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秉寬返回府里後,就先去西晴院看女兒,沒想到她竟然在練習走路,代步的輪椅就擺放在亭台一角。
看著女兒朝他露出笑容,再以幾乎完美的姿態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他不禁眼眶微濕。女兒幼時摔傷,雖然他砸重金四處求醫治療,仍讓愛女的腳落下殘疾。
她一年年長大,身邊雖然有夏天擎為伴,卻因自卑心作祟導致她寧可坐輪椅也不肯在外人面前走路,那些同情或嘲笑的眸光讓她鮮少外出,變得孤僻,連個說得上話的朋友都沒有,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天擎哥哥,一心只想嫁他。如今美夢就要成真,她許是因此想練習走路,教人看不出她的跛腳吧。
他忍不住搖頭一笑,慈愛的看著站到眼前的女兒,「唉,女大不中留啊,知道婚事近了,不想坐輪椅拜堂才這麼努力練習走路吧?爹自認寵妳愛妳,卻沒抓到妳這點心思,早早決定妳的婚事,還讓妳抱病走了一趟月老廟,硬是折騰身子……」
「爹,不是說不再提這件事了嗎?」樊芷瑜困窘極了,而紀香跟蘇玉還在一旁低頭偷笑。
兩個丫頭這幾日可開心了,她們沒想到承認偷偷帶著主子出府拜月老,反而成就她跟她天擎哥哥的婚事,原本泄密的愧疚早就蕩然無存了。
殊不知樊芷瑜好後悔,早知道就不該去拜月老的,那個特殊技能害慘她了,每到亥時她就變身成雪兒,而且一定會在夏天擎所在的地方出現。
一連數晚,夏天擎在書齋,她就變成小女乃狗現身,好在她可以用狗爪撓撓書房門讓夏天擎開門讓她離開,不必硬在他視線所及的地方待上一個時辰,得以溜回自己房內等著再變身。
樊秉寬瞧女兒臉上盡是無奈,也沒多想,只當她羞于他的促狹,呵呵笑道︰「好好好,不提了,」說不提,又饒富興味的看了輪椅一眼,「想當個好賢妻了?」
「爹又在笑話我!」樊芷瑜想也沒想的就月兌口而出,「我不會嫁天擎哥哥的。」
「是是是,妳不嫁,妳最好不想嫁,」樊秉寬根本沒將她這話當真,仍一味的認為她是害羞,「對了,妳的天擎哥哥去辦點事兒,妳多練習練習,待他回來看到妳這麼努力,一定會好好稱贊妳一番。」
「爹,我是真的不想嫁。」既然都說出口了,她不介意再說一遍。
但誰信呢?她爹笑得闔不攏嘴,擺明了不信,就連紀香跟蘇玉都一臉憋笑,她干脆不理他們,氣呼呼的轉身徑自練習走路。
樊秉寬笑著離開,兩個丫鬟也下去做事了,樊芷瑜邊練習走路還邊想著,其實她的跛腳真的不嚴重,她前世在想什麼?怎麼自卑感那麼重?
還有,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爹相信,她是真的不想嫁給天擎哥哥?
或許,改變自己是個起點,別再當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閨女,學著自主……
打定了主意,樊芷瑜轉身走到自己的書房,這間書房不管是書櫃、桌椅、家飾皆與夏天擎的書房長得一樣,樊秉寬甚為寵她,也知道她一心系在夏天擎身上,特別建造兩間相同的書齋,當夏天擎在書房時,她也能坐在書房里幻想自己跟他坐在同樣的地方做事。
認真說來,夏天擎很會演,在前世時,知道孤僻的她最愛看一些雜書,不愛出門,總是從各地搜羅不少書籍給她,瞧瞧這兩面滿滿的書架上,除了《詩經》、《楚辭》等文學書外,也有游記小說及民間話本。
真難相信,她的上輩子孤僻到只有這些書籍作陪。
這一世,她定要走出府外,見識書中的種種風景,看到更多人、更多事,這樣的改變一定也會讓爹改觀,進而相信她是真的不想嫁給天擎哥哥!
