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恰好讓北境鐵騎以實戰試陣形,是難得的機會。
此仗過後,不須碩爾果果多費唇舌,龍瑤公主必成眾矢之的,而天朝北境,必能再保往後數十年太平。
東臨軍合南境軍的一萬兵力進攻之際,城中禁軍亦乘機相應,轉守為攻,從城內打了出來,將太子手中的兵力分股控下。
鷹群相助,建立奇功之後化整為零,連那名召喚大鷹前來的姑娘亦隨之消失。麗揚當然得跑,鷹群之因,弄得南境與東臨兩軍的老大都想與她談談。
管著南境一萬兵馬的那位是位脾性爽朗的年輕副將,她還應付得來,但掌著東臨軍的年輕將軍是皇帝老子的兒子,自然是姓藺,藺勉,听說在眾皇子里排行十一,這位大將軍十一皇子是個面癱,三拳揍不出個悶屁,跟她不大對盤,還是少接觸為妙。
欸欸,別逼她,她對皇子之類的玩意兒從沒好感啊!
大功告成,她跟著大鷹老大跑了,原是與小賢妹子和泰里同路,後來發現似乎有人追蹤在後,跟得甚緊,且追蹤術實在挺高超,于是為了攪亂對方耳目,便與舒小賢和泰里分了道,商議十五月圓時在天養牧場必內的一處牲口貨棧相見,不見不散。
她一個人跑,可以很輕松逍遙,但……她干出的事還得自個兒收尾——
帝京局勢大定,她當時站在北定王府瓦頂上叉腰嚷嚷,不日當歸。
「不日」這一日終于來到,老王妃竟學起她耍流氓。
任憑她百般哀求,都跪下來連磕好幾個響頭,還不顧臉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給人家看,老王妃不回就是不回。
「當歸」頓時變成不肯歸。
末了,老王妃好整以暇地拿出香帕替她拭淚擦鼻子,舉措當真輕柔舒慢,整得她都怔怔然,張口無語。
隱約……像似許久許久前,阿娘曾待她的那樣……
在她年幼時,若餓了、痛了,或被阿爹罰慘了,躲進娘親懷里,阿娘撫在她臉上、膚上的感覺,就是那樣,溫柔溫暖到令她眷戀不已,兩眼潮濕。
淚還是止不住地墜下,老王妃嘆氣,問她怎又哭了?
可這次掉的淚不是沒臉沒皮的浮夸亂鬧,是再真心不過。
是真心的。
她兀自掉淚,一逕兒地瞅著老王妃,然後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邊哭邊咧開嘴,哭得淚如珍珠,笑得素齒發亮。
也許是貪得這份溫柔溫暖,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無憂無慮、成天只曉得闖禍的年紀,老王妃堅決不肯歸,她竟也就隨長輩心意,一路帶著老王妃往北,邊走邊逛邊玩,直到發覺有人追蹤,終才收起玩興,認真想著要把老王妃送回北定王府的事宜。
此事還須托風雲客棧的好手相幫,確保萬無一失方可。
但問題是,老王妃依然不肯歸,言道要到北境走走,想看看令北定王府聶氏兩代投注心力、全力護守的地方,究竟是何景象。
勸不回,送不回,麗揚卻覺能夠明白老王妃的心境……丈夫與愛子長年不在身邊,就為著北境這塊土地,面對大敵,寸土不讓。
……會想親眼看看的,如若她是老王妃,定會想著有朝一日要踏上那處所在,摯親的親人傾盡心力守護的所在。
所以她毅然決然,帶著老王妃繼續北行。
即便這麼做實不明智,于她而言,非做不可,痛快暢懷。
然,就在趕往天養牧場必內貨棧,即將與小賢妹子和泰里會合的前一日,她們被緊盯上了。
很糟,甩月兌不掉!
他大爺的,究竟什麼來頭?!
