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回到程家,姚錦杉特意去找童芸香,和她共進晚膳。
「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童芸香一面挾菜、一面偷偷打量坐在對面的男人,如果沒事他是不會這麼做的。
見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緊張,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或許表達得還不夠,讓她覺得不安。「我的確是有話要跟你說。」
一听,童芸香將筷子放下,兩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好像在等待宣判死刑似的。「你說。」
姚錦杉覺得想笑,也有些心疼,她之所以喜歡逞強,其實是為了掩飾脆弱,想到這里,就覺得不舍,他不只要彌補,還需對她更好才行。「有些事你必須知道,與其听別人說,還不如由我親口來告訴你。」
「那就說吧。」她頷首。
于是,姚錦杉將已經不再是秘密的離奇經歷告訴她。
「……記得初次見面那天,你听到那四件櫃是出自我之手,馬上提出疑問,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直接跨越三十年,來到現在。其實承波是我的親表弟,從十幾歲的少年到現在,如今不僅當爹,也做了爺爺,而我卻還停留在原來的模樣。」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所以那四件櫃上才有你的署名?」
「那確實是我在十四歲那年親手打造的作品,對我來說不過八、九年前的事,但對其他人來說卻已經過了將近四十年。這過程太過離奇,說出來也沒人會信,但是見了師父之後,整件事已經傳開,我想也應該讓你知道才對。」他正色道。
童芸香盯著他,過了好半天才消化完這樁不可思議的經歷。「謝謝你願意親口告訴我,而不是等我听別人說了再來問你,兩者感受大不相同,雖然結果有些遺憾,但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如果他沒有掉下山溝,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這輩子兩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相遇,更別說結為夫妻……這個男人的出現,打破王半仙的鐵口直斷,祖母說得一點都沒錯,只要保有一顆善心,菩薩便會做出最好的安排。
「你相信了?」
「我相信。」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姚錦杉又將只有程家人才知道的內幕向她坦白。「還有……那名山賊也是錦柏、也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派來的,我信賴他,當他是手足兄弟,他卻為了謀奪家產、得到我的未婚妻,想要置我于死地,見我沒死,還想再殺我一次,我只好跑來投靠程家。」
童芸香大驚失色。「你應該去告官,一味姑息,他也不會放過你。」
「可是沒有證據,他不會承認,何況鬧上衙門,只會讓姚家祖先蒙羞,更會丟爹的臉,我實在于心不忍。」他沉重地回道。
童芸香就怕這個男人一時心軟,又遭人算計了。「但像他那種不顧兄弟之情的人,比畜牲還不如,肯定會再動手,你要格外小心,萬一他來請求你的原諒,其中必定有詐,你絕對不能相信。」
「我自然不會再相信。」姚錦杉不想再當傻子,更不可能原諒他,但見她這般義憤填膺,心中的陰霾竟逐漸散去。
听到他的承諾,她這才安心。「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我真的很高興。」
「明天還要帶你去一個地方。」有個人幫忙分擔心事和煩惱,姚錦杉整個人頓時輕松不少,莫非自己已經開始依賴她了?
「什麼地方?」
「明天你就知道了。」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翌日,他帶著童芸香來到小河直街,還要她帶上工具箱。
「就是這里。」他跨進大門後道。
童芸香站在天井中央,看著匠人各自忙著手邊的活,不禁滿臉疑惑。
「這座四合院是我娘當年的嫁妝,雖然不大,但畢竟是咱們自己的家,這樣以後也不用老是麻煩程家的人。」想到如今還得依賴母親的庇蔭,他有些慚愧。「所以我老早就請人來修繕,希望能趕在過年前搬進來住。」
童芸香環顧四周,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就怕眼前的景物會消失。「以後咱們要住在這兒?」原來他天天早出晚歸,就是在忙這個。
「不過要修繕的地方不少,還需要你來幫忙。」姚錦杉看得出她很喜歡,兩眼都發著光,心情不禁大好。
她嗔瞪他一眼。「這種事怎麼不早說?我可以早點來幫忙。快點告訴我要做什麼,我馬上可以開始。」
「阿卯!」姚錦杉朝在不遠處干活的陳卯喚道。
陳卯馬上跑過來。「什麼事?」
「這是我的妻子。他叫陳卯,我和他認識很多年了。」姚錦杉為兩人介軺。
「嫂子叫我阿卯就好。」陳卯搔了搔頭,不停地打躬作揖。
童芸香不禁失笑。「你叫我嫂子?」
「你是錦杉哥……我又叫錯了,你是錦杉的媳婦,也就是我嫂子……不過這麼稱呼好像又很奇怪。」他也覺得哪里不對。「那要叫什麼?」
她噗哧一聲。「那就叫錦杉的媳婦吧。」
「就這麼叫吧。」姚錦杉也贊同,這樣省事多了。
「好,我記住了。」陳卯咧開大嘴笑道。
于是,童芸香也加入修繕行列,幫忙處理一些較不需要花上力氣的細活,其他的匠人們初次見到她臉上的胎記,都不好意思盯著看,但相處了兩、三天之後也就習慣了,都能談笑自若。
這天下午,天色還亮著,工作正好告一段落,夫妻倆決定先回程家休息,明天再繼續完成剩下的活。
姚錦杉隨口問道︰「累不累?」
「做自己喜歡的事,一點都不累。」童芸香搖頭。
這時他們經過一間糕餅鋪子,姚錦杉進去買了兩個定勝糕,將其中一個遞給她。「你應該餓了吧?先墊一下肚子。」
童芸香接過定勝糕,咬了一口,米糕的部分溫熱松軟有彈性,桂花豆沙餡不會太甜,恰到好處,加上又是身邊這個男人買給她吃的,更添美味。
「真好吃,這個叫什麼?」她問。
「這叫做定勝糕,杭州人每逢迎親、喬遷就會送定勝糕,表示吉祥喜慶。」說到這兒不免有些心虛,因為成親時,程家是有打算幫他準備,卻被他一口回絕了,認為沒有必要,如今想想實在太過分了。萬一她待會兒問起,又該如何回答?
