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醫院就像是人生舞台劇中的一幕布景,總是不斷重復上演著生老病死的戲碼。
喜悅、惆悵、哀傷、激憤、憾恨……全都只是上帝編導的情節之一,半點不由人。
女人的妊娠與生產,自然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關卡,有時自身及嬰孩的性命得以存否,完全取決在一瞬間。
「都怪我沒照顧好她……」齊昀亮自責道。
一雙原本好看迷人的明眸,此刻卻布滿了血絲。他有些歇斯底里地猛扯著自己的頭發,惶恐不安又手足無措。
這場意外來得始料未及,雖然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將岑淨由刀口救下,才剛抱著她慶幸歷劫歸來時,下一秒卻听見她面無血色地喊著肚子疼,接著便驚覺她的羊水破了……、
寶寶才只有三十二周又五天大,發育都尚未成熟,卻因為動了胎氣,在緊急送醫安胎不成之下,十分鐘前已推進產房。由于早產且胎位不正,只能開刀剖月復,以保母子平安。
從齊昀亮簽下手術同意書後,他的右手就顫抖個不停。六神無主的他,像縷孤魂般在手術室外徘徊飄蕩。
「菩薩,求禰大發慈悲,庇佑他們母子吧!」他哽咽呢喃著。
他絕不能失去他們母子任何一人,絕不能呀!
岑淨已經和他鉤好了,要一起學著幫小寶寶洗澡,還說第一次的「下水典禮」一定要全程錄影存證。等到將來兒子長大娶媳婦時,再插放此影片回味觀賞……
此刻,他極不願自觸霉頭去揣想任何不測,可混亂的腦子里所浮現的盡是些不好的兆頭及片段——
終于,剖月復取出的早產嬰兒隨即被送進病嬰室的保溫箱里,交由小兒科醫師詳細地檢查救治。恍惚中,護士又塞了一堆同意書文件要齊昀亮簽名。
各種的器官超音波以及檢驗項目,他慌忙中也記不太清楚,依稀只記得其中有一張是早產兒的病危通知書……雖然是例行性的手續過程,仍是教他心魂俱失。
好不容易麻醉藥效退了的岑淨,被醫護人員推了出來,送進普通病房休養,他這才稍微寬心地趨前探望。看著她那張蒼白的小臉,齊昀亮真是心疼不已。
因為體質特殊,對麻醉藥過敏的她,眼楮才睜開不久,就接二連三地嘔吐個不停,虛弱得奄奄一息。
「淨,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孩子呢?」她沙啞地問道,神智還不太清醒。
隱約記得昏昏沉沉中似乎曾听見孩子的啼哭聲,然後她就暈了過去。
「醫師正在急救中。」他紅著眼眶回答。
「寶寶是不是還很小?」
「一千七百公克左右。」
「我可憐的孩子……」她心疼道︰「讓我去看看他。」
「別亂動,小心扯痛了剖月復的傷口。」他制止道。
「不親眼見他一面,我怎放心得下……」她哭泣道。
「別這樣,你冷靜點。」他將她的身子推平,讓她躺回病床。「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等明天護士幫你拔掉尿管和點滴後,我再陪你去看我們兒子。」
「我連一分鐘都捱不下去呀!」她涕泗縱橫地說。
「為了避免細菌感染,此時除了醫護人員,病嬰室是禁止閑雜人進入的。況且現在早已過了規定的會客時間,你就算勉強爬下床,也無法見到孩子啊!」
「孩子……」她仍掙扎著要下床。
「母子連心,我當然能體會你此刻的心情,但事情有輕重緩急,你不該本末倒置,顧此失彼了。」他柔聲勸道︰「你應該先睡個好覺,這樣才能早點恢復體力,得以勝任為人母親的重責大任。」
「可是……」
「孩子目前有醫師們的妥善照顧,你大可放心。」
聞言,岑靜的內心十分矛盾。
一方面深知齊昀亮所言甚是,但是另一方面卻又對情況未明的孩子牽腸掛肚、難以釋懷。真是左右為難啊!
產後隔天,岑淨的身子還很虛弱,再加上剖月復的傷口尚未愈合,稍一挪動就疼得直皺眉。可是思子心切的她,卻甘願咬緊牙關,執意要去病嬰室了望她的心肝寶貝。
「無論如何,我今天一定要見到孩子的面,誰也休想阻止我。」為了起身,她已弄得汗水淋灕,狼狽不堪。
「淨,你太勉強了。」齊昀亮好話說盡了,仍是無法勸阻她如此自虐。
「就算必須用爬的,我也要去。」
「真拿你沒轍。」他雙肩一頹,算是投降。
「知道就好。」勝利永遠是屬于鍥而不舍的人的。
「先躺著吧。」他竟又將她給「擺平」。
「我不是說了非去看孩子不可嗎?」她氣惱道。
雖然她平日的個性隨和溫婉,但一固執起來也是不容小覷的。
他一臉無辜地解釋道︰「我只是怕你這麼一折騰,元氣大傷,所以好心讓你稍稍喘口氣,真的沒什麼惡意啦!」
「少假惺惺了,你根本就是存心不良,想阻撓我看孩子的行動。」她極委屈地控訴道︰「齊昀亮,我討厭你!」
「哇,你這樣說很傷我的心耶!」
「誰教你不肯順我的意。」
他苦笑著。「我原本是舍不得你如此辛苦,想去櫃台借張輪椅,等會兒再推你去病嬰室探望寶寶的。」真冤枉咧!
