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在山道上走了一刻鐘,才走進真正的「霍家莊」。
好大!斑聳的木樓林立,跟莊外那些石屋完全不同,這里全是用巨木搭建的木樓,每棟木樓都有兩三層高。
從正門看過去已經知道這莊院巨大巍峨,進來後才知整個霍山鎮幅員加起來仍不及一個霍家莊。
難怪龍天運會說跟霍家莊比,霍山鎮根本就只是個小村落。
最顯眼的是霍家正院旁立著的、幾層樓高的巨爐,那酒桶狀的爐傍山而立,爐里烈焰滔滔滾滾,紅光映照得四周明亮無比,猶如不夜城。
此刻爐旁正有六、七名精壯漢子赤著上身拖著風箱的扇索。
「呼!喝!」壯漢們齊心整力,扇索每一拉都煽起巨風,令爐里的赤焰更白、滾著炙人的狂焰巨浪。
「此爐名為「龍焰」。據說兩百年來沒熄過,無數名器都由此爐而生,肯定是「天下第一爐」。」龍天運說。
「天下第一爐啊……的確很了不起。」仰望著巨爐,胡真喃喃自語地痴望那幾個拉著扇索的精壯男人,紅光映照下賁張的肌肉,堅毅臉上汗水淋灕,渾身充滿野性。真漢子啊真漢子!
「喂!」
「嗯?」
龍天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沒好氣地哼了聲︰「看什麼?」
胡真不解地回頭。「什麼?」
「我說你看什麼。」
她臉上驀地一紅,嘟囔著︰「看起來很熱嘛……」
啪地一聲,龍天運居然敲了她一記。
五鬼在一旁吃吃怪笑。
「欸,疼……」揉著腦袋,胡真嘟囔,臉微微地紅著,心里泛起異樣情愫,漣漪蕩漾。
他們沒進正院,而是穿過木樓走得更深。
天色暗了,偌大莊園四處高懸亮晃晃的「囍」字燈籠,家丁侍女們熙來攘往,還有不少武林人士穿梭其間,好不熱鬧。
「正在辦喜事呢。」山鬼尖笑,「是武林大事。」
胡真心念一動。「是誰大喜?」
山鬼昂然挺直了胸膛。「自然是左使了。」
「龍天運?」
「是啊,左使跟大小姐的喜事。」
胡真一听,不知怎地竟然微微抿了唇,一股不怎麼愉快的感覺涌現心頭。他要成親了?從永京拖著她大老遠跑來這里看他成親?
強忍心里的別扭抽痛,她淡淡地問︰「跑這麼遠來辦喜事?怎麼不在南都?」
從後頭跟上來的水鬼幽幽開口︰「總是要方便貴客們嘛,南都什麼都好,就是太遠,遠成那鬼樣子,貴客們哪里肯上門。」
「是沒人敢上門。」火鬼悶哼。
「雨冷香魂悼朋客……秋墳鬼唱酆都歌……」地鬼鬼聲鬼氣地哼著歌。
「原來如此……」
整座霍家莊讓大紅燈籠照耀得一片喜氣洋洋,綿延的紅燈籠直拉到好遠的彼端,影影綽綽彷佛沒有盡頭。
「霍家莊不比尋常地方,尤其這次的……事非同小可,你稍微忍耐幾天,切莫橫生枝節,知道嗎?」
胡真心不在焉,漫不經心地應了聲。五鬼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退下了,偌大霍家莊竟似只剩下兩匹馬及他們兩人。
青石步道旁紅色囍字燈籠高掛,人聲遠去,方才的喧嘩熱鬧彷佛一場夢。龍天運的側臉看來沉靜淡定,微抿的唇沒有了往日嘻笑的弧度,原來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這麼嚴肅,原來這就叫不怒而威。
他們在霍家莊最深處、傍山凹處的一座僻院前停下了馬,山霧繚繞著竹,火光搖曳映照著滿眼蒼翠碧綠,像極了城南瀟湘竹林里的竹廬。
「等我。」龍天運輕輕說著。
嘆?
胡真微仰著臉凝視他,微微地蹙起眉。
山霧連綿縹渺,她發絲已沾上細細水霧,龍天運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伸手覆住她細致的臉。
胡真杏眼大睜,身形晃了下,想閃,卻被龍天運那微燙的掌心給定住了,好溫暖……
只一瞬。
那一瞬,彷佛天地間再無其它,只有兩人間迷蒙繚繞的霧,只有他微燙的掌心跟她涼涼的臉頰。
胡真猛一眨眼,惱怒地紅了臉,身形急退,閃進院子里,狠狠摔上門。
龍天運手落了空,掌心只剩下寒涼、細如牛毛的雨霧。他悵然若失地望著那道隔絕了彼此的木門。
明明那扇門那麼薄、那麼脆弱,只要輕輕一推就可以不管不顧地將她擁進懷里。
如果那一瞬就是永遠,那該有多好。
門內的胡真背抵著門,一顆心激烈地評跳著。在摔上門的那一剎那,她居然差點月兌口而出——別踫我!你就要成親了!
