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一條蜿蜒的郊道上,熾影衛一行八騎前後圍護著車輦,馬不停蹄地朝京城方向奔馳。
縱使黑幕籠罩大地,羅修武仍是看到了。看到了那隱在樹上的黑豹,它那雙藍瞳如星子般晶燦耀眼。
他其實不太懂,它為什麼這般執著地跟在後頭,默默地像送行般跟著奔了幾十里路。其實他一點也不介意將它留在身邊,但,他能嗎?
幾日前,睡夢中的他被一道凌厲的盯視給擾醒,一道清逸人影如雲霧般突現眼前,用著不容拒絕的語氣說著︰「你不該在此。」
原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夢的羅修武,在被戰蒼鷹的啼聲喚醒,發覺自己身處當年駐兵的曠野,他這才知道自己許是遇上山精鬼魅了。
但若是如此,那此刻追在身後的黑影又該做何想……
「停步!」無法控制的心念促使黑豹疾奔的腳步未曾停歇,然而隨著低吼傳來,一道白影倏地擋在了黑豹前面,硬生生止住它前行的腳步。
「阿虎,別擋著我。」低聲獸狺,黑豹試圖躍越過白虎龐大的身軀。
「你當真瘋魔了嗎?擅用轉療救人已是犯戒,這會兒你竟還妄想追上去,不被麒麟主問罪你不甘心嗎?」
「我、我只是想再多看他幾眼……我只是、舍不得他……」
「人獸殊途,別再追了。」白虎狀勢安慰,也似催促地湊鼻頂了頂黑豹的身軀。
旋過身子,跟在白虎身後的黑豹依依不舍地再次轉過頭,「他是人,我是獸,真的就沒有可能了嗎……」
當車隊逐漸變得渺小,直至遠離的那一刻,它的眼瞳之中就此印下了一個身影。或許,在更早之前,那道高大身影便已進駐心頭,讓它渴望追逐。
回京後的羅修武因遇劫歸來,被親如兄弟的皇帝半恫嚇半脅迫地不準他上朝,只能待在太尉府里休養。
嚴熾書那份心思羅修武當然是明白的,縱是再懸心國事,腿傷未愈的他也只能放下重擔,專心地把傷養好,也才能早日再挺起胸膛與他一同守護這片江山。
閑來無事的羅修武,這陣子最常做的便是召來韓芸與他對弈,或讓她出神入化的琴聲解解悶。也就這種時候他才會稍稍覺得皇帝硬塞了個姬妾給他,其實也不是完全沒好處。
「爺心里有事?」縴縴素手執起紫砂壺,韓芸斟茶入杯時忍不住開口問。
「無事。這貓哪來的?」斂下一閃而過的愧色,羅修武淡然開口,卻怎麼也收不回看向韓芸懷里的視線。
那被他喚做小黑炭的黑豹,也有著一雙湛藍清澈的眼楮,在看著他時總是閃著光芒。在遺世孤立的那些時刻,黑豹無求的相伴相依溫暖了他的心,甚至讓他生了可笑的念頭——倘若它是個能伴他左右的人,該有多好。
看羅修武一臉森冷,深怕惹他不開心,韓芸趕緊回話︰「這是妾身前幾日從市集里抱回的,要是爺看不慣,妾身這就把它趕出府去。」
「既收了它豈可隨意再棄,留著吧。」韓芸的話讓羅修武心中陡生一股厭惡,難以苟同其為了討好而不尊重生命的做法。
「是,妾身知道了。」雖說羅修武對自己從來就不上心,可待在這太尉府數年,韓芸多少也知曉幾分他的脾性,軟嗓順服地應聲,但見他起身欲走時,卻又耐不住心思地開口︰「爺,那今夜……」
鷹眸冷然的掃過嬌顏,羅修武低沉的嗓音冷得不帶一絲感清,「我沒興致,你早點歇著吧。」
數月後,龍熾皇朝正值太平盛世之際,當朝天子領著三公九卿出巡泰山,舉行昭命于天的封禪大典。
坐在山腰處的御景亭內,放眼觀去的美景讓熾皇不由贊嘆,「瞧這崇山峻嶺,真可謂之壯麗。」
「這不全都是皇上您的天下嗎?」手中扇子輕搧,坐在嚴扇書右側的玄殷似笑非笑的說著。
「丞相此言甚好,只是膽似乎養大了。」一手執起玉杯輕啜熱茶,熾皇淺然餃笑,眼光卻看向左側那心不在焉的另一位心月復大將。
當熾皇正欲開口調侃時,一抹黑影突地印入眼簾,其來勢洶洶的模樣瞬間讓御林軍架箭欲發,就連隱于暗處的熾影衛也全現身準備護駕。
那是……縱使隔著一段距離,眼尖的羅修武在黑影躍起的剎那,便看到那抹若隱若現的白月牙。
「慢!」低喝一聲,羅修武隨即翻身躍起,足尖輕點,凌空越過眾人的立于亭前。
說時遲,那時快,黑影同時也朝他身上撲了去——嘿……我又見到你了!
無視眾人訝異的眼光,羅修武在黑豹以兩腳著地的立姿,熱切地伸舌猛舌忝著自己時,由衷地笑了。
「小黑炭,好久不見!」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他一起去。」
猶如出水芙蓉般嬌柔清麗,正值碧玉年華的公主平曦,星眸皓齒杏面桃腮的美貌足堪傾城傾國,可惜她卻言語童稚,似未長大的刁蠻小孩兒,令人不免感嘆悵然……
「公主,太尉大人此行可是騎馬不是乘轎,您別折騰他了。」頂著烈日當頭,玄殷邊無奈地好言相勸,邊懊惱自己竟犯傻地跟平曦說了黑豹的事。
抓著韁繩不放的平曦,天真無邪地開口︰「我也可以坐馬呀,太尉的悍火那麼壯,載得動我的。」
……重點不是載不載得動好嗎?
