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掩的長睫驀地掀揚,聶行儼直望著地底洞頂部。
此時天光從上方洞口瀉地,大把光束將洞中浮塵照得清清楚楚,陰陽泉池的水光則映在頂部岩石上,流紋泛光,點點似金。
他因悄然蕩開的一抹意念而醒來。
當手下追蹤她,一路往北,開始時以為她真往天養牧場返回,後來卻接到信息,說她過天養牧場而不入,只身過飛泉隘口,出關直奔陀離國境。
一進陀離不久,就完全失去她的行蹤,直到半年後,她出現在龍瑤公主精挑細選要獻給達赤大王的舞姬中,一直潛伏在陀離境內的手下才又逮到人。
她下落不明的那段日子,他不覺內心有何牽掛,若有,也僅是基于江湖道義,覺得該對天養牧場的主人家夫婦有個交代,畢竟人隨他進京,盡避是她不告而別,錯不在他,至少至少,也得掌握她的去向。
他能猜出她想辦些什麼,她只可能藏身陀離,尋機潛近烏克鄯身邊。
他守株待兔,知道她終會露出行跡。
他一直在等,耐著性子等待,當找到她的消息遞到手中時,那瞬間心頭重重一頓,無形的重擊敲碎無形塊壘,突然間氣息輕暢了些,他方知,不是不牽掛,而是極力抑制,不讓心緒波動蔓延坐大。
這半年來,每每從夢中醒覺,常令他心驚汗流。
怕她魯莽行事,只為了結滅族之恨,將一條命賠進去亦不在乎。
怕她回到麗揚的心思,了結一切後,又鬧著想尋天上的親人聚首。
是擔心過頭也壓抑過頭,才會在找到她、帶她來此之後,已滾成巨球狀、繃得不能再繃的神思終于一觸即發,大爆!
要她的人。這混蛋糾纏他這麼久,對他干下人神共憤的事,如今將她佔為己有師出有名,再理所當然不過。
要她的心。她若敢再拋卻性命,干脆……把那顆心剜給他算了,還能讓他切了下酒!多解恨!
夢中的他,一次次見她墜落,從沒一次能及時拉住她的手……
……等等!那家伙人恩?!
胸內像被銳器猛地刮過,他渾身一震,倏地躍起,僅抓起褲子胡亂套上,快手在腰間扎了個結,luo著上身、赤著大腳,人已攀出地底洞。
她……混蛋!
又去賴在雪峰絕壁的邊緣想嚇誰?!
聶行儼臉色鐵青,額角要穴大力抽跳,絕不承認那個被嚴重嚇壞的誰,其實是……
眸中有清光流動,能模糊辨出景物遠近。
麗揚知道,此時是晨時,日陽甫升起,她能感覺那剖開凜冽寒意中微微的暖,瓖在她發上、臉上、身上。
身上穿的是男人的外衣,她是有幾件衣物擱在洞內,但眼盲,懶得取,醒來隨手模到這件不怎麼厚的冬衣,套著便自行模到外頭。
男人沒被她吵醒,感覺像是累極……是為她所累吧?
昨兒個鬧得亂七八糟,她還要跟他吵,而他也蠻橫得可以,當真亂中更添亂,都不知該如何收拾……縮在他懷里,迷糊間又哭,淚掉多了喉頭發干,被他抱起再喂一顆蔘花丸補氣,跟著還喂下一大碗清水,水是雪塊置在火上燒開再稍稍放涼,入喉溫暖,她卻更想哭。
再醒來,天也亮了,洞外雪停,連風勢都緩了不少。
大鷹盤桓,一直、一直在等待她似。
當猛禽收翼停在峭壁突岩之上,她憑著神思里的那點靈犀,緩緩走近它,能多近挨多近,直至絕壁邊緣。
有太多話欲說,太多太多,她最後微微笑,滿懷歉然地嘆息——
「老大,對不起,久久不聯系是我的錯,我真的錯了,任你打罵不還手,你盡可對我生氣,但……別不理我啊……」
猛禽兩邊的耳羽細毛動了動,嘴峰往旁一撇,一副不太想接受招撫的氣勢。
雖瞧不見大鷹此時姿態,卻能感受到。她仍微笑,眉色輕斂。
「那時不想你來,是覺心里已無牽掛,那些令我掛懷的人都走了,你也該放我走……而今求你援手……」咬咬唇,頰面酡紅。「是不想拖累他。你瞧,都把他害得那麼慘、那麼慘了……」
這個雪光清清寒帶暖的晨時,姑娘家與她幼少時常玩在一塊兒的鷹朋友「談」了許多,從當年別後,直至今時重逢,「談」得盡興。
當聶行儼躍出洞外,從他所站位置是瞧不見棲息在突岩上的大鷹的。
落進他眼界的景象是——
姑娘套著他的衣衫,青絲垂散,獨坐絕壁之上,兩條光luo小腿還懸在下方輕晃啊晃,仿佛輕易一個錯眼,那抹縴影便要消失不見。
血液瞬間往腦門沖,他欲罵罵不出,喉間被死死掐住似。
還想罵什麼?多費唇舌罷了!
