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天南朝東海之北境。
過了邊境關防,一邊是汪洋大海,另一邊是天險斷崖,再往北走穿過蜿蜒在無數座斷壁絕崖間的羊腸小徑,便進到北溟地界。
此地距離望衡地方策馬須跑上一天,南明烈的馬隊一行十五人,昨日午前出發,快馬加鞭,今日在近午時分抵達。
今日正值十五中秋。
八月中秋午時,于兩國相交的壁崖山群間會面——皇上兄長給他的密函,上頭寫的確實是此時此際,與對方相約在此。
原以為只要沿著路不斷往前行去,自會與對方接頭,卻發覺小路不僅蜿蜒,還交錯布成網狀,雙岔或三岔的路口甚多,且小路兩旁盡是高聳峭壁,就戰略位置而言,對他們太過不利。
南明烈遂令大部分人馬退出壁崖山群,僅帶兩名親兵入山群之內。
他推敲對方可能出現之處,慢條斯理往山群央心挪移,並沿途在峭壁上刻下印記,盡可能記住走過的路徑。
策馬輕蹄不到半個時辰,前頭轉角的三岔路竟蹲坐著兩名孩童,一個男娃一個女娃,年歲一般大,約五、六歲模樣。
兩個孩子五官生得細致,眸子黑白分明,眉目之間極相像,一問才知,原來是一雙龍鳳胎姊弟。
他們穿著打扮像獵戶家的孩子,套著獸皮帽和軟皮靴,身上的兔毛背心毛絨絨,兩娃兒肩上甚至還背著適合孩童使用的小杯與短箭。
親兵之一主動詢問起兩個女圭女圭,女女圭女圭抽抽噎噎地說——
「……跟爹爹出來打獵,就……就走散了呀,還迷了路,怎麼都走不出去,大哥哥可不可以送我和弟弟回家?」
親兵再問,她繼續道︰「這三個岔口,弟弟和我已走過兩個,都走不出去,只剩下那一個沒走,應該要往那個方向才是啊……」說著指著離她最近的路口。
被喊聲「大哥哥」、滿心疼惜的親兵再如何也不敢擅自作主,而握有決定權的親王主帥目光沉吟地打量兩個孩子,一會兒才清冷道——
「你與弟弟先留在此地靜候,本王會留下足夠的干糧與飲水,待回程,本王再親送你們返家。」
男女圭女圭突然嚎啕大哭。「不要不要啊——姊姊,不要在這里!嗚嗚哇啊——有大獸,不要待在這里!大獸會跑出來吃人,不要啊!嗚嗚嗚……」
事反必妖。
兩國交界的壁崖山群深處會出現一雙迷路孩童,太過反常。
而反常之處,必有古怪,恰如曲隱之處,必有憂患。
「走!」南明烈扯動韁繩,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走。
盡避想安慰小姊弟倆,兩名親兵仍不敢有異議,只得隨著主帥扯韁調馬。
吼唬——
一聲虎嘯乍響,撼壁震崖!
大獸如鬼魅般現身,仿佛隨風而至,就堵在南明烈選定的那條小道上。
兩名親兵皆是驍勇善戰之士,刀與長槍同時出鞘,一前一後擋在南明烈前頭,其中一人已尋機放出隨身攜帶的笛炮,笛炮沖天直飛,發出刺耳欲聾的聲響,知會其他人盡速趕來相幫。
「王爺小心!」、「留神啊!」
南明烈仗劍在手,穩穩控住底下座騎,兩眼盯緊那頭吊額白楮虎。
許是笛炮聲響太突如其來,大獸猛受刺激,巨吼一聲撲躍而來。
它在半空飛出一道大弧線,越過擎刀與橫槍的兩名親兵,按那道飛弧和距離,大虎顯然是朝著兩個小家伙撲去!
策馬旋身已然不及,南明烈當機立斷棄了座騎,飛身撲向一雙孩子。
千鈞一發間,他思緒快若迅雷——
大虎從高處撲落,而他處于下風。
他只須將手中武器確定好角度持穩,鞏固下盤,便能以逸待勞等它自投羅網,利用大虎自身的重量與速度將它刺穿。
他長劍對準大虎張大的血口,一袖橫在小姊弟身前,就待下一瞬到來。
突然——
「嘻嘻,抓到了呀!看你還往哪兒跑?」
詭譎笑音在他耳際蕩開,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大成的那種松快,是那女娃兒的聲音,南明烈能認出,但……身軀竟動彈不得?!
……動彈不得?為何?!
