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蓮城在紫極宮階前下了轎,經過兩側高大衛尉軍,向站在門口的內監說道︰「煩請公公通報。」
「皇上有令,您可自行入內。」內監說。
褚蓮城推門而入,不料卻看到博士學宮的人幾乎都在里頭。
「臣參見陛下。」褚蓮城一揖身。
「過來坐下。」黑拓天用下顎指著自己身旁的坐榻。
褚蓮城心里倒抽一口氣,見黑拓天仍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也只得硬得頭皮往前走。
她知道眾人目光全落到了她身上,她完全不敢抬頭迎視。關于皇上與她之間早有許多傳聞,但他在外頭待她多半還是尋常的君臣模樣,可如今這姿態分明就是……對待自己女人的模樣。
「皇上有何事要吩咐?」她站到榻邊,並不上坐。
「坐著。忙了一晚,累了吧。」黑拓天說。
「臣為皇上盡心力,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不累。」旁人她可以不管,可博士學宮是她經常要去商議事情之處,至少面子得保住。
「有事告訴你,你坐下。」
褚蓮城此時才注意到他深眸中並無笑意,且書房里的氣氛亦顯凝重,並不曾因為皇上待她的不尋常而有半分騷動。
「南褚怎麼了?」她月兌口問道,握緊了拳頭。
「南褚有異……」黑拓天握住了她的手。
「南褚怎麼了?!」她急聲問道,忘了要抽回自己的手。
「墨青發現南褚死亡人數過多,經追查之後,發現南褚爆發疫病。」他直視她的眼說道。
「疫病……」她頹了雙肩,眼眶瞬間紅了。
南褚人民還要多苦?還能多苦!
「墨青回報說那些原本以為是死于饑荒的災民,應該都是因為疫病而死,可南褚皇室和朝廷故意隱瞞疫情,凡提出疫情的官吏全被處理。如今感染人數增加,全城已有十分之一倒下,死者人數日有百余人。」
褚蓮城驀地低頭,雙手蒙住臉,因為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黑拓天看著她顫抖的雙肩,也只能將手放到她肩膀上。
「請問陛下,現下處理情況如何?」她悶聲問。
「我軍如今已退守城外,只留萬人于城中協助隔離病患。墨青也已經讓距離南褚最近的吳郡開始運送食糧、藥物過去。可南褚疫情若再擴大,唯有將生者移出、焚城以抑疫情一途。」
褚蓮城晃動了子,在深吸了幾口氣之後,她放下雙手,淚痕未干地看著他。
「是何種疫情?」
「墨青將疫情癥狀寫得極為清楚,太醫院判定應當是鼠疫,我已命太醫院派大夫連同醫藥,明日與三千快騎一同前往。」
「皇上——」
褚蓮城驀地往黑拓天面前一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你休想!」黑拓天怒瞪著她,因為已猜出了她的心思。
「懇請陛下讓臣返回南褚。」她沒抬頭,只是匍伏于地。「南褚乃臣之故土,臣願與舅父一同回到南褚,救治病患。」
「你這身體回去能做什麼!」黑拓天大掌重重一拍,榻邊幾案上玉杯隨之摔落榻間、滑向地上一玉石碎裂聲在房內回蕩著。
「南褚甫戰敗,從皇室至官員一片混亂。臣身為南褚皇族,懂得南褚政事運作,又是北墨之臣,由臣入內統領救命醫病之事及隔離一事,是最佳且唯一的人選。」褚蓮城抬頭看向他。
「你不要命了嗎!?若你一回去便染上疫疾,回去能辦何事?!用你的命辦嗎?!」黑拓天怒吼出聲。
「正是因為臣來日無多,所以才要讓這條命更加有用。」
「閉嘴!」
「臣體內有毒,自知活不過今年。死有輕如鴻毛重于泰山,望陛下成全臣保家護民之心。求您不要讓臣……」褚蓮城再次磕頭——一次二次三次,「……死不瞑目。」
博士學宮之人此時面面相覷,無人敢發一語,亦有人別開頭,不忍心再看。這褚蓮城也是個人才啊!且從來不曾恃寵而驕,怎麼年紀輕輕就要損落了呢?
