
他用言語煽動父親,攻擊父親愛面子的弱點,讓父親徹底放棄捧在手掌心上疼愛了二十九年的女兒,建議父親提出告訴,並且解除與蘇盈盈的親子關系。
這場好戲全在他的掌握之中,每個人各司其職的配合演出。
至此,蘇盈盈是真的一無所有了。除了剩下「蘇」這個姓,她身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
倘若問他,看見她在自己面前落魄難堪,他開心嗎?
開心,非常開心,多年來積壓的怨氣,連同母親的份,齊同一吐而盡。然而,開心過後,卻是異常的失落、空虛。
報復的滋味便是如此嗎?
冷眼看著昔日對你笑的人哭,看著她從天堂墜落最慘烈的地獄,看著她一身光鮮亮麗的跌進泥淖中,垂死掙扎。
不可諱言,有一部分的他,確實樂在其中。
可有一部分的他,竟覺得不忍。
真好笑,他受蘇盈盈的羞辱與打壓十多年,他應該恨透了她才對,居然還會感到不忍心。
他一定是瘋了。長期活在蘇盈盈囂張跋扈的陰影下,精神狀態也不正常。
腕上的機械表提醒著蘇允恆,他已經在車上空坐一個多鐘頭。
黑眸掃向手機螢幕上的定位追蹤,他停頓一下,隨後抬眼望向前方不遠處的豪墅。
壓下心頭那份矛盾復雜的情感,蘇允恆重新發動引擎,循從來時路返家。
家。
不是現在住的那棟信義區豪宅,而是過去他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小鮑寓。為了證明與父親在一起是出于相愛,母親拒絕了父親為他們安排的豪廈,選擇居住在小社區的老舊公寓。
除去他的學費與基本生活費以外,母親從不向父親伸手要錢,他的少年時光有一大半是在打工中度過。
母親善于手工藝,尤其擅長各種織染與金工手藝,偶爾在自家開課教學。在外人看來,他們是自食其力的單親家庭,樂觀向上,安于平淡,這樣的日子原本可以很好過的,至少在精神上是富足的。
然而,蘇盈盈不厭其煩的出現在他們面前,用盡鎊種方式,破壞他們僅有的平靜。
她讓人在社區公告欄張貼傳單,在內文中將母親塑造成一個專門破壞別人家庭的狐狸精,讓母親遭受鄰居非議,不得不一再搬遷,最遠甚至南下躲去中部一個濱海小鎮。
但最終母親還是挨不住案親的軟硬兼施,帶著他遷回台北,並在這間小鮑寓落腳。
即便如此,蘇盈盈依然不肯放過他們。
父親明知道他的寶貝女兒一再找他們母子麻煩,可為了不挑起家庭紛爭,再加上自覺有愧于家庭,因此總是睜只眼閉只眼,放任蘇盈盈私下對付他們。
再加上母親認為,不論是身分或立場,他們都站不住腳,是對不起蘇盈盈和歐宛琪的那一方,即便受到莫大的羞辱,她也從不向父親吭聲,選擇默默吞忍。
十多年的灰色歲月,兩母子挨著挨著,也就這麼過去了。
不久前,他們才從這間老舊的四樓公寓,搬進信義區的百坪豪宅。公寓里的私人用品都還在,彷佛主人從未離開過。
推開門,蘇允恆步入自己的房間,看著那面貼著汽車海報,油漆斑駁的牆,再望向那一架硬邦邦的沙發床。
他在床邊落坐,那一身價格不斐的穿著,與周遭景色顯得沖突且突兀。
砰!