當對方的一小支人馬在她們下榻的小客棧驟然現身,她將老王妃推上土炕,自個兒橫著長刀與韌鞭擋在榻前,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當真亂作一團鬧得七葷八素,幸得交手不過幾招,對方喊出北境那位大將軍王爺的名號,才令她陡然停手。
是聶行儼的人馬啊……
也是。她暗暗思忖著,他家阿娘久久不歸,即便知曉是在她手上,也定要派人追查的。
所以,欸,被逮住了。
而她竟微微慌懼起來,且越來越怕,揉頰揉眼又撓額撓頸,有種近君情怯的情懷,就默默想著,可不可以把娘親還回給他便好?
讓她跑了吧!
她既已把「寶貝兒」雙手奉還,總可以……可以跑掉啊……
在北境大捷之後的第五天,終于傳來逮到人的消息。
終于。
據屬下報來的消息,听聞那枚絕世混蛋歸回老王妃後,還想尋機會逃跑!聶行儼冷笑到頰面都要發僵,不親自走這一趟真要對不住自己,他倒要親眼看
看,她把他家柔弱縴細的娘親折騰成什麼模樣?!
還有她……她又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模樣?!
只是當他策馬從前方大營趕回大軍屯堡,回到他在北境的簡樸住所,他絕絕對對沒想到,見到的會是這樣的光景——
他那位出身帝京世家大族,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皆通的娘親大人,如今竟連馴鷹之技也學上一點皮毛……不!瞧來不是皮毛而已,還挺有模有樣。
有一位絕世獨有的大里手在旁指點,這門鷹族絕技怎可能不上手?!
「涓伯母,這樣,要像這樣。」麗揚調整了下老王妃胳臂擺出的高度。
姑娘家今日難得著裙裝,沒辦法,自從帶著老王妃一塊兒混,老王妃見著喜歡的玩意兒就買來相送,裙裝尤其多。麗揚就想,既是長者精心挑選所贈,她總得盡心捧場,所以近來穿裙子的時候多了去。
「這頭小鷹挺沉啊。」老王妃套著厚牛皮手套的小臂上停著一頭白羽黑紋的海東青,胳臂舉起的高度被調過後,瞬間不那麼吃力,再稍稍挺背一站,真有那麼點草原來去、放鷹出來玩耍的神氣。
麗揚笑道︰「它是小型的猛禽,可不是小鷹,已經成年了,它腳爪上的勾爪比任何鷹隼還要銳利剛硬,體型小,飛速卻極驚人,且能瞬間改變方向,涓伯母可別小瞧它。」
「沒敢小瞧啊,只是跟你那頭龐然大物般的大鷹相較,它是袖珍不少,所以才稱它小鷹。覺得與它甚是投緣,這一路上總看到它的身影,之前都試過那麼多回,本以為不可能的,豈知今兒個它竟肯飛來停我臂上,我可歡喜了。」
「涓伯母有了自個兒的鷹兒,跟鷹兒多親近之後,咱倆找個時候一塊兒放鷹去!這事交給我搞定,包您畢生難忘,試過還想再試,一試不可收拾,我可是知道不少騎馬放鷹的好所在呢,有些秘境中的秘境,不是識途老馬絕對尋不到的,您一定會……」話嘮癥小發作,麗揚說得正歡,忽然發覺這座將軍宅第的大前院上,仿佛有股風呼來嘯去,吹得她脊柱微麻泛涼。
暗嘆口氣,她慢吞吞側目去看。
大門守衛不知何時已退到兩側,壓低腰間配刀垂首作禮。
大將軍王爺杵在那兒不進亦不退,面上不敢置信,眉飛目凜。
他這態勢瞧起來像是……想罵人,罵不出,想一掌拍死誰,娘親大人在上,不敢輕易動粗似。
「儼兒!」老王妃歡喜高呼,小臂上的海東青略受驚嚇,突然振翅飛走。「欸,留下來見見我兒,別急著走啊——」
聶行儼終于動作,踏下小階迎將過來,然,听到娘親對那頭已飛遠的鷹隼這麼說,臉都綠了,額角微微抽跳。
