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揚見到大伙兒時,眾人正聚在村央的小場壩行祭,以往是由族長領頭祭拜,如今則由族中僅存的五位耆老共理。
行祭之後是戲舞,獻戲舞的男女戴上鷹首面具,披著五色彩衣,大開大合如大鷹展翅,跳起鷹族的祈福之舞。
小場壩上熱熱鬧鬧的,一開始沒誰留意到她,是她邊看邊笑邊掉淚,著實怪異,才引來大伙兒的目珠。
七、八年過去,她身子抽長,五官長開了,但樣子並未大改,加上她大笑時咧嘴揚顎、一派爽朗豪興的舊時模樣,不少位當初瞧著麗揚三公主長成小泵娘樣兒的族民已將她認出。
頓時間,場壩上陷入一片靜寂,許多人朝她靠近,目光瞬也不瞬全落在她臉上、身上。
然後才過幾個呼吸吐納,場子大鬧,人聲鼎沸——
她被耆老們以及數都數不清的婆婆和大娘們里三圈、外三地圍住。
「你可回來了!我的三公主啊——」、「這都去哪兒了?說要咱們這一批人先走,其他人隨後就來的,怎麼……怎麼什麼都沒了?嗚……」、「你這孩子都去哪兒?怎麼現下才來?還以為……以為你也去了啊!」、「原來沒死,原來還活著,好,好孩子,咱的好公主,活著就好,能活著比什麼都強,原來還活著啊……」
原來真有一群這樣的你們活著。
原來你們還在。
讓我心中那個永遠不可能補好的洞,此時此刻竟覺得有愈合的可能。
麗揚淚流滿面。
而每張望著她的、令她感到熟悉的臉,亦都布滿淚水。
那場寒了她多年的苦雨淒風,一下子像似止了,尤其見到幼時曾玩在一塊兒的青梅與竹馬,男男女女,好幾個已如她這般長成大人模樣,有幾個還成雙成對,不僅結定作了夫妻,還有了娃兒……
真的……當真……即便淚難止,也是歡喜至極的淚。
不能再向蒼鷹大神多求什麼了。
回到谷村已五日,十八歲的高大少年泰里跟在她身畔,帶她去看村子入口旁一處微微隆起的小土丘。
土丘前立著一塊石碑,避進谷地的鷹族族人皆稱小土丘為「鴉冢」。
「是麗昱公主、麗玥公主安排咱們這一批人先撤,全是婦孺老弱,大公主和二公主說一會兒會領另一批族人過來,可一直沒等到人,我娘親和族里的女人們好幾個都回頭去找,那時就遇上陀離兵了。」鷹族遭禍那年,高大少年不過是個十歲孩子,幼年時常流著兩管鼻涕跟在麗揚身後跑,因為族里最會鬧、花樣最多的,就是她這個無法無天、罰也罰不怕的三公主。
泰里抹了把臉,兩手支在腰際又道——
「那群渡鴉不知從何處來,突然就出現,數量多到能遮天,還組成一團團朝陀離兵猛撞狠啄,把他們的坐騎全啄瞎,阻他們繼續追擊,然後另有一小群像要引路似,當時大伙兒六神無主,老人們就說,鴉群肯定是蒼鷹大神喚來相幫的,讓咱們隨鴉群走,最終來到這處谷地……」略頓,下巴朝鴉冢一抬——
「眾人在谷地避了兩日,見陀離追兵半個都沒跟來,才又有一小批人溜出去打探消息,也沿途把散在山道上的渡鴉尸體拾回,有幾百只呢,全埋在這兒了。」麗揚雙手合十,在鴉冢前合睫默禱。
一會兒,她放下手,張眸就見泰里拿她直瞧,兩眼閃亮。
她微微挑眉。「……怎麼?」
