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氣越來越熱,天空往往湛藍得沒有一片雲,就是有風拂過,仍是帶著一絲暖熱,教人渾身燥得難受。
可相較于天光的明朗,整個將軍府卻籠罩在一片沉悶中。
柏行遠見柏雲奚屢勸不听,氣得干脆住到了別莊去,打算來個眼不見為淨;柏蒼剛夫婦倆亦是拿這個兒子無法,又放心不下老人家,因此亦住到了別莊;而柏雲奚連日來更是常常徹夜未歸,明悅芙則是幾乎閉門不出,成天窩在房里。
下人們也不敢隨意高聲談笑,見到了只是低低交換了幾句主子們的情形,而後搖頭嘆氣。
他們怎麼也不明白,縴華公主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對人好得很,一張臉總是笑盈盈的讓人看著便覺舒心,上上下下更是打理得井然有序,這該是祖上燒了多少好香才娶得到的好媳婦呀,可自家的將軍怎麼就是不喜歡公主呢?
柏府書房內,柏雲奚看著書案上的一件件密函文件,凝神研議著事情,對這府內詭譎的氛圍似乎毫無所感。
那支射中柏雲奚的毒箭,起了關鍵性的進展;還有近日暗衛采回來的消息……布局如此多年,總算,近日便要收網,只待一個機會,便能捕住那條滑溜狡詐的大魚……
這幾日他雖是在家休養,可卻也沒閑著,讓韓衡將他昏睡這段時日以來的諸事做了詳盡的匯整,一件件一樁樁有系統的順理分明。
那藏在朝中多年的內奸,這回總算露了馬腳。景泓前些日子四處散布他傷重下治、時日無多的消息,對方果然按捺不住,動作頻頻了。
先是西關駐軍竟無故退守三十里,引風關只余一名偏將守城……再來西關到處傳言柏雲奚從此已是廢人,再無法上陣作戰,攪得人心惶惶,軍心大亂。
只是,這諸多跡象都指向同一個人,一個最讓人不敢置信的人一一溫少陽。
初時柏雲奚還不敢置信,可證據騙不了人。溫少陽做得雖極隱密,又用了許多棋子混淆視听,可一旦露了破綻,那一道細口子便能越撕越大,再也無法掩藏。
想起這件事,柏雲奚只覺心中一陣隱痛。
初初見面之時,溫少陽只是京城一戶殷實人家的兒子,和他在偶然之下結識,性格極為契合,從此便當在一起念書習武,長大後更一同投身軍旅,互勉著願盡己之能為國效力;兩人一直以來都以兄弟相稱,閑時亦總在一起飲酒,暢談胸中抱負……可原來,這一切都是作戲!
溫少陽,只是西狄埋伏在嘉昌的一枚暗棋,布了如此長遠的局……特意與他接近,努力掙到高位上……他甚至還想置他于死地,毫不留情。柏雲奚不會忘記,那箭朝他而來時伴隨的濃烈殺意,是那樣真切而直接。
甩甩頭,他不再去深想。近日正是緊張的時刻,他不應該花費這麼多心思在旁的事上,縱使情如兄弟……可當溫少陽背反了嘉昌,對這江山造成了威脅,他亦不可能再手下留情……更別提,那人也許自始至終對他便毫無情分可言。
柏雲奚坐在桌前,拿著公文便欲提筆開始處理,卻依然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他心知這般煩亂的原因,絕不只是因為眼前這件事,同時也為著……她。
所有的事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對溫少陽張開的網就要收起,皇上總算可以除去多年來的心月復大患。順利的話,甚至還能換來西狄的永不犯境,與北蘇和親之事暫告議成,只待最後挑出人選便可;錦仲逢這兩日亦已官復原職,之前和那薇姑娘的丑聞就像是船過水無痕一般,再無人提,待明年開春,便是他與芳華公主的婚期……
似乎只有她和他之間,陷入一種難言的僵局。
他不明白,先前也從未曾想過,他們兩人,竟會走到現在這個局面。
那日她說的話、她的笑容,看上去真是沒有半分勉強——自己,只是她用來博得好名聲的一個工具;如今目的達成,她便不介意他把輕依給娶回來。也許,這般做,還能再得一個賢良淑德之名,這就是她所說的,讓他如願的意思吧?
