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寧成打剛才起就沒說話,直到听見易穆德說話,這才上下打量起這個穿著大紅喜袍的男人。
他往日總有種優越感,覺得自己不過是懷才不遇,出生在偏僻的山村中,得不到名師教導,又沒有萬貫家財,才會到現在還只是一個小小秀才,其實在這種小地方,他的成就讓他的確有自傲的本錢和底氣,只可惜在看見了易穆德之後,那脆弱的自傲幾乎一下子就被打成一片片,散落一地。
沒有比較就不會有傷害,趙寧成之前不曾見過易穆德本人,听阮家村的人一個勁兒說他的好話,也只覺得是鄉下人沒多少見識,一分好也能捧出五分好處來,看見一個稍微齊整些的男子就吹得像是潘安再世一樣。
可如今正經面對了易穆德本人,不管他多麼吹毛求疵的去打量,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無論如何都輸了。
即使他認為自己的相貌比起其他村漢不知道好上了多少,可若與眼前這個男人相比,那卻是沒有任何可以相比之處,更別說光看眼前這棟宅子還有今日婚禮時那熱熱鬧鬧的模樣,趙寧成知道這是挖空了自己家的家底也做不到的。
這一比較之下,越發襯得自己不如人了。
那深深的忌妒還有不可言說的比較之心,讓他忍不住站了出來,故作清高的勸道︰「這位兄台,你打外地來,自然是不知道這其中齷齪,你今日迎娶之新婦先與我有婚約在前,後因為行為不檢被我發現,又崇尚富貴,悔婚二嫁在後,如此惡劣行徑,實在不堪成為我等讀書之人的賢內助,所以我今日拚著讓人閑話,也要把阮家女的惡行說出來,以免兄台受騙。」
易穆德微微斂下的眼眸里滿是嘲諷。
這個小秀才莫非以為其他人都是傻子不成?嘴里說得好像是真心為他好,避免他受騙,才特意鬧了這一出大戲,可如果是真的怕他受騙,成親前幾日為何不說?剛剛的迎娶過程里也不說,偏偏要等拜堂後才說。
即便這事情是真的,畢竟牽涉女子名聲,若是心中存良之人,豈會把事情嚷嚷的眾人皆知?
這種特意敗壞前未婚妻清白之舉,細探其用心,就更讓人覺得這人的所作所為惡心。
易穆德輕笑了聲,看向挺著胸膛,似乎正等著他出聲道謝的趙寧成,「明月,你說說……無故毀人清譽,依據大滿朝律法,該怎麼罰呀?」
明月非常機靈的站了出來,答道︰「依照律法,無故毀人清譽者,鞭笞五十,若有功名者,外加罰銀五兩。」
易穆德看向瞬間僵住神色的趙寧成,似笑非笑的問道︰「原來還有這等刑罰,想來趙兄飽讀群書,必然是明白這件事的,卻還敢言之鑿鑿地毀我媳婦清譽,那必定是胸有成竹的。來!既然鄰居都在,我們好好說個清楚,不然……這衙門也並非白開在那兒的不是?」
趙寧成臉上閃過一抹慌亂,就是趙大娘也覺得事情發展超出他們的預料。
他們原本是想著,在這禮成之際把事情給鬧大,不管是阮家還是這外地書生,肯定會為了面子好聲好氣的把他們請進去,好好談談封口的費用,再不濟,能夠攪黃了這樁親事,那也是美事一件。
可沒想到不管是阮家村的人還是這新郎官,一個個的都不按牌理出牌,彷佛對于別人怎麼看都無所謂的樣子,倒是讓他們找不到台階下了。
阮大春看這一對母子傻了,心中冷笑了聲,卻沒有打算放過他們的打算。
之前是懶得理會這兩個只會惡心人的東西,又想著自家佷女畢竟還沒嫁出門,和無緣的親家鬧得太過難看也不好,也就容忍了下來。
沒想到這家子倒是沒臉沒皮,把他們的退讓客氣當成是怕了他們了,今日要是不好好教訓這兩人一番,還真以為他們阮家村的人都沒有用!
