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客人,童芸香把大門關好,又去灶房煮了一壺熱開水,裝進瓷瓶中保溫,然後抱著它回到夫妻同住的寢房。
她走到床邊,先幫姚錦杉攏了攏被子,以免冷風灌進去。
「他們都回去了?」姚錦杉用著略帶沙啞的嗓音問。
「我還以為你喝醉了。」童芸香哼了哼,語氣沒有半點同情。
他申吟一聲。「我是醉了,這會兒頭好重……」
童芸香倒了一碗熱開水給他。「郭家表哥可是出了名的好酒量,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手下敗將,你要跟他比還差得遠呢。」
「看他外表文文弱弱的,怎知酒量那麼好?」姚錦杉忍著頭痛坐起來,喝了幾口熱開水。「下次不敢再跟他比了。」
「人不可貌相,這下可吃到苦頭了?」她故意挖苦。
「你也不安慰安慰我。」他捧著腦袋抱怨。
「我一直在跟你使眼色,你看都不看一眼,看你下次敢不敢再喝那麼多。」童芸香嘴巴這麼說,但還是坐上床,讓他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再幫丈夫揉著太陽穴。「舒服些了嗎?」
姚錦杉滿足地輕嘆。「再多揉揉……」
「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
他閉著眼。「嗯……」
「謝謝你。」她最感謝的就是這個男人,當初下的決定盡避冒險,還有些波折,但很慶幸她選對了。
「嗯……」姚錦杉意識模糊地回道。
童芸香低頭一看,發現他又睡著了,手指繼續揉著,希望丈夫明天早上醒來不至于太難受。
半夜,外頭飄起小雪,室內卻無比溫馨。
隔天是除夕,夫妻倆依約到程家吃了團圓飯,氣氛熱鬧滾滾,令人舍不得離開,接著便是大年初一。
出乎意外的是童家派人送信過來,要童芸香初二帶女婿回娘家。
「大老爺和大太太千叮嚀、萬交代,一定要二姑娘和二姑爺回娘家作客。」童家的僕人轉達主子的意思。
童芸香將信收起來,決定壞人自己來做。「你回去告訴他們,就說是我的意思,因為剛搬進新家,有很多事要忙,還是等明年再說。」
「這事你應該先問過我。」身後突然響起姚錦杉的聲音。
童芸香回頭瞪他。「想也知道回去不會有好事。」
「就是這樣才要回去,我也想知道他們又在打什麼主意。」他知道妻子是不想讓自己受氣,但身為丈夫也得為她著想。
「可是……」
「回去跟大老爺和大太太說一聲,我和你們家二姑娘明天早上會回娘家。」姚錦杉對童家的僕人說。
「是,那小的先回去了。」
待人離開,童芸香關上大門後立刻道︰「你真的要跟我回娘家?」
「當然,咱們就當回去吃頓飯,而且你還要好好打扮一番。」說著,他便牽著妻子的手回到寢房,再從四件櫃中取出首飾盒。「這是我娘生前用的,以後它們就是你的了。」
她一臉受寵若驚。「這些要給我?」
「明天你就戴上這只金嵌珊瑚珠翠鐲,再插上這支翠玉步搖回娘家,在他們面前神氣一下。」姚錦杉知她自小便遭父母嫌棄,受了不少委屈,想替她出口氣。「讓大家知道你是有人疼的。」
姚錦杉這番話讓她喉頭梗住,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從來沒有嫌棄過我臉上的胎記,我就已經很滿足了……」童芸香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眼淚也跟著落下。
他立即擁住她。「世人容易被浮夸的外表所迷惑,唯有看穿木頭自然純樸、不倨不恭的本質,才能雕出好作品。」
被比喻為木頭,童芸香不但不生氣,反而笑了,同樣喜歡木雕的她自然懂得這番話的意義。
「總有一天,他們能體會到你的好。」姚錦杉如此相信著。
到了初二這天,下了一整天的雪總算停了。
姚錦杉夫妻帶著禮品回娘家拜年,再度踏進童家大門,這回童芸香身上的行頭自然逃不過王氏的利眼,就連童玉繡也是瞪著她手腕上的金嵌珊瑚珠翠鐲,差點笑不出來。
她拉著姊姊的手。「這只手鐲好漂亮!」
「這是婆母留給我的。」童芸香隨口說道。
「二姊,可以讓我戴戴看嗎?」童玉繡撒起嬌。
「不行。」她一口回絕。
「二姊夫,能不能讓我戴戴看?」童玉繡馬上嬌滴滴地望向姚錦杉,今天她可是特別打扮過了。「只要戴一下就好了。」
姚錦杉淡淡地說︰「那是我家娘子的東西了,她說不行就不行。」
「娘……」童玉繡嘟起嘴看向母親。
王氏瞪了二女兒一眼,想要罵上兩句,又擔心女婿不高興,只好朝麼女使了個眼色。「大人在談正事,你就別鬧了。」
