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驗證在他們身上,還真是半點不差。
為了替新戲宣傳,丁又寧近來勤跑通告。這時期綜藝圈的形態有些病態,多以整治藝人為樂,砸派、水球、整人、吞蟲、恐怖箱……什麼都來,藝人被整得愈慘愈狼狽,觀眾愈愛看,而,丁又寧無法免俗的,也遇上那麼幾個。
說來也還好,她家經紀人會挑通告,太變態的不會讓她去受委屈,她上一個節目是模恐怖箱,其實早猜出里頭是鰻魚,但為了綜藝效果,又不能表現得太淡定,還得適時配合著面露驚恐。
今天錄棚外節目,與某知名大賣場借場地拍攝,每組藝人各自尋找路人搭檔,游戲規則是限時內隨意挑選賣場內二十樣商品,總金額相等于制作組所規定的數字即過關,獎勵是自己所挑選的物品,還有三分鐘可為新戲宣傳。當然,未過關就是砸派處分。
比起上一個被整得花容失色,回來直哭著說再也不上這個節目的小師妹,她還有過關的獎勵規則,人性化多了,沒什麼可抱怨的。
適逢假日,賣場內人潮頗多,雖清了場方便錄影,但圍觀群眾還是挺可觀,她一眼便望見人牆外圍那道熟悉的身影。
大家都往內圍擠,那男人被堵住去路,思考該如何繞道的當口,被她叫了住。
藺韶華听她說明原委,本欲推拒,她搶在前頭說︰「拜托、拜托,不要讓我被砸派。我會過敏,上次被砸派,皮膚起紅疹一個禮拜無法見人。」
這麼慘?
她懇求的表情擺得太真誠I藺韶華到了嘴邊的推拒言詞,反倒說不出口。
好半晌,吐出一句︰「我不能保證。」世事沒有絕對。
意思是,答應了。
她笑開臉。「我相信你!」
藺韶華心下一動,瞥視她。
其實,她也沒多大把握,主持人賽前作簡單訪談,問她為什麼選他,她說︰「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真的,就只是選了,就全心地相信他可以,擇人不疑,疑人不擇,如此罷了,真要說還有什麼,或許一也因為他全身所散發的沉穩氣場,令她安心。
短短三分鐘的賽程,他表現得無比鎮定,至少比起其他隊的兵荒馬亂、慌不擇路,他看起來冷靜多了,有條有理地出聲指示她拿些什麼東西。
游戲終止,他們完成任務歸來,節目組——加總完品項金額。倒數十秒公布結果前的訪談,主持人問她緊不緊張結果?
她笑回︰「听天由命羅!」
讀秒完,結果公布的瞬間一萬派齊飛。
藺韶華有一秒的錯愕,旋即,未加思索地移身護住她。
他被砸很慘。
主持人笑稱︰「看來你的眼光精準度還要再加強喔!」
錄影結束後,他們在後台清理,藺韶華災情太慘,換了工作人員替他準備的干淨衣物,正努力清理滿頭滿臉殘余的白色賣狀物,她倒還好,只漉到部分飛散開來的殘渣。
「那個一謝謝你。」
「不用謝,我並沒有幫到你什麼。」
丁又寧停下擦拭的動作,側首瞧他。「你挑的商品,其實一毛錢都沒有誤差,對吧?」
藺韶華動作一滯,又繼續往耳後擦拭。「何以見得?」
嚴格來說,他們並不算認識,但她卻能毫不猶豫,用那樣堅定的語氣說︰我相信你!
那一瞬間的笑,很明亮。
「因為你的表情很錯愕,顯然這結果不在意料中。」爹地只說他是會計師,但並不代表會計師一定要精通心算,她只是踫踫運氣,而顯然的,他心算能力應是極佳。
「你不用介意,他們打一開始就決定要砸我派了,今天不管你表現多好,結果仍會是這樣,不是你的問題。」見他蹙眉,她笑回︰「你不知道作節目的生態呀,這種黑箱作業,司空見慣。」反正後制時,畫面剪接一下,他們究竟有沒有金額誤差,誰看得出來?
「你得罪了誰嗎?」不然人家為什麼非要砸她?
丁又寧噗哧一聲,笑了。「你真的很實心眼耶。」
她自信地選擇了他當搭檔,他一路冷靜沉著一毫無意外完成任務了結束。
瞧,多無趣,多沒哏?
節目要爆點、要高潮呀,她是今天的主要來賓,畫面以及做哏多半會在她身上,她甚至可以預料到她被砸派的畫面會被剪接成節目重點預告。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作節目連最基本的誠信都沒有,如此迂回作假,把觀眾當傻子,他實在不能苟同。
丁又寧審視他的神情。「我猜,你應該不是討厭我,是討厭我的職業,對吧?」
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就認出她是誰,才會退避三舍。
藺韶華未語。
她猜對了,他真的不是討厭她,他厭斥的,是她所屬的環境。
「看來我又幫你找到一個討厭演藝圈的理由了。」
他張了張口。「其實……」也沒那麼討厭。
「好吧,我知道了。」至少,明白不是自己太顧人怨。
她知道什麼?