怎麼三年前竟看不出來她會是這樣的女子?自己竟還不時記掛超她,怎麼想,柏雲奚都覺得自己似乎有種被當成傻子耍弄的感覺。
如今對著她,他怎麼也無法平心靜氣。一想到她下嫁給他的原因,他就覺得好似有根刺鯁在喉頭,不將那刺除去,他便一日不舒服。
也是因為如此,這幾日他根本不給她好臉色;她似乎也知道他不喜見她,一等爺爺和爹娘去了別莊,便干脆整日關在房里,是不出戶。
他想著,有些氣悶。比起國事,這家事卻委實難以決斷得多。他對明悅芙本是有著歉意,覺著她也是無辜被牽連,誰知她竟說那是她一手造成的?
柏雲奚握緊筆桿,命令自己別再去想那個用一片赤誠笑容,還有那清亮聲音欺騙他的女子,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公文上。卻忽覺困倦異常,勉強撐著又處理了幾件事,終是覺得支持不住,索性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相對于此刻,明悅芙正坐在自個兒房里,細細的縫制衣裳。
「公主,您做這麼多,駙馬不知道又有什麼用呢?趕緊搬回主房,早日生個孩子才是正經。」菱兒見明悅芙坐在桌前,細密的穿針引線,神色極是專注,又帶著溫柔笑意,便忍不住想要嘆氣;即便知道說得再多亦是無用,她仍是時不時提上一句,就盼著公主哪一天會開竅。
好不容易駙馬醒了,她才高興著公主這回可算是撿到了,不用這麼年輕便要守寡,可誰知兩人竟然到現在還未圓房,甚至夜里還分房睡;他們兩個正主兒心里不急,卻是急死了她們這些在一旁窮操心的。
「別說了,這只是份內事而已,孩子什麼的……現在說這個也太早了些。房里茶水都沒了,你真那麼閑便替我跑一趟,去燒些水來備著,免得半夜口干……」明悅芙頭也不抬,心知菱兒是替她不平,雖覺窩心,卻不想再听她唆,便隨意尋了個借口支開她去。
那天,她說的話起效果了吧?這些天,只要見到她,他眼里便有藏不住的怒意和厭煩,甚至掉頭就走,顯是不願多看她一眼。
雖是她故意如此,可見到他目光里滿是冰冷,她仍然覺得難過。可她卻怨不了誰,若是時光能夠重來,她肯定不會再因為自己一時的不甘和嫉妒,讓兩人陷入這般尷尬的境地;如今,就算是懲罰她好了,教她知道,愛一個人,絕不能有半分的勉強和心計……她就算其它做得再好,他沒有心,總是無用。
瞧他說起輕依的樣子,是那麼溫柔,有如春水溶溶;被他愛著的師妹,該會是如何的幸福……可她卻破壞了這一切,如今,也只能想方設法的補救。
再幾天,那派去西南的人就該回來了,屆時,師妹也該跟著回來了……明悅芙想著,不禁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如今,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也只是縫制新衣這般小事了……
「公主,有位姑娘說想要見您……」門突然被推開,菱兒走了進來,輕聲說道。
「是誰想要見我?可有說是什麼事兒?」
「薇姑娘。」菱兒左右看看無人,湊近了明悅芙,輕聲開口。
聞言,她臉色便慎重起來,輕聲吩咐道︰「把她帶到挽風亭去。記著,挑人少的路走。」
亭子里,明悅芙和傅容薇相對坐著。明悅芙看著眼前有些憔悴的女子,露出了擔憂的神色。前陣子宮內因為這薇姑娘和錦大人的事兒鬧得風風雨雨,芳華公主甚至因為此事殺了一個宮女泄憤,她當時人雖在西關,回來卻也听說了不少這件事的種種,最後只知道傅容薇在此事傳開以後便失蹤了。
卻沒想到今日她竟會找上門來。