「全給我退下!」黑拓天低喝一聲。
博士學宮之人一揖身,齊齊離開紫極宮。皇上方才便交代了他們要在明晨送糧與藥物之前,做好對南褚境內疫病最好的安排、官員分配。況且,現在看到裙蓮城如此,他們何嘗不想多幫點忙呢……
褚蓮城沒听見他的話,還在磕頭。
「停!」黑拓天一把抓起她的身子,將她拖到面前。
褚蓮城磕得頭昏,額上一片紅腫,甚至泌出血絲。
她閉著眼,腦子昏亂了一會後才清醒。她站在他面前,正好與他的目光平視。她心一慟,雙膝隨之一軟,坐到了他腿上,臉龐挨著他疾驟的心跳。
「什麼叫做你活不過今年?」
「我身子惡化的情況出乎我的意料。」她閉眼說著自己咳出血塊的情況,因為不敢看他。
他面無表情地瞪著她的慘白小臉,唯手背上青筋畢露。
「既是如此,我更不該讓你回去南褚。那會讓你的幾個月變成一個月或是連一個月都不到。」
「皇上。」她抬頭揚眸,眼神堅定地看著他。「請成全臣的最後心願吧。」
「這就是你最後的心願?」他從齒縫里蹦出話來,想揪緊她對她咆哮,可一看到她這般狼狽的模樣,卻只能心痛到手足無措。
「對。臣畢生所想便是為南褚百姓分憂,如今南褚被滅、疫病驟起、人心再沒有比此時更慌亂無助,也再沒有比此時更需要臣回去。」她撝著發痛的胸口,喘著氣說。
「他們的命是命,那你的命呢?!」他大吼了一聲。
「若臣一命能換來百千條人命及人心,足矣。」她伸手欲撫他臉龐,卻被他握住攥在掌間。
「那你是否想過,若你能待在朕身邊,陪著朕成為更好的國君,朕能替你救更多的人!」
他所言讓她微笑,可她終究兩行清淚一落,還是搖頭了。「臣也有私心,臣畢竟是南褚人。」
他牙關一緊,凜聲說道︰「若朕不讓你回去,你意欲如何?」
「若皇上不允,臣也無法可施,但臣會心有不甘。況且,您不會不知派我去南褚,正是平息這場災難與動蕩的最佳人選。南褚一役,若處置得當,必大得民心,陛下日後出兵它國,阻礙自然會變少。我會成為陛下一統天下的第一步棋。」
黑拓天瞪著她。「在你心里,朕真是如此不堪,只懂得利用?」
「不,我傾慕于您,所以希望您能一輩子記住我,希望我的名聲能長伴您的天威所及。」她看著他,對他笑著。
她這一笑,他的鼻尖卻是一酸。這是他愛的女人,在求他一個與他齊名的機會……他深吸了口氣,再深吸了口氣。待開口時,已聲若洪鐘——「褚蓮城,听令!」
「臣在。」褚蓮城雙膝落地。
「朕命你為特使,前往南褚處理災疫及撫平人心諸事,明日成行。你可自行挑選氨使及陪行人員,需得日日稟報狀況。一個月之後,若災疫未平,政局未定,你仍需返回北墨,再也不可干預南褚之事。」
「臣遵旨。」褚蓮城欲再磕頭,卻被他握住了下顎。
他黑眸噙著冷光,可他抓著她的手掌卻是極為火燙,就像他的話一般——「你給朕活著離開南褚,否則朕便把南褚百姓當成你的陪葬。」
「您不能這樣!」
「你若執意回去,朕意便是如此。」
褚蓮城仰頭看著他,淚水開始不停地往下掉——她怎麼會不懂他的不舍,她只是不敢想啊。
「你想清楚了嗎?」他一定得再問一次。
她點頭。「臣要回南褚。」
他松開了置于她下顎的手。
「皇上恕罪。」她低語。
「恕什麼……」
褚蓮城驀地投人他的懷里,用力地抱著。
她抱得那麼緊,彷若這一松手就是生離死別。
黑拓天心都寒了,他背上冷汗涔涔,只能發狠地把她往懷里帶。她一身的瘦骨嶙峋,甚至壓痛了他,讓他心痛更劇。
「朕會再加派太醫院的十名太醫隨行,你身子若有狀況,便立刻讓他們知情。」
「多謝皇上。臣命不足惜……」
「我要惜的只有你這條命。所以一」他身子一顫,竟無法再說。
她點頭,掙扎著在他懷里坐起,捧著他的臉,痴痴看著他既暴怒又悲慟的眼。
「臣放肆了。」
她在他唇間印下一吻。
他扣住她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吻到的卻都是淚水的苦咸。
終于,她推開他的臉,哽咽地說︰「臣告退。」
黑拓天握緊拳頭,緊到他全身都在顫抖。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從他身上滑下,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
終于,她在門前回過了身,紅著眼眶對著他深深一揖。
「能遇見陛下,蓮城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