她在乎。
胡真嚇得白了臉。天哪!她怎麼可以在乎?!
太醫院判康厚德在龍首鎏金台下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這是他第幾次來報信?俊帝繼位之後第三次了吧?每一次都很糟,每一次都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伏匍于此。
俊帝冷冷地凝視著他,輕輕開口︰「你方才說什麼?」
「卑職……卑職無能……」
澄泥硯當頭襲來,康厚德不敢閃避,只能硬頂著讓硯台打破了頭,潑了一身墨。
他閉了閉眼楮,忍痛抖著聲音︰「啟稟陛下,太後心疾日深,心脈斷……
只能……只能養著,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
俊帝咬牙怒視他。「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也就是說連藥都不用吃了,藥石罔效的意思?!」
康厚德全身都伏在地上不住顫抖。「卑職無能!」
「你的確是無能!傍我拖下去!傍我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
「陛下饒命!陛下!陛下饒命啊!」康厚德哭嚎著,知道這次是逃不了了,但依舊不斷嚎啕。俊帝斷不會饒他的,但他一定得叫,叫得他不起疑心。
小太監們快手快腳地收拾著一地殘墨後無聲無息地退出去。
「擺駕漪清宮!」
「皇上。」小喜迅速攔在他跟前,低低地彎著腰,輕聲︰「院判去了大半日,太後此刻正歇著。」
俊帝惡狠狠地瞪他。「所以?」
小喜不坑氣,只是無言地彎著腰。
蘭俊怒極!
他猛地一手掐住小喜的脖子,將他重重攢在柱子上。「所以朕不能去看望她?說啊!你敢攔著我,怎麼不敢說因為她恨死我了,因為只要一見到朕,她的病不但不會好,還會病得更重!說不定一下就給朕氣死了是不是?!」
小喜緊緊閉上眼楮。他不想看,不想看那張猙獰的臉。
俊帝將他拖起來,再一次狠狠地摔在柱子上!明明看起來是那樣孱弱枯瘦,但發起怒來卻依然有著千鈞之力!
小喜一窒,後腦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不由得一黑。
恍惚間,彷佛听到那個小小的孩子這樣輕輕喚他,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嘿?痛不痛?」
眼前明黃色的袍子一閃,他惶恐極了,連忙想起身下拜,可是他連呼吸都好痛!整個肺幾乎要炸開了,那痛撕裂著他身上的每根筋骨。
那孩子搖搖頭,同情地看著他。「別起來。你是誰?為什麼會跌進池子里?你差點就死了知不知道?」
他說不出話來,不識水性的他嗆咳得連眼楮都在噴水,嗚嗚地什麼話也說不出。
他不是失足跌下的,是被其他的小太監欺負;他們七手八腳地押著他,將他扔進這里,因為他是最下等的;他們恨他,說他連長相都是個妖孽。
那孩子居然還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他嗆出來的水濺濕了那明黃色短袍,他真恨不得自己當場就死了!他怎麼敢弄髒他?!
只因不受他人待見就被扔進池里溺死,弄髒了太子的衣袍豈不是要被活剮了?!
「不要哭。」那孩子這樣說,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水,那清朗的臉孔認真地看著他,說︰「不要哭。」
「求陛下成全,讓太後回北狼頤養天年。」他跪在俊帝面前,喑啞著嗓子吃力地哀求︰「求陛下成全!」
「作夢!」俊帝冷笑。「放她回去好讓你們起來反我?」
「陛下!」他匍匐在他腳下,全心全意︰「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讓太後跟兩位小鮑主回北狼吧!小喜願為陛下效死!小喜願永伴陛側——」
一記狠狠的巴掌就是他的回答,那巴掌打得他眼前一花,耳朵啵地發出一聲碎響,劇痛傳來,世界突然就安靜了。
俊帝削薄的唇在他面前一開一合,尖刻地說著什麼,但那聲音好遠,遠得像是從天際傳來。
蘭俊的眼冷冷地剮著他。「你以為你是誰?只不過是一個閹人,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苞朕談條件?連個暖床的也算不上!你不配!」拂袖而去,沒有回顧。
不要哭……那孩子認真的眸子凝視著他、安慰著他︰「從今天開始你跟著我吧,不要哭了。」
小喜伏匍著,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落日,夜深,月起,星沉。
整整兩天。
等他清醒,已經被扔進了黑牢。
俊帝說︰「要死,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