童芸香看著手上的定勝糕。「那麼等咱們搬進新家那一天,要記得送給街坊鄰居和所有的客人,讓大家都沾沾喜氣。」
听她這麼說,他馬上同意。「當然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旋即又轉開視線,臉上都有些窘迫。
當夫妻倆回到程家,就見程家人都聚在正廳內,有說有笑,而小芝麻正在追著童芸香養的兔子跑,一家人和樂融融。
「天氣變冷了,快進來喝點熱湯。」劉氏趕緊招呼他們進屋,並讓婢女去灶房端些吃的過來。
童芸香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兩人一同進屋。
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家的溫暖,她真的很喜歡這些程家人,他們不只願意接納自己,還把自己當作家人看待。
起初小芝麻看到她也會害怕,不過見她拿牧草喂兔子,磨磨蹭蹭了一會兒便蹲到她身邊跟著喂,一下子就熟稔起來,還會主動討抱。
她張臂抱住小芝麻,孩子身上傳來的溫度暖和了她的心。
直到掌燈時分,大家才各自回房休息。
夫妻倆也回到耳房,先來到童芸香的寢房前,她有些赧然地開口。「那我先進房去了,你早點休息。」
見她正要推開房門,姚錦杉忍不住叫住她。「芸香!」
她轉過身,嗓音帶了些怯意。「什、什麼事?」
姚錦杉輕咳一聲。「沒事……你也早點睡。」
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童芸香頷了下螓首,便推門進去了。
「我在干什麼呢?」他們是夫妻,夫妻同房是天經地義的事,可他怎麼也開不了口,只能自嘲。「要是讓承波知道,一定會笑我膽小,不像個男人。」
姚錦杉走進隔壁的廂房,點亮桌上的燭火,模著粉白的牆面,想象著童芸香在隔壁做什麼,是否準備寬衣就寢,還是又坐在桌旁畫圖稿或刻起東西?
雖然只是一牆之隔,但想要敲碎它,恐怕還需要些契機出現。
另一頭的童芸香同樣也正模著薄牆。他剛剛叫住自己到底想說什麼?為何又咽回去不說了呢?那個男人真的認為自己是他的妻子嗎?那麼為何不搬回來與她同房?這種事總不能由她開口。
她不由得把臉頰貼在牆面上,多希望兩人能再靠近一點,彼此之間不要有任何東西阻隔。
今晚,兩人各懷著心思入睡……
蘇州姚府
「爹!我查到了!」姚敬平氣急敗壞地嚷著進門。「原來伯父真的跑去杭州投靠程家,八成是知道咱們要殺他,所以假裝上街要買土儀,乘機逃走……可惡,就差一步,早知道就讓他踏不出大門。」
姚錦柏目光陰冷。「我早就猜到會是這樣,現在不只程家人,很快地連香山幫的匠人都會知道,萬一蒯老爺子出面作證他就是原以為三十年前就死去的姚家嫡子,要我把家產還給他,還要抓我去坐牢,一切就完了。」
「只要爹否認到底,他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爹買凶殺人,只不過香山幫那邊往後更不可能跟咱們再有任何來往了,伯父肯定在蒯老爺子面前說了不少壞話,說不定連爹想殺他的事都說了。」姚敬真怒搥桌面,低聲咒罵。「可惡!伯父一定是那天晚上偷听到咱們說的話!」
「一不做、二不休,就不信咱們父子三人對付不了一個姚錦杉。」雖然姚家不是大富大貴、錦衣玉食的大戶人家,但靠祖上留下的根基,就算沒有香山幫,還可以找到其他門路。
听兄長說得胸有成竹,姚敬真忙問︰「大哥有什麼好對策?」
姚敬平沉吟了下。「我先去杭州打听看看他目前的狀況再說。」
「敬平,就交給你了。」姚錦柏叮嚀長子。
姚敬平頷首。「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