依舊是有些難以親近的樣子。雖說是有求而來,可傅容薇仍是一副琉離的樣子,就好像誰都無法入得了她的心。
想來她會到這兒來求助,也只是因為之前在宮里時她所釋出的善意吧。
「薇姐姐,這些日子以來……你還好嗎?」听了她的要求,明悅芙並不急著答應她,反而探問起她的近況;而傅容薇似也並不願強求的樣子,只是在听到她那個稱呼之時,微僵了僵,一臉的不自在。
「公主還是直呼容薇之名便可,奴婢卑賤,何德當得起姐姐二字。」
明悅芙笑了笑,輕輕搖搖頭,親自為她斟了一杯茶。
「薇姐姐,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她看向她,笑容里有一絲傷感。
「當年……寧王壽宴上,我們見過的。」
傅容薇聞言,那雙清冷的眸子總算抬起,帶了一些疑惑的看向她。
「姐姐真的忘了?當日我被那小世子戲弄,淋得一身濕又給關到了柴房里,是姐姐把我救出來的。」明悅芙說著,帶著幾分期盼的看著她。
傅容薇突然想起了明悅芙是誰。
那是她七八歲的時候,當時她父親仍是位高權重,她隨父親赴寧府壽宴,無意間听見那驕縱任性的世子得意的向玩伴們炫耀著他的豐功偉業;把明大人帶來的那個人人夸贊的小女娃惡整了一番,還關進了柴房里頭。
她悄悄去了柴房,把那本是粉妝玉琢、此刻卻很有些慘不忍睹的五歲小女娃領了出來。這件事她並未放在心上,後來過了一年,當她爹爹因為謀反之罪被陷入獄時,只有明大人不遺余力的為她家奔走申冤。
後來,她一心一意執著于報仇,這些事情也就不曾再想起過,更不曾關注那位在宮外養病多年的義公主,卻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這位公主便是恩人之女。
「你……原來你是明大人的女兒。」傅容薇微低下頭,掩去了眼里一時藏不住的情緒,卻沒有再多說什麼。那些往事都已經太久遠了,無需說得太多。
她看著眼前這個一直是開朗溫暖的女子,心底只覺得十分復雜。明悅芙的父親,是那時向她家伸出援手的人,而明悅芙像極了那一對善良的夫婦,對別人的冷漠不以為意,毫不介懷……
可她當年為了自己的復仇……卻對她……雖然當時她不知道明悅芙的身份,可終究……是她做錯了吧。
正想著,明悅芙已經轉過了話頭。
「薇姐姐,你要求的事兒我一定做到,可是……我想知道為什麼。」
見傅容薇神色放緩,明悅芙這才大著膽子問出了一直想問的事。
安排她到南方,給她一個寡婦的身份和名字,並且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她的去處……這並不難辦,可她卻想知道傅容薇的理由。
傅容薇卻不回答,只是低下頭,撫了撫肚子,那一刻,明悅芙在她臉上看見了一種神聖的溫柔;她愣了愣,拉過傅容薇的手細細搭脈,而後驚訝的看向她。
「這……難道是……」才要說出那個名字,傅容薇便已抽回手,又恢復了原先的漠然,似乎極不願听見那個人的名字,只冷冷吐出兩個字︰「別問。」
明悅芙見她不知怎的便又豎起了渾身的刺,知道這件事情她必是不欲旁人知道,也就體貼的住了嘴,不再提起一言半語。
傅容薇察覺自己幾乎是本能的又築起防備的牆,可明悅芙卻一點兒都沒有被冒犯的樣子,她突然有些不安,最後只是咬著唇,開口道︰「公主,柏將軍會是個好丈夫……但並非所有人都能擁有個好丈夫。」
明悅芙一愣,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揚起一抹微笑,很輕很輕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