正當玄殷一個頭兩個大,苦著張斯文俊臉欲再開口阻止時,皇輦內突然傳來熾皇低沉嗓音,「修武,你進來。」
听到這聲稱謂,始終板著張酷臉的羅修武心下一寒,隨即跨進了皇輦。
半晌過後,從皇輦出來的羅修武臉色鐵青,渾身殺氣地牽來了悍火,將一臉憨笑的平曦抱了上去。
「兄弟,護好她。」見羅修武半聲不吭地上了馬,玄殷趕緊走過去,低聲交代。
和你倆當兄弟,是我這輩子最失策的決定。以一記譏誚冷眼當作回答的羅修武,旋即策馬離去。
如願以償的平曦,樂得連眉眼都在笑,卻沒忘回頭嚷著︰「玄哥哥,我回來後再告訴你那頭黑豹子好不好玩喲。」
「這妮子……什麼時候才能叫人放得下心?」雖是輕嘆低喃,可玄殷心里卻比誰都清楚,向來冷情不耐與女子相處的羅修武,決計不會讓平曦少了一根汗毛。
「小黑炭。」策馬來到草原,羅修武小心地扶著公主下馬,同時朗聲叫喚。
「太尉大人,小黑在哪里?我怎麼都看不到它?」才落地,平曦便一古腦地直嚷嚷。
「也許等會就出現了。」漫不經心地隨口答了句,羅修武徑自四下尋覓著黑豹的身影。
自從數日前在泰山再度相遇,它與他無須言說便自然有了默契。人前它絕不輕易現身,卻悄悄地跟著皇家車隊,而他也總會在停駐時,獨自騎馬來到少有人煙的曠野與它相聚。
哼!竟然帶個女人來,我偏不現身。莫名的酸澀感從心窩處涌現,刻意將自己隱匿于樹上的黑豹,長長的尾巴朝旁一甩,尚未熟透的果子便應聲而落。
「唔……痛!欸,有果子耶!」蹲在草地上看蟲子的平曦被打個正著,拾起青澀的果子張口便咬。
「公主且慢,那果子——」
來不及了,眼看被酸皺了小臉的平曦嘴一扁,頗有大哭一場的態勢,羅修武趕緊信手一指,「你看,有蝴蝶。」
「在哪?在哪?」羅修武暗自慶幸自己反應快,當真讓女孩轉移了注意力,開心地撲蝶去了。
有好幾回,他遠遠地便會看見小黑炭興奮地朝自己奔來,那撲進懷里的態勢總讓他心窩泛著暖意,可今日他都來了好一會兒,卻仍未見它的身影,不禁難掩失望的低喃︰「小黑炭,你今天不來了嗎?」
平曦蝶撲著撲著便又撲進了羅修武懷里,抬頭嚷著︰「我困了,太尉帶我回去找玄哥哥好不好?」
雖然對于平曦孩童般任性的反復感到難以消受,但一看到她絕美面容上憨稚的笑容,羅修武終究是傷懷地耐著性子道︰「好吧,我帶你回去。」
霎時,黑豹從天而降的撲落到羅修武胸前,惡狠狠地將平曦給撞離他懷里——哼哼,這可是我專屬的權利。
「小黑炭,你迎接我的方式也太特別了吧。」縱使胸口被撞得發疼,羅修武仍舊是欣喜的直揉著在他身上磨蹭撒嬌的黑豹。
「小黑壞,平曦不跟你玩。」被撞跌在地的公主,倔強地站起來,拍了拍身子,邊指著黑豹叫嚷,邊又試圖將自己擠回羅修武的懷里。
你誰呀你?誰又是小黑呀?女孩的舉動讓黑豹也火了,張嘴露牙,前爪一揮便要巴下去——
「不可以,她可是皇上最疼愛的平曦公主。」一手抓握著黑豹前爪,一手擋住半點不示弱的女孩,羅修武趕忙制止就要打起來的一人一獸,同時也緩緩站起身,以免遭池魚之殃。
是她先惹我的!余怒未消的黑豹,忿忿地坐在一旁,與身同長的尾巴不滿地拍擊著地面。
伸手拍了拍它的腦袋,羅修武轉身牽扶起跪坐在地的平曦,那溫柔的舉止讓黑豹看得牙癢癢的,當下連撲上去咬斷女孩咽喉的沖動都有了。
明日皇家車隊便要回京,即便再不舍,羅修武也知道自己與它終是該要道別。他做不到將屬于山野的它豢養在身邊的獨斷,因為見過它在山林間那自在奔躍的野性美。他更不能半聲不吭,放任它傻傻地跟在身後,踏入對獸類來說危機四伏的京城,他說不出原由,但他就是知道它會,而他舍不得會這般做的它。
將平曦抱上馬背,羅修武蹲子,輕輕揉著黑豹豎起的耳朵,「小黑炭,明日我便要回京,你別再跟著了,自己要多保重。」
為什麼要走……
不是說最疼小黑炭……
因為我是只獸,所以不能一直在一起嗎……
直至夜幕低垂明月露臉,黑豹才恍然回神,眼前早無人影,只剩被風吹得翻掀的滾滾草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