「怎麼,不敢說了?那就讓我好好說說。」阮大春陰陰的看了趙寧成一眼,冷聲道︰「趙寧成,當初你和我家佷女的婚事,是你爹和我兄弟還在世時定下來的,所以前幾年你爹去世後,我阮家可是出糧又出力,讓你們孤兒寡母不用煩惱生計,還讓你順順當當的考上了秀才,可你這白眼狼是怎麼回報我們阮家的?」
他頓了頓,如刀般銳利的眼神看著已經蒼白了臉的趙寧成,「在考取秀才後就瞧不上咱們這些鄉下人,瞧不上我佷女了,是沒說要退親,卻拐著彎要讓我佷女從妻降為妾,好讓你一邊能夠攀上鄰村王大戶的閨女,又能夠享有齊人之福,這口氣要是能忍,那咱阮大春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這一長串前因後果听下來,在場的人腦子里都已經主動補滿了一出陳世美拋棄糟糠妻的大戲,看向趙家母子的眼色也都帶上了鄙夷。
「嘖!這活生生的就是一家子白眼狼嘛,定了婚約的未婚妻供他念書,沒想到考出個秀才就翻臉不認人了。」
「就是!而且退親後還不甘心,在人家的大喜之日污蔑姑娘家的清白,還說是讀書人呢,如此狠毒……」
周圍大大小小的議論聲讓趙寧成臉色一下青一下白,恨不得能自己挖了個洞跳下去,就是趙大娘臉上也閃過一抹狼狽。
趙寧成惡狠狠地瞪著阮大春,對于這家子一次次毀了他的好事感到無比憤怒,他無法反駁阮大春所說的話,但更明白今日這白眼狼的名頭可不能就這麼坐實了,否則對于自己未來的科舉之路可說是大為不利……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眼中滑過一抹陰鷙,心中發狠的想著,既然阮家把他逼到這等地步,那就別怪他不留情面!
趙寧成抬起頭,直直地望著阮大春,「阮世伯,你硬要倒因為果我認了,可阮芝盈的確是不貞不潔……你也別急著否認,我就提一件事,退婚那年有山匪來襲,為何只有你阮家村完好無損?我還瞧見阮芝盈滿身狼狽地從山上下來,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失了貞潔,我還願意履行婚事,只讓她自降為妾,我已經算很對得起你們阮家……」
他大放厥詞的指責話語還沒說完,阮大春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聲,直接甩了他一個耳刮子,那力道之大,讓趙寧成不只摔倒在地,嘴里還噴出了一顆牙。
「一派胡言!全都是一派胡言!」阮大春氣得渾身發抖,當初之事他明明已經封了全村的口,卻沒想到讓這個畜生給看見了。
趙寧成看著阮大春怒氣騰騰的樣子,也顧不得自己現在有多狼狽,陰惻惻的笑著說︰「如何?難不成是被我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才如此?」
阮大春還要說話,突然一道軟糯又帶著堅定的清麗女聲插了進來—
「為何要惱羞成怒?我阮芝盈今日在此發誓,若我不是完璧出嫁,就馬上坐回頭轎,吊死在我阮家祠堂中,絕不會讓親人先祖蒙羞!」說著,她淡淡地看了一眼還癱坐在地上的趙寧成,譏諷的問︰「我敢用性命來發誓,你敢嗎?趙寧成趙秀才。」
她沒想到自己不過成個親還有這些一波三折,本來是打算在新房里好好等著就好,可是听著外頭的動靜越來越大,她才不顧媒人婆的勸阻,硬要親自出來瞧上一眼。
就這麼剛好,她听見了趙寧成的污蔑,氣得她立刻主動站出來,以維護自己的名聲。
趙寧成還想說什麼,阮大春卻不肯給他這個機會,用眼神示意自己村里的漢子,幾個大漢登時一窩蜂往前撲去,堵嘴的堵嘴,拉人的拉人,直接把趙寧成給捆了。
「那個……佷女婿,今兒個大喜的日子,咱們也就不讓這敗興的人繼續在這里胡言亂語了,我先走了啊。」阮大春說完,朝妻子使了個眼色,讓她把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的趙大娘也給拽上,一起往回走。
易穆德看得出來,阮大春是不想讓他繼續琢磨那趙寧成說的話,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站在身旁的阮芝盈,忽然覺得或許自己這新娶的媳婦兒還有許多他不知道的小秘密在。
