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修武,我回來,你有沒有想——」
從宮中回來的陽黧踩著雀躍的腳步來到迎賓廳,急于與羅修武分享的喜悅歡顏在看到桌上那熟悉的金黃色澤時,霎時僵住了,紅潤的氣色隨即被驚駭的蒼白取代。
只一眼,她便從豹皮上的斑紋認出了其身分,那只比她早片刻出世的哥哥。
抑不住輕顫的身子緩步向前,她不敢置信地伸出了手……明明前曰夜里才因久別重逢而蹭著、舌忝舐著自己的手足,怎麼會在此刻毫無生氣地被攤上了桌?觸手的冰冷,殘酷且無情地逼她接受眼前的死別。
「嫂子好,俺是——」
「這是你獵的?」劉超才要開口自我介紹,便被陽黧硬生生打斷。微抖的嗓音透著股哀戚,瞅望著羅修武的瞳眸,泛著得到否定答案的渴盼。
她的反應讓羅修武感到詫異,他知道她向來喜愛動物,可那瞬間泛紅的眼眶,渾身散發出的悲痛情緒卻怪異地讓他錯愕,微僵的臉色在沒能及時開口時,便因她下一剎的舉動而鐵青了大半。
悲痛地將金豹皮攬抱胸前,陽黧像頭被激怒的野獸般,蠻勁一爆便踢倒了凳、弄翻了桌,忿忿地沖到他面前,「你為什麼要殺它?它做錯了什麼?它咬人傷人了嗎?」
乍見她的失態,羅修武始終壓抑的脾氣也給提了上來,怎麼也沒想到她竟會在外人面前這般無理取鬧。他臉色一沉,話自齒縫中一個個迸出——
「你這是在做什麼?」
「說呀,你為什麼不敢回答?」
氣極、怒極、也慟極的陽黧渾身顫抖,根本什麼都無法思考,悲憤交加的情緒在心中翻騰,那直沖著羅修武要討個交代的氣勢,讓~旁的劉超都不由得縮/縮身,模了模莫名發涼的頸子。
「該死的,你給我冷靜點。」極力壓抑著脾氣,羅修武低吼著。
「冷靜?你要我怎麼冷靜!你知不知道它是誰呀?」他的話像在干柴堆里丟入火把,瞬間將陽黧的悲憤燃成怒焰,黑白分明的大眼被激動染成一片赤紅。
毫無理智的野蠻撒潑、質問犯人似的咄咄逼人也惹毛了羅修武,原本冷硬的語氣開始泛著絲厲氣,「不過是張豹皮,你發這麼大脾氣成何體統!」
不過是張豹皮……不過是張豹皮?!羅修武的話讓陽黧幾乎站不住腳地倒退了步,對于從他口中听到這般藐視生命的無情話語感到難以置信。
如果他知道她真實身分也是只豹,是不是他也這般狠厲絕情?是不是在他眼里也不過就是殺了便拿來炫耀的毛皮?
當年因為心軟在蚺蛇口下救了她的人呢?那個怕椎幼的他餓著、凍著的人呢?望著羅修武神情傲然,鷹眸冷厲無情,陌生得教她的心像被狠狠撞擊,硬被鎖在眼眶里的淚再無可抑的顆顆滾落。
滿月復的悲痛無法出口,哽得陽黧呼吸困難,好半晌才擠出了話︰「如果今天這張豹皮是黑的,還有著白月牙印記你也會這麼說嗎?」
她怎麼會知道他遇過只有月牙印記的黑豹?又怎麼會在此般狀況下拿出來比喻?心頭一震,羅修武剛毅的臉龐閃過一絲疑惑。
怔怔地看著陽黧哭得滿臉狼藉,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的羅修武,心中涌現一絲莫名的尷尬和慌亂,久久未能開口。
這就是人與獸的不同嗎?就算跨界化人,可骨子里仍舊是只獸的陽黧,怎麼也無法接受除卻生存以外的殺戮,就如同他無法理解她說不出口的害怕。
滿室僵凝的靜默,無聲且徹底地擊碎了陽黧心底那一絲絲冀望。縱然心疼著、悲著、拉扯般的被撕裂著,可好強的她仍是仰起了頭,「原來,人比獸還無情,我竟然天真的以為你是不同的。」
直到嬌小的身影消失了好半晌,二愣子模不著頭緒且從頭到尾都介入不了的劉超,終于忍不住地訕訕開口︰「俺這禮送錯了嗎?」
回過神的羅修武這才驚覺自己失態,「你沒有錯,是她太沒規矩,你別見怪。好不容易來了,住蚌幾日再走吧。」
「那……嫂子她……要不你趕緊跟上去哄哄吧,俺瞧她似乎真的挺傷心的。」
雖然心中仍因她後頭幾句話而震蕩不休,但一思及她全然不給他留顏面的無理撒潑,羅修武仍是禁不住氣。
「隨她去,別以為我給幾分顏色便想在這太尉府里開起染房。走,上玄殷那喝酒去。」
呃……敢情你這是同嫂子在鬧氣嗎?
