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是福滿樓送來的,伙計們說,唐管事讓他們送三天。
意思是短短三天,屋子就可以蓋好?當然,新屋得曬曬太陽,不過現在是盛夏,很快就能住人,至于那個被打出大洞的牆,在當天下午就重新砌好,安上兩扇厚重的木門。
顧綺年已經從白天的沮喪中恢復,既然無法改變事實,那麼她得嘗試從不同角度看待這件事——有奴僕代表有幫手,有烤爐就能制作點心,有後門她不必再讓阿離夾在腋下飛出去……林林總總算起來,她安慰自己,沒有虧太多。
轉念間,衛翔儇的到來也不至于太難受。
「呼……」莫離喝完一碗熱湯後,滿足地松口氣。「嘿嘿嘿,以後菜園有人幫著打理,我不必頂著大太陽除草,看,都曬黑了。」
「你什麼時候白過?」衛左吐槽。
「本姑娘白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里待著呢。」
「所以是年代久遠的老歷史了,不會是上輩子吧?」
莫離瞪他一眼,舉拳往衛左肩膀捶去,他們真是對冤家,成天打打鬧鬧。
「別鬧,我有重要的事,要你們幫忙。」顧綺年阻止兩人斗嘴,一面說話一面往春天、夏天碗里夾了塊魚。
「幫什麼忙?」莫離問。
「衛左,你能不能領我去何大叔家里,我想和他談談。」
「先見見何大叔再說,如果何大叔可靠,我打算和他合伙開一間小鋪子,若不合適,就和他簽約,買進更多的牛女乃和酥油。」
她最大的問題是手邊沒有人,莫離待她再好,也是衛翔儇的手下,她打算發展自己的事業,不想讓衛翔儇的影子夾在中間。
「什麼樣的鋪子?」莫離興致勃勃地問。
顧綺年喊窮,讓她花錢別大手大腳,她教顧綺年再賣幾張食單,可顧綺年不樂意,說要自己開飯館,難道她真要開飯館了?
「我想賣餅干、面包、蛋糕和一些甜食,就像上次我做給你們吃的南棗核桃糕之類的點心。」
「蛋糕是什麼?」夏天仰頭問,眼楮眨巴眨巴的,怎麼看怎麼可愛。
「是一種很松、很軟、很好吃的東西,趁這幾日有空,我做給你們嘗嘗?」
「好啊!」春天舌忝舌忝嘴唇,一臉饞樣。
春天是個穩重小子,可是每次都會在顧綺年的美食中變得幼稚,就像他一樣……等等,什麼他?哪個他?誰和春天一樣會在美食中變得幼稚?
顧綺年失神,但莫離的驚呼聲把她的魂魄給拉回來。
「太好了,生意肯定會很好,光是南棗核桃糕,我作夢都會流口水。」莫離舉雙手贊成。
「對啊,一定很多人買。」夏天百分百支持他最愛最愛的姨。
「我有錢的話,也買。」春天願意當姨的第一個忠實客戶。
「可是……」衛左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不想潑冷水,但好像不潑一下下不行吶。
「可是什麼?」莫離瞠目問,有種他就說不要賣,那以後綺年做的菜他也不要吃了。
「做買賣要拋頭露面,顧姑娘,王爺他……恐怕不會同意。」
衛左果然是潑冷水專家,一桶水從頭到腳,把她澆了個透心涼。
對啊,她老是忘記,自己是衛翔儇的「私人財產」。
可若照這樣推演下去,她能做什麼?什麼都不能做啊,未來變成空話,夢想變成傻話,計劃變成廢話?顧綺年將和王府錦鯉、王府雀鳥一樣,都屬于無意識、無自主性的動物?
