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涼國的軍隊到哪兒了?」
兼做議事廳的書房十分寬敝,此刻大大小小的將軍站滿一室,不論是老將或新秀,個個面泛紅光的注視他們眼中的王者,馬首是瞻的听其差遣,無一人敢露出鄙夷的神情。
緩緩站起的皇甫桓以行動向諸位將領宣告——本王已然痊愈,並未如奸佞小人所料想的一蹶不振,他仍是昔日的活閻王,取人頸項如探囊取物,殺得敵人有命來,無命回。
只是他臉上的面具仍是半面猙獰的鬼臉,一半的臉俊美無儔,另一半可怖駭人,隱隱散發令人畏懼的冷意。
其實在成清寧日日的推拿以及一日兩回以香膏淡化疤痕的療效下,他血肉翻開的可怕傷痕已改善不少,凹凸不平的疤痕逐漸軟化,磨去焦黑暗沉的表皮,露出白皙的膚色。
雖說不能完全祛除,但長時間用淡疤膏涂抹和按摩,即便還以原本的俊逸兒郎是不可能,可是只要稍稍修飾,便能遮住嚇人的傷疤,不用面具也能光明正大的走在人前。
百毒聖手君無恙也跟著秦王夫婦來到西北,西北多藥材,他主要是為稀有藥草而來,順便兼當秦王的隨軍大夫。
不過他並不是盡責的大夫,才剛安頓好落腳處就不見蹤跡,四處尋藥草去,雖住在秦王府卻日日不相見。
君無恙手上倒是有一個除疤的方子,只是手法太過粗暴,要硬生生的將臉頰的肉挖出,再抹上生肌化瘀的藥膏,等新肉長出還得用利刃修掉多余的頰肉,以人皮覆蓋使其與新肉黏合,約一年光景便可還以原來面目。
皇甫桓對此不置可否,壓根不放在心上,肌膚光滑似鏡也好,毀容也罷,他都處之泰然,男兒立身于世並非僅靠一張臉皮。
而成清寧卻堅決反對,明明她可以慢慢調理,三、五年她等得了,何必為了一張俊顏讓他忍受皮肉之苦,活人割肉還不痛死,他忍得她可舍不得,一寸肉也不相讓。
「在天河以北,隔江與我軍對峙。」王爺來了,東涼國的氣數也到頭了,別想再進一步。
「由哪位將軍領兵?」打這麼久還沒分出勝負。
「是葉將軍。」都上了年紀,叫他別出去偏要逞一時之氣,脾氣跟頭牛一樣倔。
好在不輸不贏,還能挽回一張老臉顏面。
「葉平生?」他有六十歲了吧!孫子都成家生子了。
皇甫桓眉頭一皺,頗為感到苦惱,這位定遠將軍是跟過先帝的老部屬,當年是御前的先鋒,為人火爆沖動,有勇無謀,但貴在忠心,皇甫桓說的話他尚能听得進一二。
只是近年來能壓得住他的秦王不在,因此那西北漢子的爆性子有越來越烈的趨勢,一意孤行,全然不听人勸,我行我素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倚老賣老,目空一切。
「葉將軍的用意是好的,他想拚著一條命為王爺守住天河以南的草原,那塊豐饒的水源地足以養上千萬匹戰馬。」一到春天草長過腰,水豐草綠,能放養無數牛羊。
「貪功。」他也不瞧瞧他幾歲了,還不提攜提攜後輩有能的將領,讓他們暢快淋灕的打上一仗,自己逞強什麼。
為定遠將軍說項的顯武將軍面上一訕,「王爺,屬下等也是久候你不至而劍走偏鋒,唯恐沒能保住王爺你的西北……」
皇甫桓目光一銳,以掌重拍他肩頭。「謹言慎行,禍從口出,西北是皇上的,皇上才是一國之主。」
冷汗暗流的顯武將軍頓感肩膀很重,腰桿兒挺不直。「是,是屬下口誤,皇天後土皆陛下所有。」
手一移開,皇甫桓面冷如霜。「皇上對本王的防心甚重,稍有疏失便是萬劫不復,你們都是跟隨本王已久的人,本王不想有誰因一時失言而枉送性命,切記皇權是天,天威難測。」
「是。」眾將應答,聲音宏亮。
無法久站的皇甫桓走回主位,坐上紫檀木雕螭龍大椅。「敵方領軍之人是誰可知曉?」
「是東涼國長公主普普拉的夫婿,代戰公主正全力圍攻落雁城,目前兩方各有勝負,守城人是宣武將軍袁長青。」他並未全力防守,有幾分逗弄意味。
薩瓦琳公主並非傳說中的勇猛,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她的女戰神之名是西北將領捧出來的,用意是蒙蔽皇上的雙眼,好讓他以為西北戰情真的危在旦夕。
西北不保,大明江山還留得住嗎?
