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筵席的最後一道菜乃是甜品與壽面。想著客人們到了這時,可能已經吃飽了,所以謝沅沅並沒有安排太多的分量,只是為了擺盤好看,她一早就在廚房里用面團和了各色花汁,捏出了好些花,此時將那些各花面團花擺放在盛著壽里的盤子邊,觀賞性遠大于食用性。
又因女客不多,所以她準備的甜品是中規中矩的紅豆雪脂蓮蜜。將熬得爛爛的紅豆粥,一半用小石磨磨成沙,另一半留豆,重新混合了以後,上桌前在紅豆沙的面上放一塊尚未融化的乳白色雪脂蓮蜜。吃在嘴里時,豆沙泥軟綿無渣,偏偏又有些豆粒可嚼。因碗里還有塊尚未融化的乳白色蜂蜜膏,所以越吃越甜,越吃就越能聞到濃郁的蜂蜜香氣。眾賓客吃得心滿意足,不由得說說笑笑了起來,氣氛熱鬧又詳和。
莊子的左面就有塊不大的空地,空地中央有株老榕樹,濃密的樹冠像把天然的大傘。所以謝沅沅早就讓人收拾好了,然後命人搬來了桌椅過來置放在榕樹下,又因杜承軒的師兄弟們都是讀書人,所以她還設了棋盤、投壺、九連環等消遣的玩意。
賓客們或對弈、投壺,或比賽解九連環,倒也玩得不亦樂乎。
杜承軒把裴昊朔拉到了一邊,問道︰「你今天吃錯藥啦?怎麼三番四次對你嫂子這樣無禮?我告訴你,你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
裴昊朔咬牙道︰「你和書薇明明才是一對,怎麼不聲不響的,突然就另娶了他人?你也不管書薇有多傷心。」
杜承軒撇了撇嘴,他還真沒看出來唐書薇有多傷心,剛才在席上,唐書薇把每一道菜都吃得干干淨淨,一個人若是真的傷痛欲絕,會有這麼好的食欲?
杜承軒一呆,說道︰「你吃錯藥了?書薇是你表妹,若非如此,我何曾會給她好臉色,什麼時候我和她是一對了?裴兄,你醉了吧,若你此刻是清醒的,還敢說出這話來,只怕你我兄弟之情是不能再繼續了。」
這回輪到裴昊朔干瞪眼了。唐書薇是他的表妹,他打從小時候起就一直陪著她,她高興他也高興,她傷心他也傷心。唐書薇喜歡杜承軒好久了,但是杜承軒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把她當成一回事,這讓她很難過,特別是當唐書薇听說杜承軒突然和一個鄉下姑娘成了親,她就躲在屋里哇哇大哭,搞得裴昊朔心里也很不舒服。
至于他為什麼心里不舒服,呃,是因為唐書薇喜歡的人另娶嬌娘了嗎?還是說,也有可能是他喜歡她,但是她卻喜歡上別人了呢?
想到這,裴昊朔心里一驚,他、他喜歡上唐書薇了嗎?可她是他的表妹,他一直都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看待啊。
裴昊朔趕緊把這個念頭給壓回了心底,眼下,他是陪著唐書薇來找謝沅沅麻煩的啊,所以他定了定神,說道︰「旁的我不說了,就說這鄉野丫頭的出身吧。」
「沅沅是我的妻室,是你的嫂子。」杜承軒提醒裴昊朔道。
「好吧好吧,那女的是我嫂子。」裴昊朔十分不滿意杜承軒打斷了自己的話,奈何杜承軒做出了「你不改口我就不听」的模樣,裴昊朔只好改口,說道︰「你是讀書人啊,怎能娶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姑娘為妻呢?對你和你們杜家的名聲都不好啊。」
杜承軒說道︰「誰告訴你我的妻子目不識丁了?我告訴你,別看不起沅沅。就拿作畫來說吧,你以為你畫得好,世間無人能敵了?哼,我的沅沅可會畫畫了,且她的畫還自成一體,保準比你這受了名師指導的人還強些。」
裴昊朔瞪大了眼楮,惱著地道︰「你發瘋了吧,竟然拿我和個婦道人家比!」
「那就賭個?」杜承軒道︰「若是沅沅輸了,以後我便承你為兄,雖然我比你年長兩歲。若是沅沅贏了,你就認她做嫂子,進出都要向她行禮問安,如何?」
裴昊朔一听還真賭上了,顯而易見的,在杜承軒的心里,自己已經輸給謝沅沅了,不由得惱火道︰「賭賭賭!」
杜承軒,迭聲地命下人們拿著筆墨、宣紙來,又嚷著快去請少女乃女乃來。
謝沅沅還以為出了什麼事,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一听說杜承軒讓自己和裴昊朔比試畫畫,謝沅沅的頭搖成了撥浪鼓。
「我一個婦道人家,平時寫寫畫畫的,不過也就是為了畫幾張花樣子罷了,哪里敢在你們這些滿月復經綸的相公們面前賣弄。」她斷然拒絕。
這時已經有下人將榕樹下的兩張桌子給整理好了,杜承軒將謝沅沅拉到了一邊,一邊替她研墨,一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別怕他,你畫得比他好,信我。」
杜承軒從不曾與她這樣靠近過,自他嘴里呼出來的熱氣,直往她的耳邊吹,搔得她酥酥麻麻的,有些難受,又似乎是些其他的異樣感受。
謝沅沅面紅耳赤的,有心想要推開他,又怕自己在人前失了禮,只好強忍著羞意,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心里卻七上八下的。
那裴昊朔是杜承軒的同窗好友,自然是專門學過畫的,可她卻只是當年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曾經手把手地教過她。但那時她畢竟年幼,後來父親去世了,家中經濟一落千丈。謝沅沅感念母親撫養幾個孩子不易,再沒提過要求讓母親買紙筆回來,只是後來弟弟開蒙入學時,她用過弟弟的紙筆畫過幾幅畫,僅此而已。
也不知杜承軒哪來的自信,居然說她畜畫比裴昊朔好,他什麼時候看到過了?
