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丫鬟與嬤嬤的一番解說下,沈芯婕總算厘清了某些事。
這里是東周王朝,當前的所在地為穆川,這間有著百年歷史的老宅子,則是婁家的發跡祖厝。
婁家在穆川本就是望族,近三代更是位居高官,歷經東周兩朝皇帝,在朝中地位頗有分量,而她──這具身子的主人──名喚岑巧菱,與婁家非親非故。
原來,岑巧菱是婁長義一個舊部的女兒,這個舊部是婁長義的左右手,自幼一塊兒長大,兄弟情深,長年隨他一起上戰場出生入死。
一次征戰中,這個舊部為了救婁長義,不幸喪生,舊部的妻子受不住這般打擊,想不開尋了短見,留下了僅僅七歲的稚女。
這個七歲的稚女,便是沈芯婕「穿」來的身軀原主,岑巧菱。
為了償還這份恩情,婁長義將岑巧菱帶回了穆川,交由何氏照料。何氏是個心善的,對這個曾經救了兒子的恩人之女,自然疼惜有加。
只可惜,岑巧菱並不是個正常的孩子,她自幼便不太愛開口說話,而且總會做出一些古怪的舉動,為此,何氏遍尋大夫醫治,大夫卻說她這是瘋病,再怎樣醫也好不了。
古人所稱的瘋病,只是一種婉轉的說法,其實說白了,意即這個孩子是天生的傻子,醫也醫不好。
然而依沈芯婕來看,這個岑巧菱並不是患了什麼瘋病,而是現代人所說的智能不足,可能還有些自閉癥傾向,方會如此嚴重。
這樣特殊的孩子,生長于醫學不發達的古代,也難怪會鎮日被關在大宅子里,身邊圍繞著這麼多丫鬟僕人看顧。
「小姐,妳能恢復心智真是太好了!」
負責照顧岑巧菱起居的丫鬟,是一個笑起來臉圓圓,身型微胖的小丫鬟,名喚金寶,便是她給沈芯婕解釋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既然我恢復了心智,那……我可以離開這兒嗎?」沈芯婕滿眼掩不住的渴盼,彷佛一只遭囚已久的鳥兒,只想快些振翅高飛。
金寶愣了愣,「小姐的病才剛好,您想去哪兒?」
「哪里都好,我就是想到處走走看看。」她難掩激動,邊說邊站起身,推開了房門便要往外走。
不想,她一個大跨步往前時,硬生生撞上一堵牆。
她吃疼的摀著鼻尖往後一退,總算看清了那面牆──
原來那不是牆,而是婁易那個花美小屁孩的胸膛。
婁易高了她將近一顆頭,只消一垂眸,便能用著睥睨之姿睨視她。
「清醒了?」他簡潔的問道。
「嗯。」她點著頭。
「女乃女乃很擔心妳,去跟她說說話。」話落,他轉身欲走。
沈芯婕心下一急,連忙伸手拉住他的袖襬。「欸,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
婁易止步,側身斜睞她捏在袖上的那一手,隨後才看向那張秀淨的小臉。
岑巧菱年長他兩歲,當岑巧菱被送進婁家祖厝時,他才五歲,對這個傻子本就沒有太多印象,再加上當時他的生母擔心瘋病會傳染,刻意將兩人分開,不讓兩人踫見,是以他對岑巧菱的印象,一直很模糊。
「說。」他瞬也不瞬的直睇著她。
哇,這位小屁孩不只愛裝老成,還是個愛裝酷的省話一哥。
沈芯婕在心中偷偷憋笑,但面上依然正經八百的說道︰「我想單獨跟你說。」
婁易面無表情的睞她幾眼,然後向金寶發話︰「妳退下。」
「是。」金寶躬身行禮,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沈芯婕見婁易不為所動,依然杵立在門外,便一把將他拉進房里。
婁易壓下想撂倒她的防衛本能,飛快抽回手臂,眉峰隱約攢出一道川痕,似是不喜被人踫觸身體。
臭美。沈芯婕在心底撇唇,暗暗鄙視這個小屁孩。
婁易抬起那雙黑得出奇的眼楮,不說話,就這麼凝視著她。
奇異的是,沈芯婕竟然讀透了他的眼神,他這擺明了是在不耐煩呢,暗催著她快些開口。
她清清喉嚨,道︰「那我就有話直說了。」
婁易嘴角幾不可察的輕挑一下,似笑,且是嘲笑。
說實話,他的眼神銳利得令她渾身不痛快,總覺得什麼都被冒犯了,這小子長大肯定是個討人厭的家伙。
「你叫婁易對吧?」為了省略各種麻煩,她決定直接坦白一切。「我呢,並不是你認識的這個岑巧菱。」
婁易眼神不動,表情未變。
她有些古怪的輕皺眉眼,又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但……我不是這里的人,我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你絕對無法想象的世界。」
這下,婁易的眼神總算起了微妙的變化。
那雙好看的薄唇一勾,卻不是笑,而是直接對她下了結語︰「看來妳的瘋病還沒好。」
她無語。
「我知道你一定不信我,反正我也懶得跟你解釋這麼多,管你愛信不信,反正我不是岑巧菱──正確來說,我的魂魄不是岑巧菱,我是沈芯婕。」
婁易黑眸清亮,靜靜凝視著她,吐嗓︰「沈芯婕。」
奇異的是,當她听見,他用著醇厚沉穩的嗓音,喊出她的名字時,她才有了自己確實身在此地,確實靈魂附體,頂用另一具身軀活著的真實感。
「沒錯,我是沈芯婕。」她驀然有絲煩躁,在原地來回踱步,兩手不停的擺動揮舞,模樣有些滑稽可笑。