連成一氣的西北軍成功地把自詡聖明的皇帝唬得一愣一愣地,對危急軍情信以為真地放猛虎歸山,希望他們兩敗俱傷。
殊不知薩瓦琳的連下三城是西北軍讓出來的,他們佯輸裝作後退,以不合事實的謊報軍情渲染公主的戰績,讓京城那邊認為薩瓦琳是正崛起的女戰神,勢如破竹的打算越過西北三城,揮軍南下。
朝廷震動了,皇帝也為之一驚,為了不讓東涼公主一路往下,他只好動用殘疾的一母同胞兄弟去迎敵。
「北夷王子倒是長命,北夷部落被本王清掃得差不多了,無兵可用的他便投向東涼,還出人意料的搭上長公主,本王不得不佩服于他的善于鑽營。」還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王爺,我們要拿下塔木齊嗎?」北夷王子一死,大明邊境少了一患,至少五十年內北夷人不敢犯境。
皇甫桓黑瞳幽深如墨,「讓他多蹦幾天,把新兵帶出去練練,他若太快被打敗,朝廷那邊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仗要怎麼打由他決定,邊打仗邊吊著,打上三、五年也無妨,邊關不穩,遠在京里的皇帝才有所忌憚,不敢輕易調動防守,他才能更穩妥的安排西北的部署,一步一步走下去。
刀要越磨越利,小兵不磨出鋒芒難以成大器,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帶兵打仗,總要有幾名得力的左右手。
就讓東涼軍隊當磨刀石,砥礪出最精銳的部隊。
「王爺,代戰公主呢?需要屬下出兵幫葉將軍一把嗎?」一名年輕小將摩拳擦掌,眼中閃著興奮,他渴望有大展身手的機會。
「不急,讓她善戰的名聲傳得更大再說,通知老葉一聲,只要不讓蠻子的兵過河,他喜歡怎麼打就怎麼打,別把命弄丟了就好,貓逗耗子拿捏好分寸,且戰且保留實力。
「另外傳本王命令,與東涼國公主的應戰先敗上幾回,假意抵擋不住,急需援兵,讓女戰神之名沸沸揚揚,皇上那邊需要一個能讓他轉移視線的靶子,不用時時盯著本王。」
外敵不退,哪空得出手整頓臥榻之下酣睡之人。
代戰公主是個誘餌,引開皇帝對秦王的關注,東涼國一日不退兵,皇帝便一日無法安心,目光盯在兩國的戰況上,無暇分心揣測秦王的動靜,這便是皇甫桓計劃中的一環。
剛回西北百廢待興,他得做一番收攏,把散出去的兵權收回來,重新編列略顯散慢的西北軍。
「王爺,我們要和朝廷對上嗎?」底下的將士們早心生不滿了,用得上他們的時候當天兵神將,不在乎傷亡的抵御外侮,一旦偃旗息鼓後便置之不理,軍餉糧草一拖再拖,要不斷的上書催促才以施舍的嘴臉發放。
他們是打仗的兵,而非遇事就縮頭的百姓,不給兵吃飽又何來氣力抗敵,馬要能沖鋒得先喂飽草料,何況是人。
「目前還用不上,不過要預做準備,一旦本王雙腿復原的事傳回京城,只怕西北的局勢會有變動。」不至于明面上的打壓,但肯定小動作頻繁,提醒他為臣之道。
皇甫桓眸光冷銳,透著寒意。
身有殘疾一事眾所皆知,一路隨軍北上,他以身殘姿態始終坐在馬車里,少有露面,幾十萬大軍並非全是他的人,有隱瞞的必要性,不能功虧一簣的毀于有人口風不緊。
但是所謂紙包不住火,他在行軍途中練習走路無人知曉,全由親信把守四周,可一到了西北那就真是想瞞也瞞不住,改騎馬的他是用雙腿走進秦王府的。
平沙城的王府內應該有皇帝安插的探子,一有王爺的風吹草動立即回報,他雙腿能行走便是驚天大事,若想皇帝不知情恐怕不可能。