她在長桌前坐下,翻起書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敲門聲起,蘇玉抱了雪兒走進來,「小姐,雪兒又跑到少爺的書齋去了,齊江將牠抱過來給我,還小聲的要我能否在晚上看緊牠,別讓牠再去吵少爺,說這幾晚少爺因為牠又更晚睡了。」
「天擎哥哥晚睡才不是雪兒的原因,雪兒只待一下子就撓門板離開,哪有吵人。」她一邊抱過雪兒,一邊忍不住的替「自己」平反。
「小姐怎麼知道?」
「因為我就是雪……呃……我是說,雪兒離開我房間到回來只有一下下。」她尷尬的澄清,暗吐口氣,差點說溜嘴了。她連忙讓蘇玉出去,再看看趴坐在桌上的雪兒,從抽屜拿出一顆小木球給牠,就見牠伸出狗爪子撓著木球玩了起來。
「雪兒,妳要會說話肯定也會抗議吧,沒做的事卻被怨上了。」她伸手點點牠的小鼻子,見牠轉了一圈再蹭蹭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揉揉牠毛茸茸的身體。
「妳也覺得我變得不一樣吧?是不是比較會笑?比較會想了?不管妳听得懂听不懂,我想跟妳說聲抱歉,妳每晚都得當我的擋箭牌,可是,我想要的跟月老爺爺想的已不同,命中注定的姻緣,我不想要了……」
許是她的碎念太長了,雪兒又回頭去玩牠的木球,她又嘆了一聲,吐了口長氣,她怎敢再嫁天擎哥哥,一次就怕了呀!
樊芷瑜往後靠坐在椅背上,闔上了眼眸,腦海中回想著前世生命中最後一段不堪的記憶——
那是一個天空特別湛藍的夏初午後,在花團錦簇的庭園里,一座紅瓦亭台內,她懷里抱著雪兒坐在輪椅上,紀香跟蘇玉站在一旁。
夏天擎擁著梁芝芝來到院里賞花,即使見到她也只是冷冷的瞥一眼就再也沒有看向她,倒是不時低頭看著小鳥依人的小妾,俊美的臉上盡是動人笑容。
這個笑容狠狠地刺痛她的心,她努力回憶,從夏天擎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十多個年頭,她都不曾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快樂笑容,即使他在一年多前娶了她,過了一小段她自認還算幸福的日子時也沒有。
雖說是一小段,其實不到一個月,接下來風雲變色,一向寵著她、哄著她的夏天擎開始冷落她、不再踫她,見到她時,眼中多了抹嫌惡的恨意。
可此時,那雙黑眸有著款款深情,這樣的凝睇讓梁芝芝嬌羞低頭,他卻輕聲一笑,一手執起她的下顎,低頭深深一吻。
見狀,樊芷瑜臉上血色全無,懷里抱著的雪兒似乎也察覺到主人的痛楚,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主人縴細的手腕。
「實在太過分了,爺對夫人不聞不問,還當面……」蘇玉咬著下唇低喃,卻不敢大聲的為主子抱不平。
紀香只是無聲的流淚,她知道說什麼都無法抹平主子心里的痛。
何況,樊府與一年多前早已不同,當家的不再是最疼主子的老爺,府里的奴僕幾乎全被換掉,少爺又接連納了幾個小妾,近幾個月來根本不曾踏進主子的院落。
樊芷瑜不讓自己別開臉,固執看著這讓她傷心欲絕的一幕,凝睇著深愛的男人吻著另一名女子,她不懂,即使被傷得這麼深,她的心怎麼尚未麻木?