想到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滔天怒焰。
換個角度換不了心思,轉移注意轉移不了怒氣,顧綺年累積一整天的熔漿大爆發,她忿忿起身,兩手用力拍上桌面,指著衛左的鼻子大聲怒問︰「為什麼我做什麼事都要王爺同意,他把孩子塞進待春院讓我養的時候,有沒有問我同不同意?他命令你偷走我的棺材本時,有沒有問我同不同意?他把你這個大胃王弄到我的餐桌上時,有沒有問我同不同意……」她越說越大聲、越說越生氣,眼眶紅紅的,飽受委屈。
她一直忍耐著。
在後宮時忍耐,因為二十五歲之後她就可以甭獲自由。
在靖王妃面前忍耐,因為不受重視,就能在待春院里享受微薄的自由。
但是現在,了不起的靖王爺一句話……不!他甚至連話都還沒有說呢,就有人要阻止她的自由,連一點點的小空間都不給她留!
她能不生氣?能不爆炸?!
春天、夏天扁嘴不說話了,臉上寫著滿滿的心疼,他們悄悄挪到顧綺年身邊,拉住她的手,無聲安慰。
衛左、莫離也不說話,但原因不是顧綺年的大爆發,而是——
那個「把孩子塞給人家養」的主子爺正站在她身後,身子斜靠在門框邊,兩手橫胸,悠悠閑閑地看著她爆發。
他沒有生氣,相反地,嘴角餃著淡淡的笑意,因為……她居然也會跳腳?
小瑀是怎麼說的?她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有些人好像可以無限制地包容別人,可一旦底線被踩,兔子瞬間變猛虎。
所以,顧綺年現在是猛虎了嗎?
「顧、顧姑娘……」衛左結巴了,他笑得滿臉尷尬,但更尷尬的是他的食指,想指又不敢指,想泄密又不敢明目張膽。
幸而顧綺年夠聰慧,從衛左便秘的表情中猜出若干訊息。
唉,難得囂張卻被逮個正著?她的運氣不是普通的糟。
所以……轉頭?轉頭後呢?
選項一︰奴顏婢膝,用滿滿的笑容解釋剛才的話純屬瘋言瘋語,當然,如果她的口才夠好,能說服對方,他听到的都是幻想空話,也可以試試。
選項二︰義正詞嚴,轉過頭板著臉,告訴他,人權是需要被尊重的,人生而自由平等。深吸三口氣,她決定使用選項三——轉頭,一語不發,冷眼望他,靜觀他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動作。
于是兩人四只眼楮,互看對方,半晌,衛翔儇慢悠悠說︰「一個月兩百兩,吃穿用度以及四個丫頭的月銀,可以嗎?」
意思是……有議價空間?微微地、小小地,可愛的興奮浮上。顧綺年搖頭,「不可以。」
「多少才夠?」
「不是錢的問題。」
「做生意的目的不是為了錢?」那可真是有趣了,听都沒听過。
「錢只是目的之一。」
「另外的目的呢?」
「自食其力、自我成就、自我實現、自我肯定。」
還沒听說過哪個女人需要「自我」,比起這個,女人更需要的保護、依附、憑恃,這些,他都給得起。
「不過是做點吃的,能得到這麼多?」
「爺不過是在朝堂上動動嘴皮子,不也能得到不少?」
顧綺年這話一說,四周靜默無比。
哇咧……連王爺都敢頂嘴?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喝了虎骨酒、獅鞭湯?莫離對顧綺年無比崇拜。
世故的衛左嚇得半死,沒人敢這樣對王爺說話,上一個這樣說話的,墳前的草已經長得比春天、夏天高。
所以、萬一、不小心……王爺暴怒,他是要護顧姑娘還是護王爺?
不對、不對,王爺不需要人護,重點是,他有沒有膽子護住彼姑娘?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兩個小孩一人一手拉住彼綺年,擺明態度,自己和姨站在同一邊。終于,衛翔儇開口了,「你想怎樣?」
「我想做自己能做的事。」
「拋頭露面、街頭叫賣,當下等賤民,是你想做的事?」
「禁錮在待春院,像家禽家畜般被豢養起來,會比下等賤民更高貴?」
其實她更想說的是,沒有這些「下等賤民」,他會有房子住?有米吃?有衣服穿?他之所以可以過這麼優渥的日子,全是仗著剝削他所謂的下等賤民得來的。
念頭起,心膽驚。天!她怎麼會有這麼大膽的想法?她憑什麼認為天底下每個人都生而平等?