被母親這麼一說,童玉繡只好閉上嘴巴。
「錦杉,咱們無意間听到一個傳聞,又怕是以訛傳訛,才想當面問個清楚。他們說你原本是蘇州姚家的大少爺,已經死了三十年,卻因為有菩薩相助,不但死而復活,還容貌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童友春陪著笑臉問道。
聞言,姚錦杉不得不澄清誤會。「我並沒有死,只是不慎掉下山溝,醒來之後發現已經過了三十年,身邊的親人都老了,我卻依然保有原來的模樣。」
童友春和妻子面面相覷。「沒想到天底下真有這麼離奇的事。那麼你是香山幫幫主蒯老爺子的徒弟這事也是真的?」
這恐怕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姚錦杉在心中冷笑。「沒錯。」
「將來你若能當上香山幫幫主,率領三千多名匠人,那多威風,咱們也可以沾光。」王氏笑吟吟地道。
姚錦杉神色不變。「上頭還有兩位師兄,輪不到我。」
「听說你是蒯老爺子最鐘愛的徒弟,如今他年事已高,選出下一任幫主是早晚的事,你可要好好把握。」上回被女婿頂撞幾句,童友春可還記恨著,原本打算從此不相往來,卻听說了他和香山幫的淵源。要知道從皇家宮殿、私家園林到佛堂寺廟,無論營造還是修復,第一個想到的永遠都是香山幫,可見其重要性,加上蒯老爺子技藝精湛、名聞天下,讓他不得不拉下臉來討好。
「我對幫主之位沒興趣。」姚錦杉口氣很淡。
童友春怒火陡升,差點破口大罵,坐在另一邊的童少鈞,也就是童家大房長子同樣不以為然。
「二妹夫這句話就不對了,男人若沒有野心,這輩子都不會有出息,要知道香山幫這個名號只要擺出來,到哪里都吃得開,何況是幫主這個頭餃,就連官府也得給幾分薄面。為了你的妻兒著想,還是要努力爭取,才不會委屈我這個二妹。」從小到大,他很少用正眼看這個妹妹,如今看在她嫁了個好對象的分上,就幫她說兩句好話。
果然是父子,只要可以利用,什麼厚顏無恥的話都說得出口。姚錦杉故意問身旁的妻子。「娘子會在意我當不當得成香山幫幫主嗎?」
童芸香裝得一臉溫順。「相公若不喜歡,就不要勉強,只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開開心心就好。」
「身為妻子,你應該規勸丈夫,讓他努力上進,而不是當個平凡人。」王氏忍無可忍地開口責備女兒,由不得她來壞事。「都是我這個娘沒有教好,才會讓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童芸香心口微微一痛。「娘,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給了相公,他決定怎麼做,我都會支持他,就算當個平凡人又如何?只要咱們夫妻倆過得好,誰又有資格評論。」
王氏氣得很想賞女兒一巴掌。「你這死丫頭還敢頂嘴!」
「別讓女婿笑話。」童友春趕緊用眼色制止妻子。
這時氣氛又鬧僵了,幸好僕人進來稟報酒席已經擺好,請他們入座。
席間,姚錦杉殷勤地幫妻子挾菜,童芸香也體貼地幫丈夫盛湯,夫妻倆表現得恩恩愛愛,根本當童家人不存在。
童芸香感激地朝丈夫瞥了一眼,比起歸寧那次的經驗,這次給足了自己面子,等于幫她出了口氣。
「二姊夫待二姊真好。」童玉繡沒想到自己也有羨慕別人的一天,這種感覺讓她很不是滋味。
王氏寵溺地模了模麼女的頭。「娘幫你挑的對象肯定會比你二姊夫好,要是敢對你不好,我跟你爹不會放過他的。」
見王氏對待兩個女兒截然不同的態度,只知注重外表美丑,看不見內在的價值,根本就是無知膚淺,姚錦杉對妻子更為心疼。
用過飯,他們也不多逗留,便起身告辭。
「不用這麼急,多坐一會兒再走。」王氏笑看著女婿。
姚錦杉並不領情,他已經盡到身為女婿的責任了。「咱們還有事,必須先走一步。」
「請爹娘保重。」童芸香向雙親福了個身,轉身走出廳外,隔著一段距離,看到刻意等在外頭的敏姑,打從心底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敏姑頓時轉憂為喜,知道她過得很好,終于可以放下心來了。
夫妻倆離開童家,轉往郭家,一掃方才的不快,郭晉的父母對童芸香的噓寒問暖,才讓她真正有回娘家的感覺。
姚錦杉這回可學乖了,不敢再找郭晉拚酒,只有淺酌,而郭晉的父母對他的印象也很好,這一頓飯從下午吃到晚上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