聲音堵在喉間,喊不出。
眼前景象驟然一變,如大霧撲面,近身之處化作濃厚的白……
他墜進迷霧之中,什麼也看不見。
濃霧沉沉,伸手不見五指,腳下的地像長出無數只手,纏得人動彈不得。
有什麼被大霧遮掩了、吞噬了,是很緊要很緊要……不!是命中最最重要的,一定要趕過去才行!
然腳下受困,急得讓人恨不得徒手撕開這層迷霧枷鎖,奮力掙扎中,那些從地里長出的手臂迅速生長,如藤蔓般纏繞她全身……
「師父!」絲雪霖從惡夢中驚醒。
昨兒個是十五中秋,師父領了皇上密令出門辦事,路程遠了些,沒來得及趕回來跟她過佳節,她則听了師父的話,雖然聖旨未至,師父與她的婚事還沒公開,她也得抓緊時候,在返京之前盡可能安排好手邊事務,多與朋友們聚聚。
中秋團圓夜就是跟翼隊的「豬朋狗友們」一起痛快過的。
是因為鬧得太晚、喝得太凶,才會陷進那樣的詭夢嗎?
還是因師父沒跟她過中秋,她心里記掛,以至于不安的念頭在夢境中萌發?
醒來後,什麼也記不清,只知霧氣濃白,為何會喊出師父,她也不曉得。
昨夜她溜進這座帥府的主人寢房睡下,榻上的枕子和被褥皆是熟悉氣味,她摟在懷里,將臉埋進並連作好幾個吐納。
沒事的沒事的,今兒個師父就會回來,沒準兒午膳還能一塊兒吃。
那個持有北溟細作名單的人長得是圓是扁,又是何身分,她可好奇了,非纏著師父說與她听不可。
「阿霖……」
她猛地從榻上彈坐起來,用力撩開輕絲垂幔。
清光穿透窗紙灑進,見地上光影位置,此時約莫在辰巳之間。
寢房中清亮亮、靜謐謐,除她以外再無其他人。
但她方才明明听到師父的聲音,喚著她,語氣那樣熟悉,清清冷冷間流淌溫柔,是寵溺的,又帶了些莫可奈何。
心突然發寒,冷得齒關不住打顫!
她推開門沖出去,發絲亂揚,疾步行走間將長發一把攥在手里,用牛筋帶子迅速扎作一束。
迎面而來的婢子手里端著一盆水,正要送進她那頭屋里,卻見她從正院的主寢房里出來,不禁頓了頓腳步。
絲雪霖膽子肥、臉皮厚,毫不在意,筆直走去接過那盆水,把臉整個浸了進去。
醒腦!
她需要醒醒腦,把事縷個清楚。
師父預計午時返回,她可以沿著往北的路趕去相迎。
這會兒且讓她狐假虎威、假傳聖旨一番,用師父親王主帥的名頭借調一下陸營與馬隊的人手,再不行,翼隊由她指揮,盡避騎術沒有陸營和馬隊那麼好,也是人多好辦事,總之能順利接到師父就好。
「小姐您這是……唉呀呀!全濕了呀!」
沒理會婢子的驚呼,她嘩啦啦從盆子里抬頭,把僅剩半盆的水遞回婢子手里,抓起衣袖往濕淋淋的臉上胡擦,邊道——
「我出門去,早飯不吃了,我——」
「小姐小姐,您可起來啦!快點快點!快梳洗妝扮一番啊!外頭正等著呢!」
帥府里行事向來持重的大管事竟火急火燎跑了來。
絲雪霖眉心一擰,緊聲問︰「出何事?誰在外頭等?」
「是聖旨啊!皇上下聖旨來了!傳旨的公公已被迎進府內,正等著呢,說是請王爺和小姐一起接旨。」說到這里,大管事哀叫了聲。「王爺前天出門也沒說去哪兒,連中秋都沒趕回來,只說今兒個回府,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到啊!小姐,今日您可哪兒都不能去,皇上派來的公公來頭肯定不小,還是特地來宣旨的,連縣老爺听到風聲都往咱們這兒趕來,您好歹也得出去相陪啊!」
絲雪霖希望自己僅是思慮太多。
僅是因師父把她留下,她沒能跟上,心里頭雖明白卻還是不大痛快,所以腦袋瓜就開始胡思亂想,以為要出大事……
只是,真出大事了!
就在她打算使一記練得還可以的輕身功夫甩開大管事,沖往馬廄搶馬跑人之際,隱隱約約的大鑼聲響忽而傳來,轟嗡嗡……轟嗡嗡……仔細再听,鑼聲一響敲過一響,甚至此起彼落地交迭,沒有間斷,表示並非單一只大鑼被敲響,而是全部派上用場。
那幾個大鑼分別架設在水軍的幾座了望台上,是她家師父當年治軍時立下的,只要一發現海上有動靜,鑼響便如烽火點燃,示意有敵人來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