「谷村隱密,好多消息傳不進來,我也溜出去好幾回了,就想探探有無其他族人也如咱們這般活下來……曾听聞,鷹族遭禍後不到半年,達赤王烏克鄯被一名小舞姬刺殺身亡,還說那名小舞姬背上有一對翼狀紅印,滿大營的陀離兵之所以抓不到她,是因那背上的紅印竟然變成真翅,才讓她拍拍翅膀遠遁。」
麗揚听得兩眼越發瞠圓,小嘴都忘了合。
她那時身上的舞衣遭嚴重撕扯,根本衣不蔽體,聶行儼這才見到她luo背上的展翼紅印,而圍捕她的那一大群陀離兵中,肯定有誰也瞧見了……但,傳言變成這樣,未免太過。
泰里又道︰「而這一次溜出谷村混進陀離,卻听說烏克鄯原來沒死……他沒死,龍瑤公主將攝政歸權,某個舞姬又不滿意了,在王廷大殿上發難,直接剜走烏克鄯的心……」他單手挲挲下顎,雙眉輪流挑動。
「……所以?」她被他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模不到腦袋瓜。
「所以三公主,烏克鄯那顆心風干起來沒?你收哪兒去了?要拿他的心當下酒菜,可不能忘了邀我一塊兒。」
「啊?」
「不是吧——」泰里忽抓住她兩肩,搖得她一大束長發亂晃。「你獨吞了?全吞了?一口氣吃那麼多對嗎?要風干慢慢啃才夠滋味啊!」
麗揚抬手掐他臉頰,像幼時鬧在一塊兒那樣。
他小她幾歲,總被她掐著肥頰欺負,但男大十八變,高大少年的頰變得削瘦、有稜有角,掐起來手感差了。欸。
「你這孩子想什麼呢?吞什麼心髒?那臭玩意兒誰還風干帶著啊?還敢動手動腳了?!」盡避不好掐,依舊掐得他俊龐變形。
「那你說你說,連著兩回行刺那混帳王八蛋達赤王的舞姬,你敢說不是你?!」嘴也變形了,硬蹭出話。
「是我又怎地?」
「你是不要命了!」
「是不要命又怎樣?!你們都不在,大伙兒都不在,要這一條命做?!不跟敵首拚了,誰值得我活?!」沖口而出,十分凶狠。
一道身影進到「掐」在一塊兒的兩人眼界里。
麗揚陡地放松掐人的手勁。
泰里乘機甩頭逃月兌,掐住她雙肩的手倒還牢牢握著。
他略戒備地盯著站在幾步外的高大男子,然後少年的內心就有些不是滋味,覺得自己個頭兒也沒矮這個天朝來的男人多少,身形也差不多,怎麼對方隨便往那兒一站,氣勢就出來了,甚至連句話都沒哼,已令人背脊凜直。
總而言之……就是艷羨、仰慕,又帶點自慚形穢的不是滋味。
沒來由的,頭皮一陣發麻,泰里盯著對方看,對方銳利眼神同樣緊盯他,且鎖住不放的不是他的臉,而是那雙擱在三公主肩上的手。
趨吉避凶的本能催動,他倏地撤手,還矯枉過正地往後跳開一大步。
聶行儼抿唇不語,僅淡淡將目光挪向麗揚。
在泰里眼中,鷹族三公主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連陀離大王都敢連著行刺兩回,此時被這位天朝的男人眯目鎖定,竟……竟心虛般撇開臉?!泰里面對內心的那股不是滋味,登時變得還可以接受。
「我阿娘跟塔拉婆婆有一堆事交代我做,天黑前得辦完,我那個……忙去,我好忙啊好忙,公主你、你自個兒先玩,或讓其他人陪你玩。」「其他人」三字還有意無意加重音。
不等他的三公主開口說話,他一溜煙跑掉,此地本不是他泰里大爺的戰場,撤為上策啊!