他家阿娘像被帶得非常之偏,不知不覺被淘出另一面,他從未見過的那一面。
「娘親。」他雙膝跪下。「累得娘親吃苦受驚,孩兒大不孝。」
「你這孩子……欸,快起來。」老王妃笑著,探手拉聶行儼臂膀。
聶行儼不敢任娘親使力,自然听話站起。
立定,他眼角往旁一瞥,見一道身影縮肩弓背,正鬼鬼祟祟往後悄挪,自以為能退得無聲無息不驚動誰一般。
見他目光飄移,盡避隱忍未發,老王妃看在眼里豈有不明白的,遂笑道——
「娘沒吃苦也沒怎麼受驚嚇,倒是撞見不少好玩的事兒,可比鎮日管著王府里的事有趣多了,這一切全賴大陽姑娘相幫,大陽姑娘她……咦?欸欸,大陽啊,你這是走哪兒去?」
被喊住,已退到好幾步外的人兒垂首暗嘆。
麗揚不得不硬著頭皮轉回,抬起臉,沖著他們母子倆笑呵呵——
「老王妃與儼帥許久未見,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咱在這兒可就扎眼啦,自當退遠些,那個……我去喂馬,對!喂馬去!儼帥的紅鬃駒跟我家大黑也是許久不見,我去找它們,也跟紅鬃駒聊個天、說說話,你們忙,別理會我。」說著,腳步又想往後退。
她是仗著老王妃在此,有他家娘親當她靠山,他動她不得,所以又滿嘴渾話、笑得沒心沒肺,打算將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痛快甘心嗎?!
聶行儼悄悄攥緊拳頭,神色冷峻得可以。
兒女心頭一塊肉,老王妃到底心疼兒子,邊拆著手上厚牛皮手套,邊道——「大陽姑娘,你過來幫我瞅瞅,這手套的牛皮線像綁了死結,這結是你系上的,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幫幫我吧?」
听著像是一語雙關。麗揚心音陡響,乖乖過去幫老王妃卸下手套。
哪里是什麼死結?兩下輕易便已解開。
老王妃揉揉小臂,狀若無意又道︰「他是收了你,還收得徹徹底底,可你也沒打算讓他逃出手掌心。」
「啊?」麗揚一愣,牛皮手套還抓在手里。
老王妃道︰「你那日是這麼回答我的呀,你自個兒難道忘了?」
麗揚沒忘。當日提到「手掌心」時,她還當著老王妃的面,嘿嘿笑地張開五指,再用力一握,非常勢在必得。
怎麼當他來到面前時,她卻開始膽怯?
她,鷹族三公主麗揚,從來就不是膽小之輩,她……言出必行!
臉蛋憋氣憋得通紅,未再多想,她做出一件當時在谷村時就極想做的事——丟開牛皮手套,她不管不顧撲過去抱住男人!
那一日,他要離開谷村之前說了那麼許多,卻不肯听她說,亦不給她縷清思緒的機會,她那時只想著,至少要抱住他,抱得很緊很緊,要讓他明白她的心意。
只要抱在自己臂彎里,貼得再親密不過,她就能慢慢化開他心里的結,如同他為她解開長年的桎梏,一直暖著她的心那樣。
熟悉溫暖的身香在鼻間蕩漾,她閉上雙眸,嘴角帶笑。
呵,她听到好多道抽氣聲啊……
想想也是,這座大院子前頭有輪番的守衛,後邊有負責灑掃的僕役,見到他們家大將軍王爺被姑娘家當眾擒抱……嗯,還是輕薄?不不,都不是,是當眾求和又求歡,自然是要拚命抽氣的。
嘿嘿,就讓他們多瞧幾眼,瞧久一些,這樣的事可不是天天能見。
突然——
「哇啊!」還沉醉在男子身香中,她緊緊將人合抱的雙臂卻陡地被掙開。她兩肩被抓住,男人一把將她推遠。
君心如鐵,非常之無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