補完妝,工作人員來喚她,要她過去討諭下一段節目的錄制,忙完再回來時,沒看到藺韶華的人,問工作人員,說是打理好便自行離開。
「他有沒有留話給我?」
「沒有啊,要說什麼?」
「沒有啊……」她重復低吟。
那日之後,約莫又過了一個禮拜,藺韶華幾乎已將此事忘記,午後,一名嬌客的到訪,又為他平靜的生活掀起小小波瀾。
「藺哥、藺哥,外面有人找你——」
女孩沖進來,不知是興奮抑或奔跑所致,頰腮泛起兩朵紅暈。
「找我就找我,慌張什麼?」又不是沒被找過,會來事務所的十有八九是客戶。
看出他在想什麼,呂薇霓回︰「不是客戶喔!」
「嗯?」
「是個大美人呢。」見他神色未變,呂薇霓無趣地低噥︰「就知道!再漂亮的大美女,到了你眼前也只剩木頭一塊。不過這次真的比較特別,人家好歹也是當紅的大明星,你多少拿出一點點熱情來好不好?別讓她太沒面子。」
大明星?他大概猜到是誰了。
跟他有過交集的大明星,也不過就這麼一位。
擱下手邊的工作,起身前去查看時,呂薇霓忙道︰「可以幫我跟她要一張簽名照嗎?我超喜歡她的!」
藺韶華回頭瞪她,呂薇霓雙手合十,擺出乞求姿態,水眸閃亮亮,以唇語無聲道︰拜、托!
他當沒看到,無情地轉身走人。
走出辦公室,事務所內人心浮動,大伙已被嬌客的到來擾亂一池春水,無心工作。
人被請進接待室,身邊圍繞著一群不該在這里的閑雜人等,這個問她茶會不會太燙?那個問她咖啡喝不喝得慣?接著說你這次的古裝扮相超美……
而那廂,則是發揮巨星風範,帶著笑耐心聆听、優雅親民。
他怎麼不知道他們事務所原來有這麼多名接待?
「小張,你茂全的的季報做好了嗎?顯銘,你手上那份對不上來的損益表數據,跟他們確認過了沒?還有阿偉——」不等一一點名,其余人很有危機意識,立即快閃。
清完場,望向那笑吟吟喝咖啡的來客。
「你來這做什麼?」
嘖!又板起一張臉了,要不是在他員工身上有修補不少殘破的自信心,還真會被他打擊到。
「送東西來給你。」
指指擱在桌上那一大箱物品,藺韶華打開紙箱,是那天錄節目,他所挑揀的商品。
「你特地跑去跟他們說這個?」
「我覺得,你說的很對,對就對,錯就錯,不能被模糊。」作節目有他們的綜藝效果要考慮,這或許是沒有辦法的事,有時即便嘩眾取寵,為了收視率還是得做,這不是她一已之力所能改變的,但至少台面下,她能幫他要回,他應得的公平性。
「你何必?」不過是幾千塊,若為此惹得制作單位反感,那是得不償失。
「你放心啦,我只是順口提一下而已。」游戲規則是他們訂的,藺韶華明明都辦到了還砸人家一臉派,人家也大度沒計較,台面上的輸贏不論,若連台面下應得的都黑箱掉未免太不上道,制作單位還不至于連這點小錢都跟她計較。
她知道藺韶華不在意這點小錢,但這是她能給他,能力所及的是與非。
藺韶華靜默了良久。
她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原來在五光十色的演藝圈,依舊有人,能夠保留一份最原始的「真」。
「你怎麼知道要來這里找我?」
「我問爹……嚴總的。」
「隨便找個人送過來就好,何必自己親自過來。」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她應該很忙吧?新戲即將上檔,跑宣傳必然行程滿檔。
「這是應該的。」他幫了她,她理應親自前來,隨便找個人把東西丟過來打發了事,很失禮數。「還有你那天沒帶走的衣服,也洗干淨了,一道送來還你。」
藺韶華盯視隔著桌面推來的紙袋,沒應聲。丁又寧由他的神情,判別不出喜怒,不確定自己是否影響到他的工作,便道︰「那,你忙吧,不打擾你了。」
「丁小姐——」他喊,有些難以啟齒地道︰「能否——給張簽名照?」
第一次有人,跟她要簽名照要得如此糾結。
她忍住沒笑出聲,問︰「你要的?」
「不是,是我妹。她是你的戲迷。」
她想也是。
讓她想起,她家里也有個這樣的人.待家人無盡愛寵,有求必應,當家人永遠的燈塔、沉穩的守護者,只要有他在,便覺無比安心。
藺韶華無法定義,他們這樣算不算熟。
那日丁又寧意外到訪,過後兩日,他收到署名給他的掛號信,里面是幾張VIP電影招待券,以及她的新片宣傳劇照,娟秀字跡留言︰請幫我轉交給令妹,謝謝她的支持薇霓收到時開心死了,又叫又笑瘋了大半天,最後盧不過她,陪她去看了這部片。
基于禮貌,他依上頭留的通訊帳號,回了幾句客氣的致謝語。
又過了一陣子,手機進來一道訊息。
——上節目受傷了,好痛。
並附了張膝蓋瘀血擦傷的照片。
他下意識回頭再確認一下發訊者。
是丁又寧沒錯。
她發錯對象了嗎?