這一方,靜默持續,麗揚撓撓臉,率先開口——
「你來多久了?來了怎麼也不出個聲?嗯……不會一直跟著我和泰里……」噢,他確實是一路尾隨過來的。
麗揚見他此時山雨欲來的神態,立即明白。
那她適才與泰里鬧在一塊兒所說出的話,肯定都傳進他耳里。
有種像是說錯話的慌亂感,但又覺自己沖著泰里說出的,實為心中本音。
她那時瘋得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然後是他……他從未棄她。
忽覺必須跟他說說話,先緩和一下,跟著再好好解釋。
她指指一旁的鴉冢,緩聲道︰「當年若真得玄素援手,那他傷得應也不輕,下回再見是要好好道歉的,我那日不該喚鷹兒對付他的鴉群。」
卻是怕相見無期。
她咬咬唇又道︰「玄素提到一名姑娘,他似乎一直在尋她,那姑娘才是整件事最重要的點,竟能使喚玄素出手,也不知他能否如願找到人,那天他就那樣走掉,我其實還有好多事想問清楚,唔……不過話說回來,我那個時候也頭昏腦脹,思緒全打結,一下子要弄懂所有疑惑,怕也困難,還有我——」
「我必須走了。」聶行儼淡然出聲,讓她稍稍展現的話嘮本色頓時失色。
麗揚心中一咯 ,瞠眸結舌,傻了般望著他。
聶行儼再道︰「接到信報,承聖上旨意,以治傷靜養為名,被迫遷居東郊泉山林園的太子殿下起兵造反,帝京西郊三十里外的京西大營主將為太子舊部,京西大
營七萬兵馬遂盡為太子所控,劍指京城……陀離亦趁勢興兵,龍瑤公主所掌的十萬兵力已往天朝北境逼臨。」
他語氣徐慢且淡,淡到她一顆心下沉再下沉,兩耳轟轟響,舌根僵硬。
聶行儼目光掃向鴉冢,面無表情,心里卻微微苦笑。
他與她之間似乎總如此,一直橫著許多的旁人和旁務,她的族人、仇人、恩人,他身為大將軍的職責與北定王聶氏一門的榮光……像從未好好談過彼此之間的事,總亂七八糟糾纏在一塊兒,身軀是無比契合,彷佛這具血肉生來便為彼此,但心中所想總有差距。
所以談的僅能是旁人的事,而不能是他們倆自個兒的事嗎?
麗揚思緒漸漸能動,很艱難地運作。
她是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
見他一副從容淡定的神態,顯得諸事盡在掌握中,憑他嚴以待人更嚴以律己的處世習性,能擅離職守數十日,陪她一路往北深進北方群山之中,事前對于麾下的北境大軍定然已做好萬全的布局。
他不可能長留在此,她知道的,卻沒想到別離來得這麼快。
這幾日她忙得團團轉,族中耆老們找她談事,完全拿她當族長對付,鷹族的一些傳承對象與記事皮卷等等,幸得這幾位長者拚死保存,只是老長輩們一口氣塞給她太多東西,她都覺腦子不夠使。
再者,還得費些功夫親自模清谷村周遭的地理分布,族人們將來是留下貨遷回西北高原,後續之事皆須與大伙兒再商議。
她忙,他也不遑多讓。
一些長輩猶記得他的父帥聶樊老將軍,知他是聶老將軍之子,而老將軍與鷹族一向交好,長輩們自然而然視他為族中一分子,任他帶著手下進村出村,問也不問一句。
而昨兒個她還無意間听到婆婆和大娘們對話,才知眾人將他們看成一對兒,他是鷹主的男人,自然是鷹族的人。
欸,她還沒做好要與他分開的準備啊……
胸口忽覺窒悶,她深吸了口氣,略艱難地吐息——
「太子……太子重傷至殘,皇上是被滿朝文武說服,動了重立儲君的念頭,才迫使太子行險吧……京西大營握在太子手中,帝京中的戰力僅禁軍一支,最多不超出兩萬,若要從其他地方調兵,遠水難救近火……但、但還是要盡快趕,除京西大營外,離帝京最近的兵力是哪兒?是東臨那邊?還是南境軍?」
男人低應了聲算是認同她的看法,並未替她解答。
似有一事極緊要,麗揚眸珠溜轉,驀地思及什麼,眉睫陡揚——
「老王妃就在京中!」
錦仁帝恩賜聶氏一門開衙建府,北定王府自是風光無限,但,既是受錦仁帝恩賞有嘉的臣子,太子兵力若真攻破帝京城池,必不會放過這些皇帝的人馬。
更何況,當初太子要脅聶氏一門的那些話,她听得真真的,老王妃此時就在帝京,帝京能守住便罷,倘若不能……倘若不能……如何了得?!
她眼巴巴看著他,等著他說出令人心安的話,說他已有安排,能保老王妃安全無虞……之類的話。
但……沒有。
他無表情的模樣出現些微裂縫,下顎繃得死緊,眼神沉峻。
像似——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