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齊家哥哥,齊家哥哥,你在不在?我來找你了,你在的話就應我一聲,不許捉弄我……」
捧著一本書正在細讀的齊亞林坐在月窗旁的湘妃竹榻上。他看得正聚精會神之際,耳邊忽然傳來小泵娘嬌軟的輕喚,未見人,他已經先揚唇,露出一抹淡笑。
書一放下,他抬頭朝窗外望,一道淺金色帶桃紅的身影仿佛輕快的雀鳥迅速越過月洞門,一靠近影壁又緩下腳步,彎腰理了理裙擺,慢條斯理地走得中規中矩,不慌不忙。
看了這一幕,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誰說她變了,這慣會裝模作樣的丫頭還是那定不下來的心性,一有高興的事就全寫在臉上,瞞都瞞不了人。
殊不知她只在他面前才展露本性,在經歷一連串的為妾、發賣、入繡坊干活,到為老太醫撿藥磨藥、為人妻的過程後,她對人不再毫無防心,也會識人,知道誰是真心待她好,誰又對她不懷好心,她將那一張面孔都記在腦海里。
人不能不厚道,但不能犯傻,把別人都當成傻子,其實傻的是自己,唯有掰開了想清楚,才識得真性情。
「齊家哥哥,你在嗎?別一聲不吭的嚇人,我膽子小……」難道真出去了?她記得今兒個學堂沒課,是休沐日啊。
「你這樣還膽子小,我可沒瞧過誰家的姑娘比你膽子大,帶了兩名丫頭就直闖男子書房。」這點得跟她好好說說,過去他對她太放縱了,沒拘著性子,活似個男孩兒橫沖直撞。
他冷不防的出聲把往書桌直瞅的雲傲月嚇了一大跳。
她撫著胸口心肝直顫,本以為沒人,空跑了一趟,正打算打道回屋,沒想到就在窗戶旁,她嘟著嘴道︰「人在為什麼不吱一聲,齊家哥哥,你嚇到我了。」她真是心兒一顫,差點蹦到半天高。
「吱!」
听到他發出近乎耗子的吱聲,她先是一怔,繼而掩口噗哧一笑,「齊家哥哥別逗我了,你這一吱讓我嚇掉的膽子都跑回來了,你要是瞧見我雙手插腰故作茶壺狀罵人可別吃驚。」潑婦罵街似乎挺有趣的,她也該試上一試。
對她只有縱容的齊亞林將唇一揚,「就算是茶壺也是個好看的茶壺,山水潑墨,意境悠遠。」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好看的……」她一頓,驀然覺得不對,她怎麼人不做自比茶壺,還能更糊涂嗎!「齊家哥哥,你欺負人,故意挑我語病,你該說美若天仙的小泵娘,我長得也不差,姿色上乘。」
聞言,他輕笑出聲,喉頭上上下下的滾動,「這般自夸不臉紅?三分姿色七分妝扮,你尚未完全長開,不急。」
「齊家哥哥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還嫌我不夠貌美是不是?你眼楮長在頭頂了,瞧不見我的如花美貌。」她最
值得夸耀的就是那張芙蓉似的小臉,多少男子為了多看她一眼而頻頻回首。
重生前她若沒被栽贓放火一事而被人牙販子帶走,繡坊少東家本來有意迎娶她為正室。美色令人不飲而醉,他不只一次贊她人比花嬌,堪為絕色。
絕不絕色倒在其次,她便是這張臉惹禍。少東家傾慕她,一心只為佳人茶飯不思,但是沒人曉得早入坊數年的師姊也悄悄對少東家動了心,一見兩人郎有情、妹有意的眼神交會,一時怒火中燒,醋勁大發,才聯合那些嫉妒她錢賺得多、有第一繡娘名號的人設下的圈套讓她跳。
根本不知道遭人妒恨的她走入別人挖好的陷阱中,一腳落底,成了籠里的小兔,被人硬生生撕開血肉剝皮。
少東家很急,想救她,他相信火不是她放的,可是好幾張口同時指向她,他只能掩面看她挨打,被東家發賣。
這是個沒用的男人,護不住想護的人,她還能想起他是因為他太不中用了,以後找夫婿不能找這種沒肩膀的人。扛不起事呀!