她在府里早被孤立,尤其是夏天擎對幾個小妾的寵愛、對她這名當家主母的冷落讓新進奴僕們也有樣學樣,當幾名寵妾譏笑她的腿疾時,幾個善于迎合的奴才也敢出言批評,全然沒將她這當家主母當回事兒。
但就算紀香跟蘇玉曾經氣不過的去找齊江,讓他將這情形轉告給夏天擎,得到的響應卻是——
「呃,爺說他很忙,沒空理這些瑣事。」
這句話如利刃狠狠砍在樊芷瑜心上,作夢也沒想到,她曾經是爹捧在手心里的寶貝,但到夏天擎眼中竟成了微不足道的瑣事。
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的深情惹的禍,她苦澀一笑,怪誰呢?
蘇玉擔心的看了主子一眼,見她臉上苦楚,氣得都想哭了,「爺難道不知道夫人現在只剩下他了嗎?不對,從爺讓老爺收養到府里後,夫人除了老爺外也只親近他跟咱們兩個丫頭,他怎麼可以在夫人面前這樣對另一個女人……真的太殘忍了!」明知說了也沒用,但她就是忍不住要說,她快被一肚子的不平與怒氣給憋死了。
「妳別說了。」紀香哽咽的朝她搖搖頭。
夏天擎殘忍嗎?樊芷瑜淚眼看著擁著愛妾在百花里漫步的他。
三個月前,臥病在床半年的爹飲下毒酒自殺的那一夜,她撫尸痛哭,夏天擎令所有奴僕退出房間,她還傻傻的抱著他,難過的頻頻問︰「爹為什麼要自殺?嗚嗚嗚……為什麼?」
不在乎她的心痛、她的淚水,他冷漠的推開她讓她踉蹌撲跌在地,再冷冷的告訴她一個震撼卻又無法恨他的秘密,其中最讓她痛苦的是——他說他從來都沒有愛過她!
從那天開始,他不曾踏進過她的院落,就算在爹的喪禮上,他的視線也從未放在她身上,接下來的日子,外傳她喪父傷心太過一病不起,府中無女主子持家,他隨即納了南越侯府的庶女梁芝芝為妾,另外,還收了兩個外貌姣好的通房丫頭。
此後原就孤僻的她也被孤立了,西晴院里鮮少有人進出,除了梁芝芝時不時會帶著兩名通房丫頭過來,嘲弄一下她的殘疾以自娛。
此時,再看著夏天擎摘了朵含苞待放的紅玫瑰,溫柔地插在梁芝芝的耳際,襯得她那張明艷動人的容顏更加嬌媚,臉上笑容比頂上的陽光更為燦爛。
夠了吧?還不夠嗎?樊芷瑜不笨,她明白夏天擎就是要當著眾人的面給她難看,看她這個正室究竟有多麼不受寵!
「我想回房了。」她低聲道,身子因為寒了心而冷得發顫,只能將雪兒抱得更緊。
紀香跟蘇玉早就待不下去了,這會兒連忙掩住臉上的悲憤,推著輪椅離開,不打擾另一邊卿卿我我的一對儷人,往西晴院而去。
一路上,樊芷瑜低著頭不願讓任何人看到她在流淚,一回到寢房,她立即放下乖巧的雪兒,從輪椅上起身,兩名丫鬟正要上前扶她——
「不用,我自己來,我可以自己走!」
她難得顯露厲色,但不是氣她們,而是氣自己,怨自己這麼沒用,還有這該死的右腳,她是瘸子!她配不上俊美如天祇的天擎哥哥,她還自以為是的以為他愛她,她是白痴!
她在心里嘶聲吶喊,將梁芝芝罵過自己的話拿來再羞辱自己一遍。
她想她要瘋了,她愈走腳步愈快,微跛的身子一拐一拐的走到床前時,一個踉蹌直接撲跌到床上撞到膝蓋,一陣痛楚襲來,原本隱忍的哭聲再也忍不住,熱淚崩潰地落下,「嗚嗚……嗚嗚……」
「夫人……」紀香跟蘇玉也忍不住哽咽,跟著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