婁易卻笑不出來。他皺眉問道︰「妳在做什麼?」
「我在動。」她說著,依然動個不停。「我現在才知道,能夠走路,能夠說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什麼意思?」婁易眼底的疑惑漸濃。
「說出來你也不懂。」她頓了下,又說︰「不過,能夠盡情的說話真是太好了,就算你听不懂,我還是要說。」
登時,婁易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盯著她的目光,好似在看待一只異獸。
「我不曉得該怎麼向你解釋,我只能說,在我原來的世界里,我得了一種病。」
「瘋病?」
沈芯婕略頓,秀眉蹙起,打量了小屁孩那張冷峻的臉龐一眼。若不是此刻他一臉嚴肅,她真以為他是在說冷笑話呢。
「別亂說,什麼瘋病不瘋病,你們這些古人實在太好笑了,我告訴你,岑巧菱不是得了什麼瘋病,她這叫智能不足,天生基因有缺陷。」
婁易繼續用著看怪物似的質疑眼神看待她。
反正她無所謂,繼續滔滔不絕︰「不說這個了,反正你也不懂。我要說的是,在我那個世界里,我得了一種很罕見的怪病,就是身體會逐漸不能動,好像被冷凍起來似的,而我們那里的人,把這種病稱作漸凍癥。」
「漸凍癥?」婁易見她眼神清朗,說話條理分明,並不像是在發瘋,也就半信半疑的留神聆听。
「像我這種染病的人,被稱為漸凍人,發病之後,身上每一處肌肉會逐漸萎縮,慢慢的,我們就不能走,不能動,到最後甚至不能說話,只剩下眼楮還能動。」
她說的這些,于婁易而言,完全是前所未聞,猶如天方夜譚。
按常理來說,他應該當她是瘋病發作,才會說出這些沒人听得懂的瘋言瘋語。
但……當他看見她露出悲愴的微笑,抬手抹去臉頰上的淚跡,他竟開始相信,她所說的那些話,並不是瘋話。
「我的魂魄好像被凍結在自己的身體里,雖然听得見也看得見別人,但是不管他們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我都無法做出任何響應。」
回想起另一個時空受盡折磨的自己,沈芯婕不禁紅了眼眶,她停下動作,神情黯然地在窗邊暖炕落坐。
「我的家人為了我,遭受很多折騰與痛苦,但是我無能為力,因為我一個人好孤單,好痛苦,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卻沒辦法說,也沒人懂……」
終于,她能走能動,能開口說話,但,卻是身在一個沒有人認識她,她也不再是自己的異時空。
或許,原來的那個時空,容不下她,所以奇跡只能在另一個時空顯現。
沈芯婕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察覺房里異常安靜,她稍稍收斂悲傷的情緒,望向始終不語的婁易。
他還是一樣面無表情,表情冷得像座冰庫,然而那雙填滿質疑的黑眸,卻泄漏了他的心思。
「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管你是要把我當成瘋子還是傻子,都隨便你,不過,我告訴你,既然我在這里能走能動,誰也休想關著我。」
「說了這麼多,妳最終的目的便是想離開這兒?」婁易總算听懂了她的話。
「沒錯。」她用力點頭。
「妳要去哪兒?」
「什麼地方都可以。」
她的靈魂,她的知覺,她的眼界,全被漸凍癥冰封了。
從發病到完全不能動彈,不過短短半年的時間,她被困在自己的身體里,感覺已經好久,好久。
如今她得獲自由,不管這里是什麼奇怪的世界,她想走遍各個地方,把握能自主行動的每一刻,盡情揮霍正常人該有的一切與自由。
「沈芯婕。」沒由來地,婁易喊了她名字。
她微怔,睜大了一雙靈動似水的秀眸,不解的回瞅。
「我記住了這個名字。」他沉聲道。
她心口驀然一緊,隨即從暖炕上跳起來,拎起裙襬小碎步奔向他,小臉興奮。
「所以你相信我的話?」太好了,她真沒看走眼。
婁易不應聲,俊秀面貌窺探不出任何端倪。
「既然你不信我,又為何相信我是沈芯婕?」她難掩挫敗地又問。
不是不信,而是她說的那些話,實在太匪夷所思,他得再想想,抑或,找個巫醫請教……不過,瞧她的模樣似也不像是中邪。
究竟是什麼原因,能讓一個瘋癲了十多年的傻子,一夕之間成了這般?
莫非,她說的話,全是屬實?
「婁易,不管你信不信我,你會放我走,對吧?」
「我會。」
沈芯婕小臉轉喜,正欲歡呼,隨後又听見那個冰塊臉小屁孩補上一句︰「但女乃女乃不會。」
秀顏霎時一垮,婁易見她一副小草瞬蔫貌,嘴角悄悄揚了一下,轉身離去。
沈芯婕瞪著小屁孩高瘦的背影,嘴里咕噥碎罵著。
「這家伙根本是在耍我吧?切!真看不出來,從頭到尾擺著張撲克臉耍酷,原來幽默感還在啊……」
頭疼啊頭疼!究竟該用什麼方法,才能讓這些人放她自由?獲得自由之後,她又該怎麼在這個世界生活?婁易會願意幫助她嗎?
沈芯婕挨靠著黃花梨木茶幾,雙手撐腮,苦皺秀顏地煩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