她的念頭把自己嚇個半死,卻沒有發現應該很生氣的衛翔儇竟然揚起眉頭,用一副「很有趣」的表情望著自己。
「所以呢,非要開鋪子?」
她被自己嚇到,所以氣勢有點弱掉,但夢想不能丟,理想不能滅,她要活出屬于自己人生的意志堅定。
用力咬唇,她不敢再斬釘截鐵,卻也不願意退縮。「請爺開恩,我想試試。」
她的口氣軟下,衛翔儇有扳回一城的驕傲感。
想試試嗎?行,就試吧,反正讓她失敗的方法很多,不必在這個時候和她爭執。「可以。」
衛左無法相信,這話是從王爺的嘴里說出來的?原來王爺也會讓步?
他和莫離面面相覷,只有別人將就王爺的分,什麼時候王爺也會將就人了?
故事結束,顧綺年把春天、夏天給哄睡了。
她只想哄孩子,誰知跟在旁邊的莫離也被哄得睡著,一大兩小仰頭躺在床上,睡得恣意,幸好新床夠大。
顧綺年沒喊醒莫離,輕手輕腳地幫他們蓋好被子,準備回屋里。
王爺搬進待春院,但新屋尚未完工,所以三間臥房,春天、夏天睡一間,莫離、顧綺年一間,王爺獨佔主臥,至于衛左,當然是老地方——屋頂上。
睡在屋頂的男人不敢有意見,而莫離批評一聲,「天底下哪有這種爹?」
在她的印象里,天底下當爹的都應該把孩子捧在手心上,怎能自己佔用最好的房?
莫離不理解的事,顧綺年卻心知肚明,王爺是想利用地道、利用那個屋子吧?
打開門,意外地發現,衛翔儇站在門外菜圃前。微怔,她不確定自己該無視,還是上前打聲招呼?
考慮片刻,在她決定無視時,他轉身了。
在爭執過該不該開鋪子之後,雖然衛翔儇讓步了,但她還是表現得很清楚——她在躲他,她不想勾引他,她不想依賴他,她要自食其力。
他不知道哪里出錯,但這一世的顧綺年和上輩子的顧綺年,天差地別。
顧綺年回神,眼看著朝自己走來的衛翔儇,她關起房門,屈膝為禮。「王爺。」
「你給春天、夏天講的故事是從哪里听來的?」衛翔儇問。
顧綺年苦笑,他老是問她難以回答的問題。
她不曉得從哪里听到《虎姑婆》和《小紅帽》的故事,彷佛是打從出生就刻在腦子里了。
遍尋不著答案,她只好自我解釋,肯定是孟婆給的湯太少,以至于前世的記憶還殘存在腦海里。
但這種答案,不可能被接受,她只能說謊,和之前幾次一樣。「有個很會編故事的朋友告訴我的。」
衛翔儇笑著點頭。「我有個朋友,也很會編故事,我最喜歡她講的《倚天屠龍記》和《天龍八部》。」
小心肝被驢端了!
因為,她也知道《倚天屠龍記》和《天龍八部》,不只這些,她還曉得《鹿鼎記》、《雪山飛狐》、《笑傲江湖》、《神雕俠侶》……怎麼會這樣?如果故事是他朋友編的,那自己……又是怎麼回事?
顧綺年又恍神了,衛翔儇抿唇輕笑,前世不曉得她這麼容易分神。
「想听《倚天屠龍記》嗎?我可以說給你听,但你得用一個新故事來交換。」
她意外地看著他的溫和,他的情緒變化得她難以適應。
幾天前,他拿她當殺父仇人似的,想掐碎她的腕骨,昨天一堆數不清的禮物,從新敲出來的門搬入,然後今天……今天他們就出現好交情,能彼此互換故事?