是夜,剛過三更,靜佇在靜水樓前的羅修武渾身酒氣未退,撕心裂肺的哭聲像把無形尖錐,刺得他的心窩處陣陣發疼,幾次想推門而入,將小人兒摟進懷里好生呵哄,偏生男性尊嚴又生生止了他的腳步。
「到底為什麼因只豹哭成這樣?」心中雖仍存疑難解,但被哭聲擾得難以冷靜的他,終究是選擇了逃避。
然而回到斂風樓的羅修武,卻是睜眼到天明,怎麼也無法入睡。
與此同時,靜水樓里泣聲漸歇,嬌小身影在下榻之際,瞬間成了黑豹之姿,輕巧地閃出房門躍上屋頂,無聲地朝客居樓去。
從貓兒口中,陽黧才知道原來獵殺那頭豹的是劉超,而不是羅修武,在萬分哀痛過後,她終究抑不住胸口那股沸騰的憤恨。
「就為了炫耀你狩獵的能力就殺了它,我饒不了你!」恨恨地低狺了句,黑豹旋風似地朝床上的人撲襲,白森森的獸牙抵上皮膚,那尖銳迫著血脈,再一瞬便要見血。
「豹黧,不得犯戒。」冷聲輕喝隨著一道勁力襲來,瞬間將黑豹甩至門口。
「麒麟主!為什麼要阻止我?」一見到眼前那周身繁繞金光的俊逸人影,黑豹雖是立即伏低了身,出言卻仍是不副。
「我說過的戒律全不當回事了嗎?」
狀似平靜的語調伴著冷厲眸光,讓黑豹縮了縮身子,可心中那股悲憤難以平肩,叫它心有不甘。「可是他殺了我哥哥啊,為至親復仇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獸主麒麟袖子一揮,黑豹身軀瞬間又成了嬌小人形。「是誰開口要我允它跨界成人?既成人便不得任獸心所為,既舍獸軀跨界,又豈能以獸之姿傷及人類。」
「可是哥哥是因為來看我才喪命的呀。難道我什麼也不能為它做嗎……」
看著伏跪在地,嚶嚶哀泣的陽黧,麒麟喟然輕嘆,他其實不該阻止她的,可終究是硬不下心腸眼睜睜地看單純的她因犯戒而殞命。
「我提醒過你的,可為愛執著的你仍舊選擇了這條路,不是嗎?」
「豹黧知道,可是……」
「多言無益,你既擇了便由不得悔。輪回由天定,生死自有命,與其難過度日,不如更加努力,讓你兄長在天之靈也能看到你幸福。」
「豹黧謹遵麒麟主教誨。」
想起數年前黑豹擅自救人的事,麒麟忍不住再次提醒︰「記住,轉療異能不得擅用,既擇人而生便得棄獸之為。」
話語甫落,白煙瞬間籠罩,再恢復清明時,陽黧已回到了靜水樓,剛剛的一切似是從未發生過,徒留頰上仍熱燙的淚提醒著她,一切都成定局。
自宮中回府的羅修武獨立在廳里,端的是一臉肅然清冷,然而那來回踱步的模樣,卻是將心中的擔憂表露無遺。
「她連這也不吃嗎?」看見老總管手捧著半刻前才買回來的糖葫蘆,羅修武不禁惱皺了眉眼。
「爺,要不您去哄哄公主吧,公主那麼喜愛您,要是——」老總管話才起了個頭,一記冷瞪掃來,霎時讓他將後頭的話全給吞回了月復。
「得了,我會處理,下去吧。」
鬧氣也該有個限度,這般不吃不喝,想折騰誰呢?
自從那日同他在廳里鬧騰後,陽黧便把自己關在房里足不出戶,讓人送去的膳點也總是文風不動的又給端出來。難道她以為這樣就可以逼他低頭嗎?今日為張豹皮便同他這般吵鬧,他日怕不爬到頭上了。
挺拔的高大身軀一會兒繞圈,一會兒苦惱地扶額,最後焦躁地耙抓了發際一把,邁著大步朝靜水樓走去。
窩坐在床上,陽黧有氣無力的圈抱著膝,悵然若失的低嘆。獨自熬過了悲傷的她,仍舊無法原諒自己,卻也清楚知道無論她再怎麼海恨,也改變不了成定局的現狀。
「只要你能快樂,那去吧。就算是個人,你也永遠都是我的豹妹妹。」憶起踏出獸域前,唯一且僅存的血脈手足,用陽光般溫暖的金黃肚月復蹭著她,那幾分擔心、幾分不舍、幾分鼓勵的話語,陽黧心中又是一陣酸楚的泛疼。可她沒再掉淚,攥起了拳揉了揉眼,朦朧了數日的迷茫再度清明。
躍下了榻,正想去找羅修武的她,才推開門竟看見他杵在門口。
人身不比獸體,數日未進食的饑餓讓她一時頭昏眼花,忍不住用力的搖搖頭又晃晃腦,直到眼前那道以為是錯覺的身影,探手穩住了小腦袋,「又在犯什麼傻?」
大手傳來的溫度,瞬間溫暖了因失親而冰冷的心,那無奈又隱約泛著心疼的語氣,叫她禁不住又眼眶發酸,卻因為怕他仍惱著她,開口的語氣竟顯得有些怯生生,「你來……是有什麼事嗎?」
「為什麼不吃東西?」輕推著她入房,羅修武語氣有些僵硬。
「我、我只是不餓。」
「站都站不穩了還不餓?到底是想讓人為你擔心到什麼地步才甘心?」
他是在關心她嗎?在她失控地在外人面前給他丟臉後,他還會擔心她……
她愣愣的仰頭看他,心中又是驚又是喜又是慌。驚訝于他對自己的在乎,歡喜于他關心背後的在意,慌得卻是無法解釋的原由。
「對不起,我真沒存什麼心的,只是……」哽在喉頭的真相,她開不了口,只能默默低垂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沒存心就給我乖乖吃飯!瞧你瘦成這般,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存心虐待你。」看她那小媳婦似的委屈樣,羅修武真是又氣又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明明就是怕她餓壞,出口偏又嚴厲得像在訓人。
「好。」才應了聲,圓桌上立即被如釋重負的下人擺了個滿滿滿。
那陣仗讓陽黧忍不住傻眼,是打算將她喂得飽飽的,好宰殺進補嗎?可心窩卻讓那份心意給煨得暖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