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紫衣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先嘆一口氣,接著跨過門坎,闔上房門,蓮步輕移,從移動的速度可以看出她有多不願意往前行,但再遠還是會走到,況且只是房門到書桌的距離。
再嘆一口氣,深呼吸,她坐上上好紫檀木做成的椅子,兩旁的把手被雕成神獸朱雀樣,精致的程度不難看出主子的富有,可惜她的手沒有福氣撫模這朱雀有多唯妙唯肖,自從她坐上椅子後,右手固定呈握筆狀,左手則只有機會撫模到輕薄的紙張。
左手翻頁,右手就在總賬簿上謄謄寫寫,字跡頗為娟秀,看得出勤練過的痕跡,突然,一筆賬目讓她揪緊眉頭,暫想不通,也就作罷,左手離開細目賬簿,手肘一彎,手掌搭著下巴,她發起呆,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一想起往事,她就後悔萬分,她人生中做的第一件錯事就是七年前救了中毒的祁天昊!
想當年,她辛辛苦苦救回祁大少爺,他卻恩將仇報,才導致她現在這不上不下的困境。
第一年,祁天昊說︰「妳很聰明,反應敏捷,只要多用點心,日後必有益處,我現在先教妳讀書識字。」
自己當時有多錯愕,她到現在都還記得——整整一刻鐘闔不上嘴。太奇怪了吧,她不過是一個買進府里的丫鬟,就算多有文采也不可能變成千金小姐,到底為什麼要這麼為難她?日後能有什麼益處?考狀元嗎?
偏偏反對無效,大少爺一句「妳沒寫完一百個生字,腳就別給我踩上地,不然我打斷妳的腿」,讓她的反對立即吞回口中。
听到曾經威脅別人的話被用在自己身上,對她來說實在諷刺,不過她對這不熟悉又听說武功很高強的大少爺沒轍,只好乖乖的學。
第二年,祁天昊說︰「光是練字不能有所用亦是枉然,妳現在可以開始學記賬理帳,日後必有益處。」
又是有益?她實在不懂,她又不當賬房先生,對她來說到底哪里有益了?
但那把企圖打斷她腿的折扇從她小腿上移到手腕,對她的威脅都一樣,她只能把怨氣往肚里吞,開始學記賬理帳。
為了方便學習,加上她學習帳務時常要到子時之後才能休息,來年,她便從下人房搬出,祁天昊特將書房旁的房間整理給她,成了她專屬的房間,布置雅致。
第四年,當她端著祁天喜的膳食繞過回廊時,賬房先生特來詢問,二房的丫鬟向賬房提前支領例銀,這銀子撥不撥?她一驚,什麼時候她除了理帳外,還多了撥款的權?一問才知,又是祁天昊搞的鬼。
自此,祁府的大小花用全讓她一手控管,這年以後,她的手再沒空端膳食,遂作主替祁天喜安排了兩個她找的丫鬟,祁天昊也沒有意見。
再來年,祁府名下大小商鋪的管事也來找她議事,問她紡紗的成本漲了,售價是否要跟著調漲?今年上呈進京的貢品數量會不會有問題?跟玄武城的生意往來似有虧損……
當時,祁天昊留了一紙短箋,說明他有事外出,由她暫代祁府大小事務,末句仍是「日後必有益處」,她百般無奈,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不料隔月祁大少爺回府,卻再也沒接回管理祁府的職責。
之後,為了巡店及跟管事們議事,她必須更為得體,因此不能再穿下人的衣服,另一方面,不做下人事務的她幾乎都跟祁家主子生活,吃食也不再跟下人相同,于是漸漸地,她的吃穿用度亦比照祁家主子。
去年,她狠狠揪著祁二少爺的耳朵,把他從青樓名妓的寢房拉出,又一板一眼在街上教訓灑大錢救助乞丐的祁二小姐後,確立了她在朱雀城的地位。
自此,朱雀城的居民都知道,朱雀城是祁天昊管的,祁府是風紫衣做主的。
這些日子她也漸漸想通一件事,所謂的「日後必有益處」原來不是指她會有益處,而是祁天昊會有益處。
自從把管理祁府的職責交給她之後,他大少爺除卻城主之責,便多了不少時間游山玩水,想想,這次他離府好像近兩個月了……哼,她被鎖在這大宅院,他倒好過了,樂不思蜀,都不知道要回來,枉費啊,她當初為什麼要救他?他根本是……
「恩將仇報!」
「妳說什麼,怎麼不大聲點?」折扇一敲,落在朱雀樣式的椅把上,傳來扎實清脆的響聲。
聞聲,風紫衣嚇了一跳,霎時回過神來,一抬頭,正好迎上一雙深邃的眼,當下,她臉色微微泛紅,下意識往椅背靠了點。
「大少爺……你回來了?」不知道回來多久了,怎麼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她這發呆的蠢樣,不曉得讓他看多久了?
「嗯,辛苦妳了。」冷凝的臉在看到她的表情後放緩,微微勾起唇角。
祁貴說女大十八變倒是真的,不過兩個月不見,這十七、八歲的小丫頭,又多了些小女人的韻味,至少不說話的時候是。
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一身青衣雖干淨,卻帶了些許沙塵,她隨即疑惑的問出口,「大少爺還沒梳洗是嗎?」
「嗯,我剛回府,听祁管家說妳在書房理帳,就先過來。」瞥過她眼下的陰影,想來這個月換季,商鋪的事務肯定讓她好些天沒睡好。
他不是不心疼,也知道讓一個姑娘家處理這些事務是很辛苦,偏偏他必須這麼做,要不怎能放下祁府大小事安心出遠門?