顧綺年被他弄得很迷糊,不是討厭她嗎?那個帶著恨意的鄙夷目光令人印象深刻,難道是莫離、衛左替自己說項?難道是感激她照顧春天、夏天?難道她的廚藝真能洗刷別人的印象?
他的轉變令她困擾。
「王爺有這份心思,不如說給春天、夏天听,他們很喜歡听故事。」她淡淡地拒絕,口氣很輕,態度卻是堅定。
多次經驗,他很清楚了,她並非矯情,是真的想和他畫分楚河漢界。
「你對我的朋友不感興趣?」
「為什麼我該對爺的朋友感興趣?」
「因為,你很像她。」他說完,細細觀察她的表情。
她微微一愣,反射性的問︰「哪里像?樣貌像?」
「不,是性情、喜好、對事情的反應,你有太多和她相似的地方,至于樣貌,截然不同,她比你略高,卻不如你美麗,你比她白、比她,她頂多是個清秀佳人。
「她常說自己頂著一張大眾臉,能夠到處招搖撞騙,她的性情很好,會處處讓著別人,她有種奇怪的能力,會讓身旁的人喜歡上自己,讓人對她死心塌地……」
說起蕭瑀,他剛硬的眉毛變得柔軟,堅毅的下巴變得柔和,一個寒冽冷漠的男子,全身散發出微微的溫暖。
那個「朋友」,是他很喜歡的女子嗎?
她喜歡他的表情,也喜歡這個話題,喜歡到忘記她提醒過自己千百次,必須和他保持距離。
于是不由自主地,她靠近他,仰望他的臉。
從這個角度往上看,可以看見他陶醉的眸光,那個女孩……一定讓他愛進心底、刻進骨子里。
「然後呢?」顧綺年問。
一句「然後呢」,衛翔儇這才發現,已經很多年了,他沒有與任何人討論過蕭瑀,他根本不想說、不願提,因為他害怕,害怕撕開那層皮,發現里面依舊血肉模糊,依舊腐肉生蛆。
回望她的眼楮,她的眼楮和蕭瑀一樣大,一樣亮,一樣干淨、清晰,一樣會在里頭映出一個衛翔儇。
然後,他清楚地看見自己了,在她眼里,一個寂寞孤單的自己。
再然後,他出現說話,他想推開寂寞,他想讓顧綺年謀殺自己的孤單……是的,即使很清楚,顧綺年是個多麼危險的女子,他還是喜歡上她了。
真糟糕,也真不理智,但他不想阻止。
拉起她的手,衛翔儇帶著她走過菜圃,走過池塘,走到那個新架上的秋千旁。
被他拉著的手,有絲絲的微麻感,她想哭,卻不知道為什麼,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地想要……就這樣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走到哪里,她便到哪里。
睜大眼楮,努力看清楚他的背影,但是淚水漫過,模糊了視線。
她不懂、不明白、不清楚、不確定……為什麼這一刻,她想要與他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多荒謬,多滑稽?他是誰、她又是誰啊!明知道兩人之間是千山萬水,她不會擁有他的一生一世,而她……留在他的身邊,她只能被禁錮,她怎能如此想象,怎能如此無知?他不會是她想要追尋的人生,她應該離得他遠遠的,她要保有自己的心,不要被偷取才對。
她不想哭,但淚水滑下,莫名其妙、無原無由地,滿月復委屈上升。
她不知道自己的委屈從何而來,但她想撲到他懷里哭。
強行拉出理智,逼迫自己深呼吸,在他轉身之前,顧綺年抹掉頰邊淚水,在他的視線對上自己的之前,她拉起一抹淡然笑意,最後,在他懷疑之前,她坐到秋千上。
腳點地,略施力,蕩著蕩著,她越蕩越高,讓揚起的夜風吹干淚水、吹走無名的傷心。她蕩得很高,幾乎要蕩得比圍牆還高。
他在旁靜靜看著,笑了……她連蕩秋千都和蕭瑀很像。
怎麼辦,他越來越無法把她和小瑀分隔開,他越來越喜歡和小瑀很像的顧綺年。衛翔儇坐在另一邊的秋千上,慢慢蕩著,蕩著他的心情,也蕩著他不堪回首的舊情。
「我一出生就高高在上、身分尊貴,可是我很寂寞,爹死了,娘不疼……」