記憶中的那扇門被撞開,喚醒了回憶。
那年,二十五歲的蘇盈盈,霍地出現在房門口,手邊甩著名牌包,明艷動人的嬌容覆著墨鏡,一襲雪白大衣,一雙過膝深褐色長靴,時尚搶眼,彷佛剛下時裝伸展台的名模。
二十三歲的他,一件洗得領口微卷的黑色T恤,右膝破洞的單寧長褲,過長的發披散下來,半掩去那雙承襲自母親的美麗黑眸。
他就坐在與此時相同的位置,嘴里叼著煙,手里握著把吉他,指尖捏著撥片,輕輕撥動旋律。
他漫不經心的抬眸掃去,對于毫無預警出現在自己房中的蘇盈盈,並無一絲驚訝或意外。
「雜種。」蘇盈盈開口便是極其鄙夷的稱呼。
撥片漸緩,大手按住四根琴弦,他望著她,面無表情,目光透著麻木。
「你們這對母子都沒有羞恥心嗎?」
他靜靜看著她撒潑,平靜得好似局外人在看戲。
得不到任何回應,蘇盈盈面色浮現窘怒,嬌斥︰「別以為你會念書就了不起,台大又怎樣?別以為這樣我爸就會對你另眼相看!」
淡淡睨了硬要找茬的她一眼,他掩下雙眸,繼續撥動指尖的撥片,彈奏了一小音節。
察覺自己的存在完全被漠視,走到哪兒都是焦點人物的蘇盈盈,哪里忍得下這口氣,當場氣炸了。
她怒氣沖沖的小碎步沖上前,一把搶下他嘴邊的煙,想將煙往床墊一捻,怎料,這一搶,非但沒能耍狠,反而讓煙灰燙著了手背。
「呀!」她尖叫出聲,立刻扔開那截短煙。
蘇允恆臉色微變,隨即放下吉他站起身,一把抓住她被燙著的那只手。
「燙到哪里?」
「這里!痛死了……」嬌生慣養的蘇盈盈,受了疼、受了委屈便要討拍,下意識嬌聲嚷嚷著。
蘇允恆一手拉住她,另一手抄起一側書桌上的礦泉水,以嘴旋開瓶蓋便往她手背上泛紅的那一小點沖去。
冰涼的水,沖在余留燙痛的皮膚上,蘇盈盈心疼地瞅著自己白女敕縴細的手,墨鏡下的眼眶微紅。
「你有病嗎?沒事為什麼要搶我的煙!」蘇允恆嚴肅的斥責。
從未被人當面吆喝的蘇盈盈,先是愣住,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手竟被最痛恨的像伙抓住,當下又窘又惱。
「死雜種,放開!」她口無遮攔的斥道。
蘇允恆充耳未聞,依然扣住她的手腕,將整瓶礦泉水沖完,濺濕了兩人的衣物才肯罷休。
期間,任憑蘇盈盈怎麼使勁想抽回手,就是捱不過他驚人的力道。
她咬牙,氣恨的死瞪著他,只可惜,瞪得再用力,全讓墨鏡給遮住了。
然後,她發現,這似乎是兩人第一次靠得這麼近……
她從未把這個像伙當作親人,更遑論是什麼狗屁弟弟,她只把他當作是來搶走她地位的一個賊。
但……如此貼近的距離,意外將他漂亮的五官看得更清楚。
上揚的劍眉,深刻的雙眼皮,黝亮的瞳眸,直挺的鼻梁,這張臉龐深邃得不似東方輪廓,未免太漂亮了。
霍地,蘇允恆揚眸睞來,明知他應當看不出墨鏡下她的美目,正直勾勾打量著他,可她仍是心慌地重重別開臉。
莫名地,心跳評評作響。縴瘦的胸口,第一次被心髒撞得發疼。
而她,第一次在這個她恨透的雜種面前,不知所措。
「既然怕被別人認出來,為什麼還要來這里?」蘇允恆挑了挑嘴角,似笑。
窗外是濃黑夜色,她卻墨鏡不離臉,不只這一次,每次她出現在他們面前,臉上總是遮遮掩掩,無法看清全貌。
「如果你們有點羞恥心,有點臉皮,躲遠一點,別再出現在我爸面前,永遠的消失,我還需要來這里嗎?!」
蘇盈盈音調尖銳的反問,同時用力將手抽回來,並且蹬起腳上的高跟馬靴,一腳踹向被他擱在一旁的吉他。
當!吉他弦應聲斷裂,連帶地,她的鞋跟一並卡進響孔里,怎麼拔也拔不出來。
她糗大的拼命抽腿,結果一個用力過猛,重心失穩,整個人往前僕倒。
一雙強硬的男性手臂及時扶住了她。
定下神,她發現自己竟然靠在蘇允恆的肩頭上,他一手扶住她單肘,一手護住了她後背,兩人幾乎是呈擁抱姿態。
古怪的感受在心頭流淌開來,那一瞬間,兩人俱是靜止不動。
很快地,蘇允恆推開了她,並且蹲,為她拔起卡進吉他響孔的鞋跟。瞪著那顆黑色頭顱,蘇盈盈沒由來的一陣心慌,待到鞋跟得獲自由,她轉身就走。
蘇允恆蹲在原地,目送著她略顯倉皇的背影離去。
听見客廳傳來重重的甩門聲,他才站起身,望著地板上那片水跡,斷了三根弦的吉他,以及這滿室的狼藉。
總覺得,心中某一小部分,亦如這片狼藉,凌亂不堪……
金色光束透窗射入,空氣中微塵飄飛,記憶中的少年,一個緩慢的轉身,輕狂身影逐漸淡去。
蘇允恆坐在床沿,垂放在膝上的兩手交握,那雙美麗的黑眸,彷佛暗夜深海,盡頭深處正醞釀著風暴。
一場,會將他自己也吞噬的風暴,而他卻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