這姑娘欠罵欠抽的事兒可曾少干過?!
混帳啊混帳!
麗揚听見鷹兒一聲清嘯,下一瞬,人已被抱離那方小平台。
是他。
所以她乖乖縮著,任他抱緊坐在厚雪里。
豈知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的怒吼在她耳畔爆開——
「你想干什麼?溜出洞外,孤身坐在那兒,你還想干什麼?!」
他身上迸發的怒氣如此明顯,身軀繃得極緊,她听出他喘息促急,心音如鼓……他憤怒又驚悸,起因在她。
……是她做了什麼?
甫怔然自問,腦中清光一掠,登時已明白。
「我沒有的……我在跟老大談心,老大它、它應是在下端那塊突岩上,我跟它許久沒見,有好多話要聊,我沒有……不是想去見親人……」當年的驟然一墜,她自覺了無牽掛,卻要他眼睜睜看著……想想,她真的很欺負人啊。
聶行儼聞言一愣,隨即想到方才入耳的那聲鷹嘯。
揚眉去看,蒼灰大鷹此時展翅撲騰,忽從絕壁下方一沖直起,才幾個呼息,龐然大物已成雲上的黑點。
……很好,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但,驚恨猶在。
他臉色依舊陰黑,氣息沉濃,眼神銳利到想將人瞪穿,無奈她兩眼不明,他再如何狠瞪亦無用。
麗揚听到他重重冷哼,人又被抱著起身,他帶她回到洞內。
經過昨夜發瘋般胡亂發泄,她哭得那樣慘,此刻的安靜倒有些認命的味兒。
就認命了,隨他處置,不再動不動就要他走,說出那些氣死他不償命的話。聶行儼捺下內心疑惑,把人放在泉池邊,她的小手卻攀住他不放。
「你的傷……還沒上藥。」
略涼的秀指來回模索著他的左肩頭,指勁好輕,怕踫痛他,卻發現那道像似箭傷的口子周遭的血已干,模起來有些凹凸不平,鼻中嗅到的是淡淡血氣,並無金創藥或其他止血生肌藥的氣味。
幸得箭傷不深,只是位在肩頭偏後的位置,他自己不好上藥。
「你有慣用的金創藥嗎?若無,洞里靠角落的那個石櫃里,我放了一些藥粉藥膏,能派得上用場,那里也留了些干淨的布……我幫你裹傷,好嗎?」
她竟有些低聲下氣,怕他頂著傷不給她治似的。
聶行儼滿嘴說不出的滋味,原本被氣得七竅生煙,突然心里像塌軟一小塊。用力抹了把臉,頰面熱潮沒辦法輕易抹去,此刻竟還挺慶幸她看不見。
想來他也太好取悅,她一服軟,溫馴可憐的,他也就什麼都好了。
他起身去她說的石櫃里取藥取布,擱在她膝上,跟著盤腿側坐在她面前,方便她為他裹傷。
麗揚先將淨布弄濕擰吧,邊模索邊小心翼翼擦掉傷口邊干凝的血跡。
手心下的這具精實身軀不動如山。
這樣的傷對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弄痛了,他眉頭皺都不皺一下。
但她會痛,心很痛,何況這是因她所受的傷,光想著自己又害了他,真真連呼吸吐納都痛。
打開藥瓶輕嗅,確認過後,將藥粉一點點、精準地撒在箭傷上。
粉末滲得甚快,傷口仍略微濕潤,她繼續撒藥,直至具消腫生肌寶效的藥粉一層層掩沒那傷處,她才用另一塊淨布將其裹覆,再用布條仔細纏繞扎妥。
撫撫剛系好的結,她的手才放落,兩人之間一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