他不只談蕭瑀,也談自己,因為他的童稚年少和蕭瑀無法分割,她是他晦暗歲月里的光明,是他蒼白年少時期的甜蜜。
她听著听著,秋千慢慢停下,只余微小的晃動,她認真听著他的故事,卻無法忍住掉淚的沖動,明明是甜蜜的記憶,她偏偏听出滿月復心酸。
「……我為她架秋千,她卻老在秋千上嚇掉我半條命,她想蕩得再高、再高、再高,她說︰‘蕩得夠高,我才夠看見外面的世界。’
「她想象他的父親那樣,走過五湖四海,看遍山川大岳,可是蕭叔叔只想把她養成大家閨秀,尋一門好姻緣,保她一世平安富貴。
「所以廚房成為她最快樂、最幸福的空間,她經常做糖給我吃,各式各樣的糖果,她說最喜歡看我吃糖的模樣,她說我的笑會讓她有莫大的幸福感,于是慢慢地,我喜歡上甜甜的滋味……」
回憶往日,他在笑,她卻在哭,很不協調的畫面,可是他高興,她也開心,為著同樣的一段故事。
她哽咽地問︰「後來呢,小瑀過得好嗎?」
她知道,他過得不好,即使榮華富貴,即使妻妾成群,但他冷冽的眸光、僵硬的表情,在在告訴她他過得不好,那麼,至少小瑀要過得好……
「她應該……很好吧?她的丈夫很上進,現在已經是朝廷的二品大員,深受皇帝看重,她的丈夫除了她之外沒有侍妾通房,她有一兒一女,家庭和諧,而蕭叔叔給的嫁妝,足夠令她一世富足。她應該很好……」
聲音漸漸低沉,月光隱在雲的後面,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她的眼淚,只听見池塘蛙鳴,一聲接過一聲,尋找牠們的愛情、牠們的伴侶。
良久,她輕嘆。「總覺得用盡天下藥石,也解不了相思之毒,總怨恨那年 肩而過的緣分,花開花又落,無法永恆,總是相信可以一雙人、一生世,卻不曉得每段故事都會時過境遷,也許,愛情這種東西只適合淺嘗,不適合酣醉。」
他苦笑同意,「聰明人應該懂得進退,生命會月兌變,滄海會變桑田,執念不是好事,但是……沒有小瑀,還有誰可以與我笑談風月?」
所以他的生命再沒有風月,沒有停駐在唇齒間的甜美。
沖動地,顧綺年想舉手毛遂自薦,想告訴他︰選我吧,讓我陪你一段風月。
蕭瑀放聲大哭,哭得悲傷難抑。
怎麼辦?她錯了,不該當個乖乖女,她應該憑自己的能耐,走出這四面圍牆,應該用雙手拚搏出一片天地,那麼現在的自己會是身經百戰的將軍,而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她不會茫然無助,只能等待命運結局。
她的爹沒有罪,她沒有做錯事,朝廷窮不是爹的過錯,他們不可以又要蕭家的錢,又要爹的性命。
可是她無能為力啊,她有滿肚子的話卻無處可說,她連事情的經過始末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後整蕭家?
她確定爹不可能造反,不會是敵國的探子,哪個做生意的不希望國家和平,戰事不興?試問︰世道不寧,如何能掙下大把大把銀子?
這是絕絕對對的栽贓!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就因為爹沒有官身背景?因為商家是最卑賤的存在?因為懷璧其罪?
呵呵,沒錯,這才是爹最大的原罪,他不該努力上進,不該賺太多令人眼紅的錢,不該成為焦點,懷、璧、其、罪……
可她不能讓爹死得冤枉,她必須做點什麼。
去找阿儇吧,他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只能靠他。
即使他們才剛為出征一事大吵。
怎麼能不吵?阿儇才十六歲,十六歲的孩子懂什麼?背背兵法、練練武功就能上戰場?戰場是殺人不眨眼的地方,那里的青草是用鮮血灌養的,建功立業不能急在一時,沒有性命,功業有什麼意義?