不確定該不該回復,想了想,她晚一點查看訊息,自然會知道自己傳錯頻擱下未作回應。
過了幾天,同樣的帳號又進來一道訊息,拍了張手作工藝品。
我在宜蘭傳藝中心出外景,它們好可愛。你屬什麼?
傳來的照片,是十二生肖的捏面人吊飾。
本能回了「牛」之後才回神——不對,我回她干麼?
而後,他收到掛號寄來的小牛寶寶捏面人吊飾。
于是他確定,她應該沒傳錯頻,這些訊息是給他的沒錯。
之後她的粉絲團辦了小活動,贈出十二生肖捏面人吊飾,他也就覺得,不過是順手買下來發送的小物,正好算上他一份,應是不必過度反應,大方收下,禮貌回訊致謝便是。
之後,陸陸續續又傳了些訊息來,多半是近況,以及一些工作上的小挫折與心情。
他想,她大概是把這兒當樹洞了吧。
樹洞,沒有聲音,也不會回應,承裝她的心事,權充情緒與壓力的宣泄出口,而後,深埋。
她知道,他不是嘴碎的人,也不會有回應,與她的生活、工作沒有交集,最是適合作為安靜的傾听者。
而她,會在工作之余,順手帶些伴手禮回來,也算上他一份,權充對一名有道德樹洞的小小謝禮。
他自己是這麼解讀的。無諭是與不是,他都不適宜作過多回應。
約莫過了大半年,生活上並無太大的變化,每日規律工作、休息,偶爾听聞她的消息,也都是透過報章雜志,更多是拜他那個追星迷小妹所賜。她不太會提她的工作內容,久久傳來的訊息,也只是簡單說幾句現狀,不會有太細節的描述。
一日睡前,接到養母的電話,問生活、問近況,兜兜轉轉了半天,才得知來意。
「听霓霓說,你認識丁又寧?」
「算不上熟識。」最多能聊上幾句,交情什麼的還談不上。
于是養母告訴他,最近育幼院要辦募款活動,想請他問問看,丁又寧願不願意來站台幫個忙。
養母身兼會計,他很清楚育幼院的財務狀況。一間沒沒無聞的小育幼院,平日不會有企業與群眾的捐款,得不到外界太多的贊助,僅靠小朋友們做點手工藝品、小餅干義賣補貼,收入相當有限,多年來一直都在困難地支撐著,逢年過節想為孩子們添件新衣暖暖身,都力有未逮。
而他能做的,也只是能力所及補貼點現款罷了。
往年辦活動,他們不像大型的社福機構,請得起大明星站台,沒有媒體的報導與關注,所得成效亦不大。
他們不是沒有試過,但像這種沒沒無聞的小育幼院,全台灣多不勝數,稍具知名度的藝人,回應通常不會太積極。
這事說來,是挺難啟齒的,以育幼院的現況,自是拿不出太好看的誠意邀嘻她,直接點說幾乎就是做公益了,每天行程滿檔的丁又寧不見得會答應,他們也沒有那樣的交情,說白了態度還挺冷淡,但養母極少開口請托過他什麼事,他開不了口推拒。
輾轉反思,模擬了各種詞匯,最後索性伸頭一刀I縮頭也一刀,直接開門見山,不必繞圈子。
有間育幼院要辦義賣活動募款,想請你幫個忙去做公益表演,可以嗎?
對方應是在錄影,訊息傳出去後,並未被讀取,直到隔日清晨醒來,查看手機訊息時,一條新訊息靜靜躺在那兒。
什麼時候?
這意思是?
藺韶華不甚肯定,這算不算有意願的意思表達?她甚至沒問細節。
他回︰月底的那個周末。
這次傳出後,很快便獲得回復。
接下來一個禮拜我的行程都排滿挪不開,月底的話應該還行,我再去跟經紀人談下,我記得上午有個訪談,或許能排開。
藺韶華看向床頭鐘,清晨五點。
他一向早起,作息規律,但她昵?
你這時還醒著?
另一頭傳來張寫了「慘」字的躺尸貼圖,並道︰剛錄完影到家,正在卸妝。
果斷地結束通訊。
過了一上午,準備外出午餐時,她應該睡飽了,傳訊過來——我經紀人協調好了,出席活動沒問題,你再把相關細節傳給我吧!
藺韶華有些意外,她會答應得如此爽快。
沒有條件?
他承認自己很糟糕,不過先小人後君子,總比曖昧不明來得好,若是事後發現兩造想法沒交集,各自一廂情願,場面就尷尬了。
有啊,到時我會找你討。
對方傳來嘿嘿邪笑的表情圖,再道︰放心,你付不起的我不會開口。
果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他嘆口氣,回︰好。
不然能怎麼辦?養母都難得開口了,他怎麼樣也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