「王爺,要另外給你找幾個貼心的人服侍嗎?紅綃、綠翹還給你留著。」平時護衛秦王府安全的統領問道,他指的是屋里人。
秦王不重色,但身邊仍有幾名容貌姣好、身段妖嬈的丫鬟服侍,她們伺候王爺的飲食起居,偶爾也侍寢。
不過皇甫桓很少親近她們,通常只讓她們負責內院瑣事,一部分人在他不在西北這段時日已出府嫁人,現在留下的都是些不甘心平庸,想要搏一搏的,她們自恃容顏出眾,王爺身雖殘但仍位高權重,只要攀著了大樹,還怕沒好日子過。
她們自知身分低微,不敢有所奢望,不求當正妻,不過拚個姨娘前程也好過當平頭百姓的糟糠妻,見多了綾羅綢緞、穿金戴玉的富貴,要打回粗布粗食的生活哪能接受。
因此一听聞秦王要重返西北,最高興的除了追隨王爺多年的部屬外,莫過于那些服侍過王爺的女人,她們覺得送到眼前的機會來了。
「咳咳!老鄭,別忘了王妃也來了。」武毅將軍羅佑東好意的提醒,唯恐老友鄭豐元一腳走差了。
得罪王爺還有轉圜余地,最多八十軍棍,可讓他們面帶嬌氣的王妃肝火大動,那就真的會尸橫遍野了。
不知死活的鄭豐元冷哼一聲,他向來瞧不起女人,即使貴為王妃,在他看來不過是暖床的玩意兒。「王妃管得著王爺找女人嗎?咱們英明神武的王爺豈能只有一個女人,何況她那小身板哪滿足得了身強體壯的王爺,叫她哪邊涼快哪邊待……」
唉!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在心直口快上。趙走西一臉憐憫。「鄭統領,先看看王爺的臉色再高談闊論。」
「王爺的臉色有什麼不對,我可是為了他著想……」哎呀!我的親娘,王爺的表情似要拿他祭刀。
直腸子的鄭豐元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沾沾自喜自以為設想周到,沒想到一看向王爺,當下被他森冷的臉色嚇得心口一抽。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王爺的性子幾時變得如此冷戾,難道是受了傷的緣故,使得性情大變?
「鄭豐元。」
「是的,王爺,你有什麼吩咐?」站得筆直的鄭豐元上身往前一傾,神態恭敬的像見了祖宗。
「以後對待王妃要如同見到本王一般,不可有絲毫怠慢。」他舍不得說一句重話的愛妻,哪容旁人輕慢。
聞言,魯漢子一愣,「王爺,是屬下听錯還是你說錯了?那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哪有什麼重要的,沙場男兒不在乎兒女私情,像他府里的一妻五妾不都是乖巧溫順,凡事他說了算,少有二話。
「那是本王的女人。」皇甫桓語氣嚴厲,帶著金戈鐵馬的冷悍。
他不懂女人有什麼不同,不就只有一種作用。「王爺,女人不能寵,你要多少屬下為你找來……」
沒等鄭豐元把話說完,一道冷利的風滑過面頰,他忽地一疼,伸手一模,手上盡是鮮紅溫血。
「不要讓本王重申一遍,不只是他,把話傳下去,誰敢對王妃有一絲不敬,自個兒前去領罰,鞭一百,逐出王府,不準立足西北。」他的王妃豈能受人折辱。
此話一出,全場震驚,書房內的將領面面相覷。
他們是知道王爺娶了王妃,並將王妃帶回西北,但他們以為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王妃的存在與否不會影響西北大局。
「王爺,王妃她……」不是你用來糊弄皇上的幌子?