原來如此,是她一時焦急錯怪了他。
「對不起嘛……算我心急,口不擇言。」她送上笑容,討好道。
他隨即幫她把枕頭挪好,讓她能躺得舒服些;又抽來面紙替她擦去滿頭大汗,怕她吹風受了涼會感冒。
「你先躺一會兒,休息一下,我這就去借輪椅。」
「快去快回。」她催促道。
「知道了。」
唉,也難怪她會這麼著急。因為生產至今,她都還沒有機會見到自己的親骨肉,當然會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終于熬到了病嬰室的會客時段,岑掙在齊昀亮的協助下來到兒子的面前。母子相見的那一剎那,她的淚水竟不听使喚地撲簌而下,五髒六腑仿佛被扭絞成麻花似地疼痛。
「天啊……」她伸出顫抖不停的雙手,貼放在保溫箱上。
喔!她可憐的心肝寶貝,那麼的瘦小、虛弱,身上還插著一些不知名的管子,正為了生存下去而努力著……
「寶貝,你痛不痛?」她情願代他受苦挨痛。
嬰兒目前必須靠著呼吸管來得到氧氣,由于太過弱小,連吸吮的力氣都沒有,所以只能用胃管,慢慢地灌食女乃水來補充營養。
听小兒科醫師說,寶寶的腦部超音波檢查報告,顯示腦室有一級出血的現象,正持續觀察中,以防日後對神經發展有影響。
「都怪媽眯沒有保護好你,讓你逼不得已提早出世。」她哽咽地自責。
「淨,這不是你的錯。」齊昀亮安慰道。
「是我害他活得如此辛苦……」她恨不得立刻將孩子擁在懷里,給予他最溫暖豐沛的母愛滋潤。
「如果真要怪罪下來,應該負責的罪魁禍首是我,你其實也是受害者之一。」
都是他連累他們的。
「亮,寶寶會平安無事的,對不對?」她一臉希冀地望著他。
哪怕是善意的謊言也罷,她迫切渴望著暫時的保證,好慰借她惶恐已久的玻璃心。天可憐見,她再也禁不起任何的刺激了,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會教她膽戰心驚的。
「對。」他猛點頭,堅定地握牢她的手。「我們的孩子絕對能逢凶化吉,健康平安地長大成人。」
「我可憐的心肝寶貝,媽咪來看你了。」她吸了吸鼻子,淚眼汪汪地輕喚道︰「你睜開眼楮,看媽眯一眼……求求你。」
保溫箱里的嬰兒仿佛感應到岑淨熱切的呼喚,緩緩地蠕動了下,眼臉輕顫著,似乎正費力地想睜開雙眼。
「你听見媽眯在叫你了嗎?」她喜極而泣。
終于,小嬰兒睜開了眼楮,天真無邪的黑眸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的親生父母。
片刻,他嘴角顫了顫,號啕大哭了起來。
「他哭了,他哭了啊……」她也跟著嗚咽道。
「淨……」齊昀亮一時語塞。
一位護士走近,微笑地說︰「你們听听,寶寶的哭聲十分了亮喔!這表示他非常有活力。雖然他現在體重還很輕,可是健康狀況挺不錯的呢。」
「真的嗎?」岑淨總算破涕為笑。
「他呀,可活潑了。」護士莞爾道︰「昨晚整間病嬰室里就屬他哭得最大聲,中氣十足地,壓根兒不輸那些足月的寶寶們。」
「是嗎?」齊昀亮心里著實高興。
「所以啊,你們盡避放心,我想他很快就可以跟你們回家團聚了。齊太大,坐月子期間可別常流眼淚,老人家們都說那對產婦的眼楮不好喔!」護士體貼地遞上面紙。
「抱歉,讓你見笑了。我真是個愛哭的媽媽。」岑淨難為情地接過面紙。
「天下父母心,我們這些病嬰室里的醫護人員司空見慣了。許多不幸產下早產兒或是一些有先天缺陷的嬰孩,甚至是出生不久便健康狀況欠佳的小病人,他們的父母親全都心急如焚、傷心欲絕。只因為他們心頭上的一塊肉正受盡病痛的摧殘,讓他們心如刀割而失去應有的冷靜。」護士有感而發。
「請問我們的孩子,何時可以出院?」齊昀亮問道。
「大約三十至四十天左右吧!」護士思索了一下。
「還要那麼久啊?」岑淨失望道。
她等不及要親自哺喂、照顧寶寶。
「別急,至少也要等到小嬰兒體重達到兩千兩百公克以上,能適應外面的空氣時,才能自保溫箱里移出。」護士說。
