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陣細碎的聲響在杜唯耳畔拂動,如春天的微風、秋天的落葉,他听著,嘴角不禁勾起淺笑。
海琳。
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模索著身畔的可人兒,但床邊卻是空蕩蕩的。
他倏地驚醒,睜開眼,望向身側——她果真不見了!
他坐起身,豎耳傾听,這才分辨清楚方才他听到的是有人輕悄地在整理行李的聲音。
他屏息,躡手躡腳地下床,來到玄關處一看,海琳正鎖上行李。
「你在干麼?」他突如其來地揚聲。
「啊?」她嚇一跳,動作凝住,明眸不安地望向他。
他雙手環抱胸前,閑閑倚著牆面,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她看來已梳洗完畢,秀發綁成俏麗的馬尾,身穿碎花襯衫,七分牛仔褲恰到好處地凸顯她渾圓的臀部。
這身清新的打扮,襯托得她猶如剛走出大學校園的女孩,單純而天真。
但她當然沒那麼天真。杜唯嘲弄地勾唇。「怎麼?你又想逃?」
她听出他話里的調戲意味,乍然凜息,挺直身子,鄭重否認。「我沒有逃。」
「還說沒有?」劍眉斜挑。「你現在不是正打算收拾行李,不聲不響地離開嗎?」
「我沒有不聲不響……我是說,我沒要逃走,我只是看外面風景不錯,想去江邊散散步而已。」她辯解得有點心虛。
他含笑望她。「真的?」
「嗯。」她點頭。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縴肩,灼灼眸光毫不放松地持住她。「真的只是想去散步,不是因為昨晚的事在害羞,怕醒來後必須跟我面對面?」
「才不是!我干麼……怎麼可能會害羞?」她近乎驚慌地反駁。「這種事……一點都不適合我。」話說到後來,她嗓音變得細微,羽睫低伏,輕輕地顫動。
還說不害羞?都不敢直視他呢!
杜唯輕聲一笑,她震了震,眯起眼瞪他。
「你笑什麼?」她不甘心地嘟唇。
他更樂了,星眸笑彎,伸手拍拍她臉頰。「沒什麼,我們走吧!」
她怔住。「走去哪兒?」
「你不是想去江邊散步嗎?我們一起去!」他展臂環抱她肩膀,動作超自然。
她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luo|露的胸膛,粉頰驀地酣熱,急急別過眸。「你就穿這樣去?」
「嗄?」他愣了愣,這才驚覺自己身上只穿了件睡褲。這下糗了!他笑笑,俯在她耳畔,溫熱的氣息吹拂著她。「等我五分鐘,很快就好。」
結果,她等了他十分鐘。
十分鐘後,他也換了件格子襯衫跟牛仔褲,與她相偕走在一起,就像一對學生情侶。
踏出飯店大門時,他朝她伸出手。
「干麼?」她不解。
「牽著我。」他對她微笑。「我怕你走丟。」
這笑容太溫暖,太迷人,她心韻霎時凌亂。「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會走丟啊?而且現在還早,街上人又不多……」
他不理會她的抗議,索性直接握住她的手。
「杜唯!你……」她心慌意亂地看著兩人十指交扣的手。
「走吧!」他依然笑得那麼溫煦,和清晨的陽光相互輝映。
他牽著她,走在外灘,走在上海最富歷史韻味的街頭,沿著浩浩蕩蕩的黃浦江邊,是一棟棟由殖民地時代便屹立至今的古典建築。
天色蔚藍,涼風徐徐,兩人來到江邊,水泥圍欄,看那悠悠江水,看陽光在江面上灑落點點金粉。
「舒服嗎?」他問。
「嗯。」她頷首,雙瞳如翦翦秋水,映出對岸的東方明珠塔。
她看著仿佛直上雲霄的塔尖,他卻是定定地看著她,看她玲瓏的耳朵,看她弧度優美的頸脖,然後,他看見某個東西躺在她胸前閃爍。
「借我看一下。」他探手扯動她戴在頸上的項鏈,拉出一枚晶瑩璀璨的鑽戒。
「啊!」她阻止不及,只能無助地任由他玩轉著鑽戒。
「原來你把我送你的戒指套起來了。」
「嗯,我想不方便戴在手上,所以……」
她有些困窘地解釋,他凝視她,笑意在眼潭溫柔地蕩漾。
「這樣很好。」他將項鏈放回她衣襟內,指尖有意無意地刷過她瑩膩的ru溝。
「就讓它貼在最靠近你的心的地方。」
她咬唇,努力克制過分激烈的心跳,她好怕他會听見那怦然不止的聲音。他干麼要這樣曖昧不清地說話呢?就好像在捉弄著她,挑逗著她,令她惶惑不安,好緊張又不自禁地害羞。
他繼續看著她,好似要望入她的靈魂深處。
「你……干麼這樣看我?」讓她莫名地緊張。
「可以跟我說了嗎?」他突兀地問。