幾乎所有的西北將士都這般認為,王爺娶親是迫于無奈,他對寧平侯府嫡長女壓根無心,一度欲提出退婚,各覓良緣,侯府千金不得王爺所喜,因太後之故才未毀婚別娶。
而王爺向來冷情,不入他眼的踫也不踫,即使紅綃、綠翹等人,他也是待她們可有可無,既不親近也不多看一眼,只當是府內的一件不值錢物事,多了不見得賞心悅目,少了也不會覺得空了什麼。
因此當一干下屬看到王爺帶了「家眷」回府,說實在的,一群身經百戰的漢子還是狠狠的驚了一跳,以為王爺是受到什麼脅迫,或是有把柄落在王妃手中,迫使他同行之人多了女眷。
「咳!王妃好,王妃是個妙人兒,等她在西北多待一些時日,你們會知道王妃是多麼可人,蕙質蘭心。」趙走西笑得特別親和地拚命擠眉弄眼,希望將軍們能領會他的意思。
趙走西和羅佑東一直是秦王身邊的人,從個小兵做起,之後是隨侍,一直至左右先鋒,王爺的大小事問他們最清楚,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曉得,包括王爺中毒,被個十歲的小泵娘所救,而後小泵娘長大了,被嫡母、嫡姊逼著代嫁,庶女變嫡女。
好巧不巧,這名有恩于王爺的小泵娘嫁入秦王府,新婚夜認出落難的王爺,原本打算冷落嬌妻的王爺一見是故人,那張結霜的臉頓時春暖花開,順水推舟的圓了房。
只是他們沒想到一向能嚇得北方蠻夷聞風喪膽的活閻王、玉面羅剎,一成了親之後居然成了妻奴,寵妻寵上天不說,還百依百順的唯妻命是從,將人疼入骨了。
「王妃有這麼好?」將領當中有一人提出質疑。
不只是趙走西,連羅佑東都肯定的直點頭,臉上明白的寫著——一定要相信我們呀!要不後果自負。
「是言語無法形容的好,王爺今日能重新站起來,全是王妃的功勞。」
「真的嗎?」眾人大為訝異。
「真的、真的,比真金還真,王妃還積極的為王爺治臉,利用香藥淡化疤痕,日日為王爺上藥,王爺的臉明顯好了很多。」他要多宣揚王妃的美德,王妃好,王爺就好,王爺好,大家都好,省得就地操練七個時辰。
「王爺的臉……能治好?」大家面露驚喜。
不管成不成,趙走西只管點頭,當初連太醫都不看好,只說王爺的腿終生無望,一輩子殘疾。
可是經過王妃的藥浴和什麼香療法、推拿的,加上神醫的針灸和祛毒,王爺難以站直的雙腿還不是能行走自如了,宛如沒受過傷,只要不疾行快步是看不出他的腿其實仍稍顯不夠靈活。
不過這是短暫的,王妃說了,只要勤于復建,不出三個月,王爺便可健步如飛,能跑還能跳,踹人踹到翻跟斗。