「這事情急不得的。」他哄著妻子。「還是謹慎些比較萬無一失,寧可多等待數日,也不要勉強冒險。」
「我懂,只是……很舍不得跟孩子分開太久。」
「我比覺得很無奈,但事已至此,我們也只能默默接受這美中不足的現實。會客時間快結束了,我們得先離開了。」他提醒道。
「這麼快……」她依依不舍。
無情的會客規定啊!岑淨暗自埋怨著。
「齊太太,你先回病房休息吧!等下一次的會客時段再來看寶寶,好嗎?」護士小姐溫柔地下逐客令。
「好吧!」岑淨像顆泄了氣的皮球,任丈夫推離。
臨走前,她頻頻回首,又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唉,齊昀亮嘆了口氣,除了心疼之外已無計可施。
就在岑淨朝思暮想,望眼欲穿的期盼下,寶寶終于平安健康地接回家里。
一整天地都愛不釋手地緊抱在懷里,就連孩子睡著了也舍不得放下,仿佛是要一次補足之前睽違多時的天倫之樂。
「你才剛坐完月子,別累壞了。」齊昀亮想把孩子抱過去。「明安已經睡了,讓我把他放回嬰兒床上吧!」
他們將孩子取名為——齊明安,期望他能一生都能光明平安,無災無厄、沒病沒痛,快快樂樂地長大成人。
「我一點都不累啊!」她現在是有子萬事足。
「你這樣一直抱著明安,會寵壞他的。」他笑著說︰「萬一他以後老喜歡纏著要人抱抱,豈不累人嗎?」
「明安那麼可愛,只要他喜歡,就算要我抱他抱得手酸手麻也甘之如飴呀!」
「哪有人像你這樣溺愛孩子的?」他失笑道。
「你呀,五十步笑一百步。你自己還不是也亦步亦趨地當了一整天我們母子倆的跟屁蟲,視線更未曾從你寶貝兒子的身上移開一分鐘。」
「說真的。你別只顧著兒子,自己的身體也得注意才行。少讓我操點心嘛!」
「我知道。」她噘了噘嘴。「你已講過很多遍,我听得耳朵都快長繭了。你不覺得煩,我還嫌悶呢!」
「我也是為你好,才如此不厭其煩地耳提面命。」
「你別再碎碎念啦,當心吵醒明安了。」她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別怪我嘮叨。」他指了指牆上的時鐘。
「再過五分鐘就九點了,還不快放下你那睡得正香甜的寶貝兒子,乖乖地跟我下樓去吃晚餐。」
「人家還不餓嘛。」她貪看著兒子可愛純真的睡容。
「人是鐵,飯是鋼,吃飯皇帝大。小心餓過頭了又犯胃痛啊!」
「可是……」
「如果你再如此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干脆另外花錢請兩個保母來,讓她們日夜輪流照顧明安。」他使出殺手 。
「請人照顧明安,那我呢?」她愣了下。
「當然是只要專心照顧我這個老公就行啦!這陣子因為明安,你簡直是徹底將我冷落了,讓我很吃醋喔!」他不禁小小抱怨一下。
「我抗議!」
「除非你立刻下樓去吃飯,否則……抗議無效。」
「你太小題大作了。」深知他言出必行的個性,她只能馬上妥協,趕緊听話地把兒子安放在舒適柔軟的嬰兒床上。
「說真的要不是這個要命的情敵年紀太小,我早就出手修理他了。」他作勢摩拳擦掌地說︰「竟敢獨自壟斷你的愛,簡直是沒把我放在眼底嘛!」
「你在吃哪門子醋啊?別忘了他可是你的寶貝兒子呀!」她啼笑皆非地說。
「凡是膽敢剝奪我應有權利的家伙,一概六親不認。」他故意咬牙切齒道。
「什麼了不起的權利啊?瞧你氣得吹胡子瞪眼楮的。」
「當然是你這顆芳心的獨享權啊!自從明安回家後,你幾乎不曾多看我一眼,滿心滿眼都只有他這小兔崽子。就連晚上都還舍不得離開育嬰房,放我一人獨守空閨……好可憐吶!」
「好嘛,別哀怨了,今晚補償你就是了。」她巧笑倩兮地安撫道。
真拿他沒轍啊!都升格當父親了,還這麼會斤斤計較,甚至狂吃自己兒子的飛醋。
燈光調暗,夫妻倆手牽著手,輕悄悄地離開育嬰房,臨去前不約而同地回首望著他們可愛的心肝寶貝……
「晚安,寶貝。」他們微笑地齊聲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