當年他上山練武卻誤讓毒蟲咬傷,是這丫頭救回他的命,也是這一救讓他得以認識她。
家人的性格他很清楚,他身上還有身為城主必須擔負的責任,實在無暇顧及其他,以往也只能由著家人,後來知道她的聰慧,還有天喜對她的百依百順,才讓他決定試上一試。
他親自教她臨摹習字、讀書識文,不僅放權讓她管祁府內外事,連商鋪的事也放手給她,事實證明,他沒有看錯人,她的確是個人才。
「我理帳,大少爺過來做什麼,要幫我看這些賬本嗎?」風紫衣嘴里埋怨著,眼里心底倒有些暖烘烘。
原來他還沒回房,知道她在書房就先過來了,也還不是這麼沒良心。
「妳這丫頭就知道挖苦我。」他順手一個彈指,在她額上留下一個紅印,看她臉一皺,嘴角上揚得更高,「沒的事,我特地先來看妳有沒有趁少爺出門時偷懶。」
在外頭四處跑時,每每想起家,他總第一個想到她,一回來,自然就來看她,彷佛只有這樣,才有真正回到家的感覺。
「會痛啦!」放下手中的毛筆,她瞪他一眼,抬手揉揉額頭,剛剛那點暖意全散了,「還說我偷懶,最偷懶的就是你,出去游山玩水可快活了,當然不想回來接我手上的事。」
被他一鬧,她也干脆的收起「大少爺」的尊稱,直接你你你的叫。
「胡說八道,我出去是有要緊事,哪有妳說的快活。」他失笑,在外奔波幾個月,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想逗逗這丫頭,果然不讓他失望,她的神情還是這麼鮮活有朝氣。
方才那女大十八變的感慨也全變了樣,他左瞧右看,又是他逗了好些年的小丫頭了。
瞧她又瞪了他一眼,他刻意抬起大掌往她頭上揉了幾下,小泵娘一早編實的發辮頓時亂了,看來有些滑稽。
「你可惡!一回來就知道欺負我,我又沒說錯!」風紫衣使勁拍掉作亂的手,反正他是練武之人不怕痛,她每回打他都是真的出力打。「你又不是小孩子,別玩了。」
果真如她所料,祁天昊一點都不覺得疼,順手拉掉她兩邊的發束,嘻笑著完全沒有剛剛正經的樣子,「還是這模樣適合妳,我瞧妳以前都像個瘋婆子在看帳,妳要束起發結了辮,我還不習慣。」
「還不是你害的!看帳看到子時,一早又得起來習生字,誰還管束不束發!」她氣呼呼的搶過他手上的束發錦繩。她真不懂他,怎麼在外人面前威風凜凜的朱雀城城主,到了她面前就變了樣,老愛戲弄她。
順了順長發,她將發分成兩大束,就著其中一束又細分三束,快速的編起發來,不料,本來利落的動作卻讓突然插入她發中的頑皮手指打斷。
她一手扯回長發,臉蛋似羞似惱的紅了。「玩夠了沒?我這帳還沒算完,你不幫我也別礙著我!」
「妳這丫頭越來越沒大沒小,竟然說主子礙著妳了?」他又忍不住手癢的往她頭上敲了一記,只是這次很輕。
對他而言,經過這些年的相處,她就像他另一個妹妹,而不只是一個買進府給主子使喚的丫鬟,加上她幫了他許多,說是家人也不為過,動作自然也就親昵了些,兩人的相處方式一直是如此,卻沒人注意到這早過了主子與下人的分際。
「……明明就是還不承認……」
「咕噥什麼,老愛把話說在嘴里,別以為我不知道妳在罵我。」不顧她的阻攔,他拉過她編了一半的發,重新梳理,「女孩子家,編起發來隨隨便便的,妳下次得放慢點。」
「你要是肯多看幾本賬簿,我就有時間慢慢編發了。」她挑釁的雙眼直勾勾盯著他,不料他但笑不語,激得她嘴嘟得高高,甚是不滿。
這會,他不說話,她也不開口,不過他手上的動作倒是沒停下,發束在他手掌中交叉游走,一樣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比她仔細流暢得多,不會有細發散落。
頓時,風紫衣覺得氣氛有些曖昧,坐在椅子上讓他彎腰編發的她,看不到他的表情,突然不知要開口說什麼,就這麼沉默了好一會。
「怎麼,生氣了?」
頭上傳來他低沉的聲音,熱氣呼在她頭頂,她卻覺得耳根都熱了,不想讓他察覺異狀,連忙搖頭,「才沒,我懶得跟你生氣。」
「妳當然不能生氣,瞧我替妳編的發多漂亮。」纏繞上細紅錦繩,兩條整齊的發辮服貼在她肩上,他頗為滿意。
本想道謝的她卻突然想起什麼,眉眼霎時往下沉,口氣不悅的挖苦。「你上哪學這……這編發的手藝?挺純熟的,該不會是在游山玩水時順道風花雪月了吧?」
「妳在亂想什麼?妳忘啦,我以前不是常幫天樂、天喜編發,難不成妳跟天樂她們有什麼不一樣?」都是一樣的長發,哪需要什麼技巧,就只有她沒耐性,才會編個發也零零落落。明明千金小姐的才識都學了,還是這麼毛毛躁躁。
「是喔。」跟她想的不一樣,那很好,她該放寬心的,只是心里又有些莫名的不舒坦。
祁天昊直起身,像哄小孩般拍拍她的頭,「就愛胡說八道,我先回院落梳洗,晚點我約了人,不在府里用膳,祁貴這會出門辦事了,要是他問起跟他說一聲,免得又大驚小敝的沿街找人。」
「知道了。」應了聲,她心里放了話卻不能問。
不一會,門闔上,她心里那股酸酸澀澀的感覺也更濃了。
她跟天樂、天喜一樣有什麼不好的?為什麼她要覺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