謝沅沅本有心再推托一番,奈何杜承軒已經親自替她研起了墨,旁邊的賓客也都屏息以待,看這架式竟是騎虎難下了。她有些緊張,轉頒求救似的看著杜承軒,沒想到他卻給了她一個俊朗又燦爛的笑容,她只得視死如歸地拿起了筆。
謝沅沅有些微微地怔忡,不過幾息,心中便已有了成算,只見她的皓腕輕抬,毫不猶豫就落了筆,而那筆尖一觸到宣紙,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裴昊朔一旦作畫,便將身邊一切都摒棄在外,他神情凝重,好似多了一層結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入內。
而謝沅沅則與他不同,她像是完全放開了自己,神情如海一般溫柔寬廣,唇邊淺淡的笑意讓旁人能輕易感受到她的喜悅和滿足。
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和風格放在一處,就像黑與白的強烈對比,原本看笑話的眾人紛紛收拾了心態,將自己融入了二人的情緒中。
大約唯一在狀況外的,就是杜承軒和唐書薇了。
杜承軒含笑望著謝沅沅,滿是一副欣賞的心態。他見了她用殘花敗葉堆起來的小狽和栩栩如生的木棉花,他便猜測她是喜歡畫畫的。于是便故意放了些紙筆和墨條在她的房里,果然,後來他又有幸看到了她畫的幾幅畫,都是寥寥幾筆勾,卻充滿了野趣與靈性,很是驚艷。
然而他光見過她的畫,卻沒見過她畫畫的樣子,原來她作畫的時候這麼美,整個人像會發光似的。自己怎麼完全沒有發現呢?杜承軒心中暗自感慨,他覺得自己撿到了寶藏,發誓要要好好珍藏。
唐書薇呆呆地看著謝沅沅,先前她還以為謝沅沅不識字,但是看謝沅沅拿著筆的姿勢,為什麼這麼好看?不對,謝沅沅是她的情敵啊,她怎麼可以覺得謝沅沅長得又美麗有
賢慧呢,哎呀呀不看她了。于是唐書薇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裴昊朔的身上。
唐書薇愣住了,她從未見過神情如此專注的表哥,而且表哥正經起來好帥啊。說起來,正因為裴昊朔是她的表哥,兩人幾乎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所以唐書薇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她表哥一眼了。這麼認認真真一看,欸,其實表哥的美色完全不在杜承軒之下嘛,為什麼她以前沒有注意到呢?
謝沅沅與裴昊朔幾乎同時放下了筆,眾人立刻圍了上來。
裴昊朔畫的是山水,雄奇冷峭的山脈突兀地矗立在正中,山上一片荒蕪,鱗峋的山石讓人有一種蒼涼的孤獨感油然而生,而山腳下是一片汪洋,浪花反卷聲勢浩大,一靜一動強烈的視覺沖擊,讓人心情激蕩,心生孤寒之意。
「太好了。」杜承軒第一個鼓起掌來,他這話倒不是敷衍,是真覺得裴昊朔畫得很好,意境深沉讓人動容。他不知道裴昊朔為何會忽然有這種蒼涼的孤寒之意,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好友還是了解不夠。
見杜承軒這個主人都這麼坦蕩,眾人立刻跟著叫好,都是有基礎的人,自然看得出裴昊朔的畫好不好。
謝沅沅默默地點了點頭,對裴昊朔道︰「我輸了。」畫皮難畫骨,畫骨難畫心,而他的畫完美地呈現了他的心意,這份功底她是遠遠比不上的。
裴昊朔點頭致意,將目光投像謝沅沅的畫。
那是一幅春日戲蝶圖,旭日初升,綠草茵茵,牛自在地在草地上吃草,幾個胖乎乎的小孩在草地上捉蝴蝶,或大笑、或調皮、或小心謹慎地逐漸靠近,表情各有不同,蝴蝶成群結隊地翩然飛舞,蚱蜢蹦蹦跳跳的,似在奔逃。
與裴昊朔的蒼涼孤寒不同,謝沅沅的畫則活潑而熱鬧,市井之中散發著清新的俏皮味道,看著教人跟著愉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