因此,凡事無絕對,誰說王爺的腿不良于行,如今不是能走了嗎?還走得八面威風,神氣凜凜。
原本能嚇哭孩童的半張鬼臉,如今也沒有令人看了臉色發白的可怕模樣,焦黑的皮肉已細女敕多了,外翻的傷疤漸平,一道長長的肉疤從眉毛下方橫過臉頰,停在嘴唇上方,看著並不恐怖。
「那真是太好了,王爺又能恢復以往的英姿煥發,面如冠玉,一露面便全城震動,王爺……王爺,你在看什麼?」
順著秦王的視線朝往窗外看,一名容貌秀麗,膚色白女敕的女子走過寬磚石板路,懷里抱著一物。
在挑剔的京城貴人眼中,這樣的姿色算中等,勉強能入目,多屬丫頭、婢女一流,難登大雅之堂。
不過在僧多粥少的西北而言,有個女人就不錯了,管她美丑,未曾婚配更是上上之選,看誰下手快。
西北軍中娶了妻的人並不算多,因為當兵的真的養不起妻兒,而且待嫁女子少之又少,所以只要顏色不差的,對這些沒老婆可抱的兵漢子來說,那可是黃沙里的一朵花,花色正艷。
其中一名自作聰明的小將開口說起葷段子。
「王爺要是看上了就召來服侍,能伺候王爺是她的福氣,瞧那女乃大**翹……噢!趙將軍,你做什麼打我後腦杓?」真痛。
趙走西故作無事人的道︰「那是王妃跟前的丫頭。」
「那又如何?」王妃的陪嫁不等同通房嗎?日後開了臉一樣是王爺的人,主子、丫頭共同服侍一人。
這人是榆木腦袋呀!都說這麼白了還不開竅。「王爺留心看她一眼,是想知道王妃吩咐她做了什麼事。」
重點是王妃,不是丫頭。
小將還是听得很含糊。「看了就看了,有什麼不同?」
「你……」是他傻,是他錯了,妄想和石頭對話。
「武揚,去把荷心叫過來。」
武揚是趙走西的字。
「是的,王爺。」王爺要坐不住了吧!一踫到和王妃有關的事,王爺很少不過問一二。
一會兒,俏麗的荷心走進滿是爺兒的書房,習慣主子滿身香的她一入內,一股沖鼻的汗臭味叫她很想捂住鼻子,只是雙手抱著東西,騰不出手來。
「王爺。」她屈身一福。
「那是什麼?」皇甫桓看向她懷中之物問道。
「胡服。」
胡服……「王妃要的?」
「是的。」還有銀臂環、銀頭飾,銀做的腰封鈴串。
「王妃要出府?」她不是靜得下來的性子。
「呃,這……」王妃交代了不能說。
「告訴她,最近城里不平靜,別盡想著往外溜達,過兩天本王得空了再陪她上街逛逛。」他還得趕往大軍駐扎地,盡盡參軍之責,至少要做做樣子,幫著堵住南侵的敵軍。
聞言,荷心苦著一張臉,「王爺,你這不是為難奴婢嗎?王妃要是肯跟人講理,奴婢都覺得是菩薩開眼了。」
王妃如此蠻橫無禮?眾將領狐疑的眼光看向方才還宣稱王妃好得不得了的趙走西,似想提問王妃好在哪里?