她愕然。「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會假冒春雪的身分?」他語氣輕柔。「你十七歲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跟春雪一家人是怎麼認識的?」
她一窒,心口悶痛。「你一定要這樣逼我嗎?」
明知她不願回憶,不敢面對,偏要一再地強迫她。
「我不是想逼你。」听出她的埋怨,他輕撫她臉頰。「而是這些秘密你一直藏在心里,會很痛苦的,說出來也是種解月兌,對吧?」
她咬唇不語。
「好吧,你如果還不想說,我可以等。」他安撫地承諾。
她凝睇他,心亂如麻。
「你還是不相信我嗎?」
她深呼吸,終于決定鼓起勇氣。「其實我跟春雪在我十二歲那年就認識了。」
「那麼早?」他訝異。
她撇過頭,凝望波光粼粼的江面。「那時候春雪為了學中文,來台灣參加夏令營,我媽的朋友剛好負責夏令營的伙食,所以我也常常溜過去搭伙,我們就那樣認識了。」
她幽幽低訴,瞳神迷蒙,回到遙遠的過往。「她比我大四歲,可不知怎地,我們兩個就覺得彼此很投緣,我把我寫的新詩念給她听,她也教我學日語。暑假過後,她回去日本,我們說好了當筆友,每個月都要通信,她要我用中文寫信給她,順便也讓她持續練習中文讀寫。」
「所以你們一直有聯絡?」
「嗯。」
「後來呢?」
「就像我昨天晚上跟你說的,十七歲那年,我離家出走,在外頭流浪了一陣子,只靠幫人打零工賺點錢,經常三餐不繼,又冷又餓。」
「怪不得你會作那種夢。」他蹙眉,想起她在夜里因惡夢而掙扎,心疼不已。
「你常常作那個夢嗎?」
她沒回答,只是澀澀地苦笑。
于是他明白了,那個惡夢的確一直糾纏著她。
「我寫信向春雪求救,想跟她借點錢,沒想到她會親自來台灣找我,後來她爸爸媽媽也來了。我跟他們一家人相處得很好,春雪她爸媽認我當干女兒,說要帶我回日本,所以想去找我媽商量。」
她停頓,神色陰郁,他猜想故事該是來到關鍵點了。
果然,她開始提及那場車禍。「那天,我們開車經過山區,天氣不好,起霧了,霧很濃很濃,視線不良,也不曉得誰把廢棄的瓦斯桶丟在路邊,車子先撞上瓦斯桶,又撞上山壁,起火燃燒……」
回憶起車禍過程,他可以感覺到她的聲調變了,變得急促、尖銳,呼吸亦瀕臨破碎。
她在害怕,對她而言,那場車禍不是夢魘,而是揮之不去,最令人恐懼的真實。
杜唯胸口一擰,伸手由背後摟住她,讓她偎靠著自己堅實的胸膛。「別怕,我在這里。」
她緊緊拽住他的手,指尖掐入他手背里,他忍著痛,陪她重溯過往。
「車子里都是濃煙,很嗆,我們根本沒辦法呼吸,春雪先從車廂里鑽出去,可沒想到一出去就是斷崖,我趕忙伸手拉住她,想把她拉回來,卻怎麼也拉不回,她要我放手,不然我們兩個會一起滾下去……我不肯放,說什麼也不肯,結果她硬是扳開我的手……」
她頓住,痛苦地以雙手掩面。
他心驚地轉過她身子。「海琳,你沒事吧?」
「春雪要我幫她照顧她爸爸媽媽,可她不曉得,他們兩個……也死了!他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她將臉蛋埋在他胸前哭泣。
她哭得那麼心酸,卻又那麼壓抑,不敢放聲嚎哭,只是細細的嗚咽,令他听了更加憐愛不舍。
「別哭,海琳,不要哭。」他心痛地自責。「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逼你回想起這些,是我不好。」
她哽咽。「後來路人把燒傷昏迷的我送進醫院,警察來調查事故真相,以為我就是春雪,我也就將錯就錯……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對,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他輕拍她輕顫的背脊,聲聲安慰。雖然他說她坦承秘密心里會好過些,但見她哭得如此神傷,他真想打自己幾個耳光。
是他不好,連日來對她軟硬兼施,逼她面對過去,害她作惡夢又心碎痛哭。
是他太壞,傷了她。
「對不起。」他喃喃道歉。
她沒答話,發泄似地握拳撾他肩膀,他沒閃躲,任由她抒發哀痛的情緒。
過了好片刻,她心情平靜多了,慢慢地止住哭聲,但臉蛋仍是執著地埋在他胸口。
杜唯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為自己方才的失控感到困窘。
他微笑了,很高興她也有如此嬌氣女性化的一面,不再只是漠然疏離,猶如冰山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