「呵……說得有理,我的確是高了些,看不到矮叢里的小蚌頭。」齊亞林取笑她個子矮,只到他胸口。
她一听,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爭辯,「證會再長高……呃,兩寸,齊家哥哥少瞧不起人。」她聲大但氣虛。
其實在同齡中的姑娘間她算是高個了,可是他竹子般修長的身形一直住上竄,她拍馬也追不上,始終差上兩個手掌高度,她一直到三十歲還是五尺三寸。
「兩寸呀?」他還是為她的可愛模樣笑出來,「很了不起了,小月兒,你要是再長高幾寸就要撞到門框了。」說著,他下了榻,親自為她泡了一杯茶,茶葉不是頂好的君山眉茶,卻也氣味不差,飄著淡淡的茶香。
有了台階下,她自然被安撫了,點頭道︰「就是,是齊家哥哥身高腿長,不是我個頭矮,男女體型本就有差異。」
看到她煞有介事的以認真表情自圓其說,他又想笑了,忍著笑道︰「你找我有事?」
「有事,我給你做了幾雙襪子,齊家哥哥不許嫌棄。」憑她一手好繡技,還能做出拙品嗎?偏偏她必須隱藏。
看到一墨色、一玄青的兩雙襪子,左右各繡了一叢歪歪斜斜的綠竹,齊亞林捧著襪的手有些僵,眼眶有股熱意涌現,「你做的?」雖做得不好,但看得出心意。
她尷尬的訕笑著,想掩飾故意做壞的心虛,誰知落在齊亞林眼中卻是有點拿不出手的難為情,心里對她的憐惜一下子漲到最高點,滿心是「妹妹」對他的好,忘了她曾經大肆嫌他出身不好,沒有足以傲人的家世。
「你也曉得我女紅不好,又沒有什麼繡技,拆了又縫,縫了又拆地弄了幾天,你看針眼都被戳大了。」為了把針洞弄大,她一次又一次的撥開,同一個地方連連過針數回。
她會制藥可說是醫書教的,她還讓青玉、綠腰找出放置過久、泛黃的空白紙張,連夜寫下三十六道她記得仔細的藥方,煮了半鍋漿水慢慢糊紙邊,再用檀香燻干,親手仿造出一本放了多年的舊醫書。
可是刺繡的功夫沒人能一蹴可幾吧!總要好幾年才幾年才能練就純熟的手法。以她眾所皆知的性子,怎麼可能不用學就能繡出林中白鶴、富貴牡丹之類的繁復圖案,那會驚出多少人的眼珠子。
她只能做假,在自家丫頭面前也要表現手指不靈巧,繡了一針要想上好一會兒再落下一針,縫線有寬有窄,甚至怕露出針洞又有疊線,縫得全無技法,但又不能太差,否則怎麼送人,真是苦了她。
齊亞林眼眶泛紅,心頭是壓不住的歡喜。「不,我覺得很好,你有心了。」雲娘姑姑去世以後,這是他長到十七歲頭一回有人送他親手縫制的襪子。
「真的?」她一臉懷疑,心想,他真是個好人,哪是世人所謠傳手段狠絕的首輔大人,瞧他年輕俊逸的臉龐多麼真誠,一點也看不出半點虛假。
其實她沒見過齊亞林二十歲之後的容顏,他考上科舉後便遷出雲家大宅,住進翰林院旁的一座二進小宅,然後在讓數年內連升好幾級,到達她無法仰望的高度。
非進士不進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他便是從七品編制憑著探花郎的名號一路升到從六品修撰、正六品侍講,再到侍講學士、大學士……
當時在後院的她對朝廷的事所知不多,對他是怎麼升上去的也一無所知,只知他升得很快,受皇上史無前例的破格擢用,等到新帝登位時,他已是二品大臣,熬了幾年資歷成為本朝最年輕的首輔大人。
那時已經十來歲的雲惜月便常藉此嘲笑她,說她白長了一雙眼,是瞎的,明擺著的官夫人不做卻寧願做妾,真是丟盡雲家人的臉。
她所知的消息大多是由雲惜月口中得知,雲惜月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以臨川侯世子表妹的身分前來住上幾天,在獲得朱月嬋的允許後對她落井下石,用極盡尖酸刻薄之言語羞辱她。
婚後生活不如意的她早已後悔了,但她被寵得太驕傲,有苦只能往肚里吞,不願向外人哭訴。
自作自受怨得了人嗎?多少人的阻止她都視若無睹,整日作著前呼後擁、高高在上的官家夫人美夢,不問俗事。
在顛沛流離、幾度買賣後,她再見到的是一座雲石雕成的墓碑,上面寫著他的生卒年後人拜祭,孑然一身,撇除其他士兵,只有一個李新肯為他放棄高官厚祿,清苦的守墳。