皇甫桓失笑,他的確娶了個不怎麼安分的小妻子。
「王妃,這西北的秦王府好大,大到奴婢都迷路了,一走走到石頭路。」到處是石砌屋,看多了眼楮都花了。
「哪來的石頭路,準是妳東瞧西瞧太起勁,錯過回屋的廊道。」她這性子要磨一磨,省得招禍惹事。
「才不是,真的是王府的石頭太多了,奴婢看得眼花撩亂,王妃瞧瞧這屋子的四面牆全是石磚,住在里頭多沉重,彷佛壓了無數石頭似的。」氣都快喘不上來了。
「在邊陲地帶,多一分防備少一分損失,連年征戰,毀損的屋舍不計其數,妳家王爺也是聰明,省去修屋的麻煩,直接以堅硬的石頭建造。」
她倒是不討厭,喜歡花草的人通常樂與大自然為伍,石頭是最純淨的天然物,歷經千萬年歲月,說不定都有靈性。
《西游記》里那只潑猴不就是石頭吸取日月精華而孕化的,《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也是一塊靈石。
「王妃不覺得石頭太多了嗎?花草樹木倒沒瞧見多少,光禿禿的一片好似身在石頭山里,鑿空了山壁往里頭一住。」富貴窩里不住倒成了山里人,只差沒背弓上山打獵。
經她一說是有點像,成清寧捂嘴輕笑,「是少了點綠意,太過剛強了,不像王府倒似軍營。」
皇甫桓一開始的打算的確是蓋幾排石砌屋子,把他的幾萬名親兵收入府內,後來發現不妥當才改建成目前的王府,超過親王定額的親兵遷往後山,這才有十萬府兵的營區,鎮守王府後門。
因為王府里大多都是男子,女子寥寥可數,蓋成石頭屋也更顯得宏偉壯觀,磅礡大氣,完全符合鐵血男兒的剛硬。
這是一個純爺們的地方,皇甫桓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迎進嬌氣十足的王妃,他當時胸懷萬里的氣魄,號令十萬壯士鑿石,耗時一年才完成如今的秦王府。
王府落成時他頗為驕傲了一番,認為是驚世創舉,足以留待千秋萬代,子子孫孫瞻仰。
可如今雪做的人兒一住進來,便明顯看出不足,當年的豪氣干雲、年輕氣盛已成為明日黃花,少了兒女柔情。
「王妃,妳得想個法子改善改善,多種樹,栽栽花,或是養幾盆蘭草也好,至少讓奴婢看看會動的東西。」風一吹,樹葉搖動,花花草草迎風搖曳,妙趣橫生。
「人不會動?」這府里最多的是人。
說到這,最沒脾氣的荷心竟不滿的發牢騷。「一個個跟石頭一樣又硬又臭,奴婢實在不吐不快,王府內到處可見披著鐵甲的兵士,可想找個人帶路居然目不斜視,明明看到奴婢了還直視前方地打奴婢面前走過,好似奴婢是一棵多余的雜草,不擋路就留著。」
她都快被氣死了,這些個府兵分明欺負人,欺負她們新來乍到,還沒能是號人物。
看到丫頭氣憤的模樣,身為主子的成清寧反而滿臉堆笑,「這才叫紀律,要是妳一個丫頭使喚得動,令其壞了規矩,那我和王爺才該苦惱,軍令如山,任誰也不得違抗。」
「王妃,妳一嫁人就不護短了。」以前還是姑娘時,自己和荷葉與她主僕三人像月兌韁的野馬,四處游走無人管束,現在服侍的人多了,她大丫頭的地位越來越不保。
成清寧語帶深意的睨了她一眼,「在這秦王府里,每一個人都是自己人,沒有外人,不分彼此。」
「王妃……」她覺得委屈。