阿儇憤怒,氣她不懂男人的雄心壯志,他說光陰似箭,時不待人,半生戎馬、霸業將成,他要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怎能像婦孺一般被限于局促之地?
他們大吵一架,三天沒見面。
天曉得,短短三天,蕭家竟會發生這種事。
蕭瑀喚來下人,取水淨面,她必須去見阿儇,為了父親。
但是阿儇竟然不肯見她?
她不相信阿儇這麼狠心,固執如她,一次、兩次、三次敲開靖王府大門,最後她進去了,沒見到阿儇,卻被領到待春院。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王妃,她很美,細膩的鵝蛋臉和深邃的丹鳳眼相得益彰,她通身洋溢著成熟和豁達的韻致,隨著她的步伐,鸞鳳金步搖輕輕晃動,說不出的端莊淑雅。
只是她的眉心微蹙,有胭脂也遮掩不了的蒼白。
「你是蕭瑀?」王妃看著她,心中忖度,是個眉目清秀的好孩子,可惜與儇兒不相配,難怪皇上會拿蕭家開刀。
「是。」
「你來,是府里發生什麼事嗎?」
她太急也太慌張,她以為王妃和阿儇一樣會愛屋及烏,想盡辦法幫助自己,于是把父親的事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我發誓,爹絕對沒有通敵賣國,那不過是朝廷缺銀子,需要蕭家的錢罷了……」
王妃輕嘆,竟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詞,就不怕話傳出去,落個滿門抄斬?難怪皇上會強烈反對,這麼沒心計的女子,確實不宜站在儇兒身邊。
若只是當個通房侍妾也就罷了,偏偏儇兒要用戰功換得婚姻自主,想與蕭瑀一生一世、一雙一對。
皇上明白儇兒固執,他心性堅定,難被左右,這才同意讓儇兒去那修羅戰場,他是想支開儇兒、毀掉蕭家,可這樣一來,儇兒能不恨皇上?
父子不能相認已是天倫悲哀,若是再心存怨懲……
她鑄下的大錯,怎能讓兩個男人來承擔?就讓她來當這個惡人吧,讓儇兒的心結落在自己身上。
緩慢地,王妃開口,「你真的認為,你爹的罪只是因為懷璧其罪?」
「不然呢?」不是因為爹的錢?不是因為朝廷面臨戰爭,戶部喊窮?
「你知不知道,儇兒的父王早殤,皇帝與靖王兄弟情濃,從小便看重並且大力栽培儇兒?」
「是。」蕭瑀嘴上應和著,但她知道的遠比王妃說的更多。
皇帝看重阿儇,才不是兄弟情濃,而是父子情深,不能說的血緣關系,礙于皇家顏面,不得不藏著掖著,兄弟情濃?那不過是塊遮羞布。
「儇兒今年十六了,皇上替他挑一門好親事,是葛相爺家的千金,但儇兒打死不點頭,他說要親自挑選王妃,猜猜,他想娶的女人是誰?」
她沒等蕭瑀回答,緊接著往下說︰「儇兒想娶你,他不要側妃侍妾,只要你,但,這是不可能的,蕭家只是小小商戶,儇兒卻是尊貴王爺,是各方勢力都想拉攏的對象,朝臣不會同意,皇上更不會點頭,所以,明白了嗎?」
像是被一柄劍刃直沒入胸口,扎進血肉的疼痛清晰。
蕭瑀目光一轉,凝結在王妃身上。
是,明白了,皇上替阿儇選的人,定是可以和未來太子站在同一邊,襄助新帝的家族,所以皇帝非要阿儇上戰場,他必須支開阿儇、對付蕭家,他日阿儇光榮凱旋,蕭瑀已成一場舊事。
這樣一想,全通了,是啊,朝廷要錢而已,何必非要弄出這樣一條大罪。
叛國?小小商戶,叛國能得到什麼好處?未免太過牽強。
這場禍事的目的不過是要毀了爹、毀了自己,好替那位相爺千金闢一條錦繡大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沒有掙扎逃月兌的權利,只有上刀山、下油鍋的結局。