兩個人並肩準備往宅子里頭走,本來是沉默無言的,可阮芝盈感覺到他的目光,主動抬頭看向他,出聲打破沉默,「如何?你也不信我?」
他的確是她看上的人沒錯,可是若他在這個時候有半點懷疑,或者是貶低的意思,那麼這親事……便就此作罷吧。
她知道今日之事很有可能在他心中埋下一根刺,即使他現在可以說服自己不想,但日後兩人若有個磕磕踫踫的,那根刺遲早會成為兩人之間的一把利刃,將彼此傷害得體無完膚。
若真要走到那種地步,還不如現在就弄個清楚明白。
站在邊上的明月倒是沒想到,這個小小村姑居然也挺有膽量的,見了剛才那樣的場面不但不哭不鬧,還能夠主動站出來為了自己的清白發聲。
甚至就連現在,她若是個聰明的,就該把這事情掩過不提,而不是直接挑明白了,硬要將這事情攤開來。
也虧得他主子是個能明辨是非的,知道剛剛那人就是存心想潑髒水,要不換成一般男人,被暗指戴了綠帽,只怕這時候心底早就悶著一把火了。
明月心里一陣嘀咕,然後一抬頭就對上了自家主子的眼神,瞬間抖了一下,連忙又低下頭去,招呼著門房把大門給關上,不讓無關的人繼續指指點點,緊接著又把宅子前頭的一干人等給帶走,還給兩個主子們好好說話的空間。
「我怎麼想的很重要嗎?」易穆德看著她清麗的容顏上浮現淡淡怒氣,好笑的說,「不過就是一個小人而已,妳就這樣看低妳的夫君,覺得我會這麼容易受他挑撥?」
阮芝盈一雙盈盈水眸簡單又明白的表示︰她就是這麼懷疑的。
易穆德挑了挑眉,覺得在這當口,他最好還是好好解釋一番,才不會讓他的小妻子對于他這個人有著錯誤的認知。
「我自個兒娶回來的媳婦兒,品性如何我當然清楚。」易穆德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自然地拉起了她的小手,感受著手背和手心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
其實他心里對于阮大春那一家子也是沒什麼好感的。
一個姑娘家失去了父母,打小餅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可憐這小手粗得都有一層繭了,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的活計。
邊心疼著自己媳婦兒,邊吃著小豆腐的易穆德,淡淡說道︰「那人表面上說的義正詞嚴,可雙眼左右搖擺,沒個穩定時候,就說明了此人心虛,且身為讀書人,此等私密之事卻無視于妳的名聲,偏偏要挑在這樣的時候大鬧特鬧,更是說明了其居心不良,既然知道這個人心術不正,又另有目的,他說的話我自然是一個字都不會信的。」
再說了,一個小秀才和自個兒新娶的小媳婦兒說的話,他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該信誰。
阮芝盈不知道他一個轉念之間就已經想了那麼多,方才見到他站在門口幾乎沒什麼說話,那樣淡然的神態讓她心中有著不安,以為自己的親事就要讓趙寧成給毀了。
直到他雲淡風輕地說出這樣一席話來,她才終于松了一口氣,連從不知道何時開始就緊繃的肩膀也都自然的落了下來。
自己嫁的果然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人,為了這份信任,她就是做牛做馬也得待他更好才成。
她的小動作易穆德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不免更加的心疼,也不知道她以往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是不是總是在看他人的眼色,否則怎麼會如此的敏感。
一想到這種可能,他忍不住就想要多疼愛自己的小媳婦兒一點,最好能把所有她欠缺的都給補上。
兩人的想法雖然不大一樣,但最後的結論卻是出乎意料地一致了起來—
一定要對他(她)更好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