「王妃,別理會荷心的小家子氣,她就是心眼小,喜歡托大,以為王妃的身邊人就該高高在上的被吹捧著,她忘了自個兒是個丫頭。」荷葉冷聲道,手底下忙著為主子理理雲鬢,插上叮叮當當、以銀絲打制的梨花花冠,一顆顆垂落鴉黑青絲的花串是五彩寶石,最底下的吊墜是脆聲輕盈的銀鈴,一串兩鈴鐺,鈴鐺約指甲片大小。
「奴婢才沒有小心眼,荷葉姊姊胡說,奴婢很認清自個兒的本分,要一輩子給主子當丫頭。」有王妃當靠山,她橫著走都行。
瞧了瞧銅鏡里的自己,成清寧笑得明艷動人。「我才不敢留妳一輩子,哪天恨嫁了,我還攔著不讓妳嫁嗎?」女大不中留,到了年紀還不嫁人,閑話一籮筐。
「王妃……」紅著臉的荷心輕輕跺腳。
「好了,不逗妳了,看看本王妃這打扮俊不俊,像不像本地人?」她瞧了都覺得俏,明眸盼兮,好個美人兒!她顧盼自得。
「遠看像,但是王妃膚白勝雪。」晶瑩剔透的肌膚宛如打磨過的珍珠,白皙透光,薄得可見暈紅。
長年在風沙的侵襲下,又未做適當的防護和保養,西北婦人大都五大三粗,皮膚黑成深麥色,手臂、臉粗糙得會硌手,她們雙頰上是凍出來的干紅,看得出來苦日子過得多了。
一個玉做的人往麥色的人堆一扎,一眼就明明白白了,成清寧有令人妒恨的好膚色,白里透紅。
她太白了,白得不像當地人,一看就知是京里來的,那分貴氣、那分恬然、那份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寧和,是西北水土養不出來的嬌貴和水女敕,清淡如水蓮,幽幽然送暗香。
「難道要我抹上炭粉?」好讓自己黑一點。
她這一身白確實和滿臉風霜的西北格格不入,養得太好了,冰肌玉膚,眼角兒都帶著細碎的風流。
兩個丫頭一听王妃要將玉顏抹黑,同時驚聲攔阻,「不可呀!王妃,王爺怪罪下來,奴婢們吃罪不起。」
「是呀!王妃,妳天生麗質何必糟蹋了,誰不羨慕妳美得像朵花似的,王爺一見妳雙眼都直了,嫌奴婢們礙眼,大手一揮全把我們趕出去。」王爺最常做這種事,守財奴似的把王妃當寶給守著,誰敢多看一眼便厲顏以對。
真讓王妃弄了張黑臉出府,這事一傳到王爺耳朵,兩個荷字輩的丫頭就得遭殃了,王爺的笑臉只給王妃一人。
「瞧妳們一個個臉白似紙,王爺有那麼可怕嗎?」桓哥哥只是不愛理人罷了,生性不喜與人相處。
非常可怕。兩人在心里異口同聲。
「我看妳們也說不出實話,虎威未現先怕了三分。」成清寧皓腕套上純銀打制的十連環,銀環相扣的踫撞聲十分清亮。
「王妃,王爺有令,不許妳私自出府。」荷心順口一說。
「什麼,妳說啥?最近耳背得很,老听不清楚別人在說什麼,改天讓君大夫診診脈,看我是不是犯了什麼頑疾。」她邊說邊穿戴起來,耳垂也換上俗艷的銀紅色大耳環。
成清寧一身胡風,還系上蹀躞帶,帶上有銀飾,並扣有短而小的小帶以作系物之用,足下踩的是鹿皮靴,靴子上有牡丹花壓紋,兩條小銀魚掛在靴子外側。
但她又不失漢風的在衣襟上做了一排盤扣,好看用的,直接縫住而無扣洞,一只雕著雙鯉羊脂白玉佩垂掛胸前。
嬌美動人,落落大方,活月兌月兌是未出閣的閨女,不見西北婦人的盤髻,因為她做的是姑娘裝扮。
「王妃,妳太壞了,奴婢們又得把皮繃緊,代王妃妳受過了。」王妃能裝聾作啞,把王爺的話當耳邊風,可苦的是底下的奴婢。
「怎麼,還慣出妳的祖宗脾氣了,跟不跟,一句話。」為主子分憂解勞是她們的本分,還不樂意?
「跟。」荷心沒骨氣的寸步不離,跟在王妃身後。
天塌下來有人扛著,她怕什麼?