恍然大悟,悲涼浮上,蕭瑀冷了心、寒了眼,眼楮一眨不眨地望著對方。「王妃能建議我該怎麼做嗎?」
王妃垂眉,蕭瑀沒心計,卻是個懂事、能屈能伸的,幸好如此,若是和儇兒一樣,是個犯倔驢子,她就真的沒辦法了。
「若你願意立即嫁人,我可以保你父親一條性命。」
王妃很清楚,蕭瑀不能死,她死了,儇兒將會一世抑郁,或許永遠不肯成親,所以蕭瑀必須嫁人,還得嫁得好,那麼償兒會成全她的幸福,也會試著讓自己放下。
心被撕裂,疼痛在每個毛細孔中竄延,蕭瑀無法點頭,無法說好,她以為自己的幸福是和阿儇掛在一起的,沒想到……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唇舌間化開,淚翻滾……
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知道世界不會照著她的意願走,她知道在走進待春院的那一刻,她的愛情就斷了線。
呵呵,穿越人的天真,以為愛情至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發生,誰知道,在絕對的威權底下,愛情只能曇花一現。
「願意嗎?」王妃凝聲追問。
她彎身,雙膝跪地,「多謝王妃仁慈。」
比起死,不過是逼婚,確實很仁慈,是不?諷刺的笑凝在嘴角,仁慈……
「回去備嫁吧,皇上會親自為你賜婚,讓你風光出嫁,以後忘記儇兒,和丈夫好好過日子吧。」
蕭瑀定眼望住王妃,像是想看清楚什麼似的。
但,哪看得清?她只是一顆棋子,只能隨著別人的意志起舞,她走的方向不是她要的,她的人生是操控在別人手中的不歸路。
可笑吧,她被操控,卻要自己承擔後果.,別人逼著她不幸,她卻必須把日子好好過。這是什麼神邏輯?這是什麼鬼定理?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世界?
誰來告訴她,沒有阿儇,日子要怎麼「好好過」?她要怎麼快樂、怎麼幸福?怎麼把自己泡進蜜糖里?
沒有阿儇,哪還有說不完的話、听不完的笑聲,哪來的欣喜若狂,哪來的幸福纏綿?
再也不能了,活了兩輩子,還以為終于找到愛情,終于可以勇敢一回,沒想到……通通沒有了……
蕭瑀躲在屋里,整整哭兩天,她沒能見阿儇最後一面。
一個月後,她的父親改名換姓,成為名不見經傳的升斗小民,而她帶著嫁妝嫁進劉家,成劉家新婦。
她不能反抗,只能對著聖旨磕頭謝恩。
諷刺嗎?當然是天大地大的諷刺,朝廷拿走蕭家財產,匆匆忙忙地把十三歲的她嫁掉,然後她還要心懷感激,跪地謝恩,真是……惡心……
顧綺年猛然驚醒,圓瞠的雙眼在黑暗中尋找焦距,不知道是哪里的利爪,狠狠地朝她的心髒撓著、撕扯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
鼻中微酸,眼中腫脹,她再也抑不住淚意,垂陣,濕了雙睫。她不自覺地抱緊棉被,頭緊緊抵著,心中五味雜陳。
那不是她的記憶,可是蕭瑀的哀慟卻一陣陣傳到心中……
盼過幾個人,進過幾座城,為何今生相遇卻不能相認。
是誰傷得太深,再不敢愛別人。
人去樓空荒煙蔓草,夢無聲。
時光飛,流星墜,狂風吹,寒雨夜。我尋你三界,圓無緣的緣……
顧綺年放下棉被,傾耳細听,是誰在唱歌?是誰在哀泣?是誰今生相遇卻不能相認?又是誰尋誰三界,想要圓起無緣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