荷葉、荷心也是一副胡漢混穿的打扮,一身的銀制品不住發出叮咚聲,頭上梨花棲蟬的玉簪子反而不倫不類。
可是有誰在意呢!套句成清寧的話,這叫混搭風,非胡非漢穿出自個兒的風情,獨她有而已,絕不撞衫。
帶著兩名丫頭正要出府,迎面與明葉、明心遇上,在她倆後頭還有兩個黃衫綠裙的姑娘。
「王妃,妳……」
不等明葉開口,成清寧先一步堵住她的嘴,「王爺叫妳來堵我的是吧!妳跟他說,本王妃賺銀子去了,擋我者,殺無赦。」
她故作凶惡的神情,以手當刀,刀起刀落,氣勢十足的擺出女漢子架式,誰敢攔著她賺錢便是和她結仇。
殊不知她自以為的凶狠,在明葉等會拳腳功夫的婢女們眼中卻是可愛至極的鬼臉,她們莞爾不已的忍笑。
「王妃錯了,王爺命令奴婢等近身保護王妃,務必毫發無損的回府,這一位是明春、那一個是明桃,她們和我在同一個護衛營。」她們亦是俗稱的死士,專做暗殺、誘敵和情報收集,在嚴格的訓練中被選上,月兌穎而出。
「咦,桓哥哥的腦洞補好了呀?他居然肯放心把我交在其他人手中。」可見他手上的事多到抽不出身來。
身形玲瓏,容貌妍美的明春是死忠的秦王派,對秦王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戀慕,一听有人詆毀她心目中的神祇,管她是不是王妃,神態傲然、語氣冒犯的冷著聲道︰「另有十二名暗衛隱身在暗處,隨時做好接應、撤退、回護,王爺的用心望王妃不要辜負。」兩軍交戰之際還執意出府,分明是恃寵而驕,任性妄為,給王爺帶來麻煩。
「明春,不得對王妃無禮,她是妳的主子。」明葉特意強調,要明春牢記自己的身分,她們的命不是自個兒的,早已屬于效忠之人,王爺重視王妃,她們便得以身護主。
明春眼里的惱意一閃而過,隨即恢復了平靜。「奴婢逾矩了。」
她們的身分不能有私人情感,她的確是過了。
「明葉、明心、明春、明桃,這可有趣了,明亮晃晃的四個一等丫頭。」
一旁的荷心一听急了,她才是大丫頭,怎能讓人後來居上,不過她急歸急,成清寧下一句話又讓她懸起的心回到原位。
「只是荷葉、荷心是打小苞著我,陪我在嫡母、嫡姊間戰戰兢兢的過日子,我若虧待了她倆也說不過去,不如妳們四人為伴,一起降為二等丫頭,日後看誰更利索再往上升。」
明葉、明心被明春拖累了,她們原本領的是一等丫頭的月銀,錢多人闊氣的王妃給的可是庶小姐的月銀,一人五兩,而二等丫頭則是對半開。
雖說另有暗衛的補貼,但也不及王妃的大方,她不時的打賞遠超過暗衛的月俸,是一個錢多事少的肥缺。
銀子也許買不到忠心不二,但重金之下很少有人不動搖,成清寧很舍得用銀子砸人,她認為人心不太禁得起考驗,多下一點本多一層保障,看在銀子分上多得是前僕後繼的勇夫。
雖然秦王手底下少有見利忘義的兩面人,個個在鐵血的訓練中堅貞如石,可是若出現那一、兩顆老鼠屎,要命的關鍵時刻往往在瞬間,在人最不提防的那一刻,她習慣未雨綢繆。
論足以信任的程度,誰也比不過荷葉、荷心,即使她們的身手遠遠不及明葉、明心,但她了解她們,自幼一起生長的情分是他人無從相比的,在某些方面她還是比較相信她們兩人,畢竟明葉、明心原是皇甫桓的人,對他的忠誠是鐵鑄的桿子,敲不碎的,對她僅是听從命令行事罷了,高下立現。
不過正如她所想的,人心可以收買,多用點水磨功夫和銀彈攻勢,她倆也漸漸傾向她。
至于明春、明桃,那是完全陌生的兩個人,她還得花時間適應,不熟悉性子的人她不會交付信任。
尤其是明春的態度太令人不喜了,除了在未嫁前在娘家受過一些閑氣外,嫁人後還沒人敢給她添堵,秦王妃的身分在前,那簡直是一塊免死金牌,再加上秦王的寵愛,她更是隨心所欲了。
成清寧不否認她被皇甫桓養出一點嬌氣,甚至慣著慣著慣出受不得氣的脾氣,她身處高位,為何還得看下人臉色?
明春算是倒霉,正好往槍頭撞,給了她一次立威的機會,就從整頓內宅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